姑姑乘坐的飛機出事時,奶奶正在打麻將。
她接到姑姑打來的電話,毫不猶豫地掛掉。
“煩死了!老是動不動就給我打電話。”
沒過幾秒,姑姑的消息發了過來:
【媽媽,飛機可能不能正常降落了。】
【媽媽,我愛你。】
奶奶看了一眼,忽然扔掉麻將站起來。
我從她眼睛裏看到了一閃而過的驚慌。
直到兩個小時後,姑姑灰頭土臉地出現在家門外,她緊繃著的神情才放鬆下來。
“賤蹄子!天天就知道嚇唬我是不是?你以為老娘是被嚇大的?”
奶奶不由分說地朝姑姑臉上扇了一巴掌。
她以為姑姑是安全回來了。
可她卻沒看到,姑姑的腳下並沒有影子。
……
姑姑的電話打過來時,奶奶打麻將輸得正上火。
她用力掛掉電話,把手機扔到一邊,叼著煙繼續摸牌。
被保姆抱著坐在一邊的我,看見屏幕上亮起來的、姑姑發來的消息。
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幕陌生的場景。
急劇顛簸的飛機機艙內,姑姑緊緊抓住垂下來的氧氣麵罩,努力抑製著顫抖給奶奶編輯消息。
【媽媽,飛機可能不能正常降落了。】
【媽媽,我愛你。】
消息發送出去後。
她閉上眼睛,淚珠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
窗外的夕陽光照在她臉上,那裏是絕望和希望的矛盾混合體。
而希望,隨著飛機的逐漸失控,正在緩慢消失。
姑姑緊緊抓著手機,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可是,我卻看不到接下來的場景了。
奶奶聽到手機消息的鈴聲,扭頭看了眼。
忽然扔掉麻將,站了起來。
她不可置信地掃視了一遍內容,急忙點開瀏覽器搜索姑姑所乘坐的航班信息。
然後叫保姆帶我回家,又給我爸爸打電話。
我爸爸和媽媽趕回來後,不斷撫慰她。
她抱著手機在椅子上坐了整整兩個小時。
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凝重和緊張。
直到門外響起熟悉的鑰匙鈴鐺聲音,她才唰地站起身。
打開門,姑姑灰頭土臉地站在門外,神情呆滯。
她像是經曆了什麼很糟糕的事,整個人狼狽不堪,連行李箱和包,也都不見了。
看到我奶奶,她才回過了點神。
“媽媽。”
她哭了出來,伸出胳膊想去抱我奶奶。
卻被我奶奶一巴掌扇得差點跌在地上。
“賤蹄子!天天就知道嚇唬我是不是?你以為老娘是被嚇大的?”
奶奶衝她大聲罵道。
“有本事你真死在飛機上啊!你現在怎麼又活著回來了?!”
我媽媽去拉我奶奶,“媽,鐺鐺回來了是好事,你就別怪她了......”
“嚇得我心臟病都快犯了,你還說是好事?”
我奶奶瞪了我媽一眼,“還不趕快去給欣欣喂奶!孩子都兩個小時沒喝奶了!”
說完,她一腳把姑姑踢開,又朝棋牌室去了。
姑姑被媽媽扶起來,表情還是有些呆呆的。
“媽一直都這樣,你也體諒下吧。”我媽說。
我姑姑點了點頭。
我爸爸過來也指責姑姑,
“既然沒事,就別亂給媽發消息,你不知道媽身體不好嗎?這兩個小時媽坐在那就沒挪過窩,我差點就要送她去醫院了。”
我爸看姑姑不說話,恨鐵不成鋼地歎口氣,回公司去了。
家裏就隻剩下了我媽、我和保姆。
姑姑坐到我麵前,我伸出小手去抓她,嘴裏咿咿呀呀。
她卻仿佛看不見、聽不到。
奶奶和爸爸都以為姑姑安全活著回來了。
可是他們卻看不見,姑姑的腳下並沒有影子。
她,早就死了。
我能通過姑姑的眼睛,看到她所經曆的一切。
雖然機長在劇烈的氣流顛簸中,試圖控製住飛機。
但飛行高度還是不斷下降。
陡峭的雪山近在眼前,甚至擦著邊越過窗戶。
乘客們不斷發出低聲的尖叫和哭泣。
緊緊地拉住彼此的手,安慰或打氣,想降低一點死亡所帶來的陰影。
可他們眼睛中所透露出的絕望,早就讓人洞悉了他們心中對於即將到來的結局的知曉。
這期間的時間其實非常短暫,但對於他們來說,仿佛過了十幾年。
強烈的煎熬中,一分一秒都是那麼的難熬。
