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靠近我媽,我媽總會打我,而奶奶在一旁幸災樂禍:「跟你說了多少遍了,離這個瘋女人遠點,她腦子有病你不知道嗎?哪有一點當媽的樣?生了六個孩子沒了四個,剩下兩個不聞不問,連奶都不肯喂!」
「你還想跟她親熱?做夢!人家壓根不拿你當自己孩子看!有這功夫,你還不如給我多幹些活!」
很長一段時間,我也以為我媽是瘋子,精神老出問題的那種。
可後來,我媽跟我說,她其實是個重點學校的大學生,爸媽是老師和醫生,她根本不是被我們家收留的。
望著滿臉悲愴的我媽,我忽然拉起她的手,篤定說道:“那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好不好?”
1
我從小就知道,我媽跟其他小朋友家的媽媽不一樣。
過年的時候,他們的媽媽會省吃儉用的給自己家孩子準備過年的衣服,準備新文具,準備幾十塊錢的壓歲包。
可我媽不會。
從我有記憶以來,她不光不會給我準備這些東西,反而每天對我漠不關心、置若罔聞。
在我怯怯叫她“媽媽”時,她總是坐在門口曬著太陽,盯著遠方的大山發呆。
因為她不愛我。
確切的說,她不愛這個家裏的任何一個人。
包括我奶奶、爸爸,以及我兩歲半的弟弟。
小時候,我學著別人的樣子討好般去拉媽媽的手,試圖往媽媽懷裏鑽。
但卻發現在我靠近她的一瞬,她的身體迅速繃直僵硬,整個人繃得緊緊的。
下一秒,她一巴掌扇了過來,將我推倒在地。
她像隻小獸一樣,散亂著頭發衝我低吼。
「滾!別靠近我!」
我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推開我後,她又坐在門口的小凳上發呆愣神。
一旁端著簸箕的奶奶幸災樂禍。
「跟你說了多少遍了,離這個瘋女人遠點,她腦子有病你不知道嗎?哪有一點當媽的樣?生了六個孩子沒了四個,剩下兩個不聞不問,連奶都不肯喂!」
「你還想跟她親熱?做夢!人家壓根不拿你當自己孩子看!有這功夫,你還不如給我多幹些活!」
「別廢話了,春妮,過來喂豬!」
奶奶把裝滿豬草的簸箕塞在我懷裏,突如其來的力道撞了我一個踉蹌。
對奶奶的話,我似懂非懂。
我抱著豬草往豬圈裏撒,餘光看向身後的媽媽。
太陽照在她的臉上。
她凹陷的雙頰充盈了,粗糙的皮膚蓋了層柔光,就連陰鬱的瞳孔都亮了起來。
媽媽一手撐著自己的下巴,一手橫放在雙膝上,整個身子像隻蝦米一樣蜷了起來。
我突然覺得,這個姿勢很眼熟。
後來我才知道,我在村校看到的那些正在上課的哥哥姐姐們,也是這副架勢。
2
因為媽媽的緣故,我們一家人平日裏相處的氣氛非常微妙。
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時,卻總是各吃各的,像陌生人似的。
除了弟弟的啼哭、奶奶和爸爸時不時聊幾句外,我悶頭不說話,媽媽則如一潭死水般呆滯。
大概隻是為了維持身體機能,媽媽每天入口的飯少到不能再少。
爸爸和奶奶也不管她,能吃吃,不能吃正好省下來給我們吃。
我們家裏沒什麼錢,每天吃的菜是奶奶地裏種的,肉更是隻有逢年過節才能品到。每頓飯都是幾個窩窩和一盤青菜、一盤鹹菜,吃的我麵如土色,明明八九歲的年紀,卻還像個五六歲的小孩。
那天,家裏的小豬賣了價錢,我們桌上破天荒的多了個肉菜,爸爸和奶奶也很高興,他們甚至喝了酒。
飯桌上,爸爸心情不錯的給我夾了肉塊,給媽媽也夾了肉塊。
我趕緊把肉塞進嘴裏瘋狂咀嚼。
奶奶不會做飯,肉塊硬啾啾的咬也咬不動。
但卻是我這幾年吃過油水最大的一頓了。