飛機撞上雪山後解體爆炸的刹那,姑姑也沒能等來奶奶的回複。
她閉上眼睛,以為自己會喪命於此。
然而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雪地裏。
沒有破碎的飛機,和驚慌的乘客。
天地之間,隻剩下了她一個。
寒冷包裹了她,她緊緊摟著自己,不知道跋涉了多遠,才回到家中。
看到我奶奶的那瞬間,姑姑仿佛找到了什麼,心一下子定了下來。
可她迎來的,卻是一巴掌,和冰冷的謾罵。
我媽給我喂完奶,就走了,我姑姑還在那裏坐著。
保姆阿姨不忍心,給她放了熱水。
“姑娘,去洗一下吧。”
我姑姑才回過神來。
她呆呆地走進浴室,保姆阿姨看著她的背影,輕輕搖晃著我,歎了口氣。
“這孩子,怕是在飛機上被嚇到了。東家也是,畢竟是親閨女,不哄就算了,還打一巴掌。”
其實我奶奶對我姑姑,一向是這樣的。
我姑姑,早就習慣了。
我奶奶在棋牌室呆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亮才回來。
她從被窩裏把睡得正沉的我姑拽出來,沒好氣地斥道,
“不知道給我做飯?你忘了我現在一天不吃早飯胃會疼?”
我姑姑茫然地看著她,仿佛才想起什麼,下床穿鞋去廚房。
我奶奶瞪著她的背影,“一天天跟丟了魂似的,白把你養這麼大了。”
......可是我姑姑的魂,早就丟掉了啊。
現在支撐著她的,隻是一絲回家看親的執念罷了。
倘若有一個人戳破她已經死亡的真相,她就會立刻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但我奶奶不知道。
她甚至沒注意到我姑姑變得越來越蒼白的嘴唇和麵容。
因為她的強行喚醒,讓我姑姑沒有得到足夠的休息,我姑姑連身形都變得透明了許多。
我姑姑在廚房裏洗菜做飯,我奶奶就躺在沙發上補睡眠。
我爸醒來後,看見我姑姑在做飯,催了下,又讓她幫他把衣服洗了。
“辛苦你一下啊,妹子,回來我給你帶吃的。”
我爸說。
他注意到了我姑姑臉色不好,“昨晚沒睡好?也是,差點出事故。那今天你跟公司請個假,好好休息,別去上班了。”
“哥。”我姑姑忽然叫住他,“我想去看看星星,可以嗎?”
我爸爸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他將胳膊一甩,“再說吧。”
“哥。”我姑姑乞求道,“讓我去看一眼星星吧,給她燒點紙。”
我爸終於忍不住了。
“星星當年怎麼走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媽和你嫂子不怪你就已經很不錯了,你還想見她,沒門!”
我爸離開後,我姑姑難過地流下了眼淚。
我努力伸出手,想幫她擦掉眼淚。
姑姑呀,別哭。
我從來沒怪過你呀。
可她隻是看了我一眼,就轉身繼續去做飯了。
雖然爸爸不讓姑姑去看星星。
但姑姑還是偷偷去了。
其實她趁我爸媽和奶奶不知道,去看過星星很多次。
這次向爸爸提出來,是想求得他的原諒。
她覺得星星的死都是因為她才發生的。
要不是她中途離開去買奶茶,星星就不會因為找不到她而慌張。
也就不會跑到路中間,然後被那輛車撞。
可是這本來就是一場意外呀。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一直在責怪自己。
爸爸媽媽和奶奶,也對她有著心結。
尤其是奶奶。
奶奶原本是疼姑姑的,可是在這場事故後,她對姑姑的態度急轉直下。
不是打就是罵。
可作為當事人的我,重新投胎到媽媽肚子裏之後,都不怪姑姑了。
他們為什麼還在怪姑姑呢?
明明有好多次,我看見奶奶悄悄拿著姑姑破掉的衣服在燈下縫補。
也看到爸爸深夜回家,給姑姑掖被子的場景。
他們還是愛姑姑的,卻不願意再表現出來。
好像姑姑過得越難過,他們心中失去親子的痛,就越會得到緩解一樣。
可是,已經失去一個親人了,他們為什麼不好好珍惜還在身邊的人,卻要對她那麼苛刻呢?
姑姑因為我上一世的死,從開朗變得卑微,小心翼翼地在這個家裏生活著。
她也不敢再碰我一下,生怕傷到我,又讓爸爸媽媽和奶奶生氣。
她做好飯之後,很小聲地叫奶奶起床吃飯。
奶奶有起床氣,邊罵姑姑邊吃飯。
姑姑坐在一邊的小板凳上默默抹眼淚。
奶奶出門前,還在對她說,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家裏的福氣都被你哭沒了!這麼愛哭,當初死的咋不是你!”
她又喊保姆,“帶上欣欣我們出門散步去了!少跟這個晦氣鬼呆著!”
離開前,我看見姑姑的身形,好像又變得透明了一些。
她也不再哭了,隻是盯著地板看。
回魂後的人是這樣的。
已經沒了活氣,隻憑著生前的執念維持行動。
奶奶如果對姑姑還是很不好的話,看樣子,姑姑堅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離開人世間了。
今天天氣很好。
奶奶和保姆阿姨抱著我,在樓下長椅上坐著,跟同樓的爺爺奶奶一起聊天。
說著說著,不知道誰忽然提起了姑姑那趟失事的飛機。
“唉,我有個老戰友的兒子就在上麵,聽說遺體都拚不全了,要DNA鑒定才能確定身份。”
爺爺歎了口氣,“七老八十的人了,抱著燒得隻剩一半的身份證哭得......唉。”
聽到這話,我奶奶臉上的神情凝固了瞬間。
她似乎想起了昨天姑姑給她發的那兩條信息。
大概心中感到有些後怕。
但很快,她就恢複平常,拍拍胸口,“唉,天災人禍,沒辦法的。”
“我記得你不是說過你閨女昨天也坐飛機?應該不是同一架吧?”
“不是。”我奶奶很篤定地說,“她都已經回來了,現在就擱家呆著呢。”
“那就好那就好。”
雖然這麼說,奶奶還是有些不安。
聊了一會兒,她找借口回了趟家。
看見姑姑正躺在床上,才徹底鬆了口氣。
靠著門框看了姑姑的背影許久,才揉揉眼睛,回臥室補覺去了。
姑姑一直睡著,睡到奶奶醒了,她都還沒醒。
保姆阿姨對我奶奶說,“之禾是不是生病了啊?我今天看她臉色挺差的,要不送她去醫院看看?”
我奶奶打著哈欠。
“她能生啥病,從小到大壯得跟頭牛一樣,我死了她都不會死。”
她打開電視,邊在手機上打麻將邊聽新聞。
聽到上麵遺屬哭著說“我真希望我能再見我閨女最後一麵,哪怕隻是遠遠一眼也好啊”的時候。
她抬起了頭。
又想起保姆阿姨說過的話,從沙發上站起來,猶豫了一下,嗤笑一聲搖搖頭,又坐了回去。
這時門開了,我爸媽從外麵走進來。
我爸邊換鞋邊笑著對我奶奶說,
“媽,跟你講個笑話,今天有個人給我打電話,問我是不是之禾的哥哥,說她乘坐的飛機出事了,讓我們過去確認之禾身份。
“真是笑死了,之禾明明在家呢,現在這騙子,騙術真的是越來越高明了。”
好像在證明爸爸的話,姑姑突然從臥室裏走了出來。
她看見爸爸媽媽下班了,就說,“我去做飯了。”
大家都理所當然地看著她走進廚房。
沒一個人問問她為什麼睡了這麼久,臉色為何會這麼差。
爸爸媽媽和奶奶在客廳笑著聊天,隻有姑姑一個人在廚房忙活。
這時門鈴響了,外麵出現了一個誰都沒意想到的人。
看到他,我奶奶眼睛一下子亮了,馬上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哎喲,小劉,你怎麼來了?”她忙迎了上去。
來人正是我姑姑的前男友,沈邢。
他手裏拎了一大堆東西,笑著說,“我來看看您老人家。”
“來就來了,還帶這麼多東西。”我奶奶笑著說,“你趕緊坐,我去喊之禾。”
她一迭聲進了廚房。
沒過幾秒,我姑姑走了出來。
一看到沈邢,她的臉,唰一下白了。
“你怎麼來了?”她問。
沈邢笑著說,“我來接你回家。”
“可是我們已經分手了。”
“那隻是你單方麵提的,我並沒有同意。”
我姑姑蒼白著臉看他。
沈邢臉上的表情,卻誌得意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