差點連舌頭都吞進去。
可是奶奶說我是小孩,又是女孩,吃多了純屬浪費,家裏所有的肉都隻能吃一塊。
所以哪怕肉塊被我咬碎咬化了,我也舍不得咽。
餘光看向媽媽碗裏的肉塊,我動了心。
下一秒,媽媽當著我們一家人的麵,將碗裏的肉塊扒拉到了桌子上,繼續啃自己的窩窩頭。
爸爸臉上的笑容一滯,直接一巴掌扇了過去。
「給臉不要臉的婊子!給老子吃!」
這巴掌嚇了我一跳,渾身下意識的止不住發抖。
媽媽不理他,爸爸就繼續打。
一個巴掌接著一個巴掌穩穩的落下來。
左臉扇紅了扇右臉,右臉扇腫了不解氣,他還要上腳。
我從凳子上出溜下去,一把抱住爸爸。
「爸爸,別打媽媽了,她不吃我吃,我吃!」
爸爸低頭看了我一眼,一口啐在我身邊。
「媽的,真是家裏死人了,晦氣死了!趕緊滾蛋!今天老子心情好,懶得跟你們一般見識,媽,咱倆吃。」
說著,他重重的將紅燒肉碗端在自己麵前,墩在桌子上。
奶奶什麼都沒說,隻是看著我倆的模樣冷笑。
「兩個蠢貨。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不知道想幹嘛!」
「朱春妮,你別學你這個半死不活的野媽一樣這麼心野,她就是看不上咱家,看不上你爸!她都這麼下你爸的麵子了,你居然還幫她?真是個小白眼狼!看來養恩就是不如生恩親啊!」
有她這幾句話,爸爸的目光轉向了我。
「什麼生恩養恩的?她兩腿一叉就生了春妮出來,之後再沒管過,要不是你,春妮早就死了,媽,你放心,春妮跟我一樣,將來會給您老養老送終的!」
奶奶笑的天花亂墜。
我看著仍坐在地上的媽媽,內心複雜。
媽媽真像奶奶說的一樣心野、看不起我們的家庭,更看不上爸爸嗎?
可她如果真不喜歡爸爸,為什麼會嫁給他,又為什麼會生下五個孩子呢?
這些問題困在我心頭,把我攪的夜不能寐。
為了懲罰媽媽“不給麵子”,爸爸把她關在了東房裏,說要關個十天八天的,還不能給她吃飯喝水。
東房是我家的儲藏室,陰冷潮濕,不是人能住的地方。
3
作為家裏唯一的男人,他說話非常管用。
奶奶第一時間就把媽媽關了進去,門口用木棍拴了起來,自己回屋看弟弟去了。
進門前,她交代我幹這幹那,還叮囑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把門打開去看媽媽。
奶奶說。
「朱春妮,你別忘了,你姓的是朱,是我們家的人!要是不向著我和你爸,那你的日子跟你這個野媽一樣,也別想好過!聽到沒!」
「在這個家,除了你爸的話就得聽我的話,我說你不能開門看她就是不能看!趕緊去把盆裏的衣服洗了搭上,再把遠離的地翻一翻,有成熟的菜就摘下來晚上吃,聽懂了嗎?」
我從四歲就開始幹這些活,已經熟的不能再熟了。
依著奶奶的話,我將比人高的衣服洗好搭好,又貓著腰穿梭在院子裏種菜的地方,摘了一堆辣椒青菜出來。
等忙完這些,已經是傍晚了。
飯桌上,我們三個人悶頭吃飯,誰也不說話。
我一邊咬著手裏的硬窩窩,一遍陷入沉思。
媽媽雖然不養我、無視我,但她也不曾打罵虐待我,更不會欺負我、不給我飯吃。
奶奶和爸爸雖然把我養到了這麼大,但動不動就讓我幹活、幫這幫那,一個不順心還苛責毆打我,對我比對家裏的大黃還惡劣。
我跟誰親比較好呢?
這麼想著,我的目光投給了一旁搖籃裏的弟弟。
還是弟弟好,隻是因為生下來就是男孩,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所有人的喜愛。突然,身後一股重力踹在我腰間,直接把我從凳子上掀了下去。
我“哎呦”喊了一聲,臉著地杵在了水泥地上,火辣辣的疼。
奶奶皺著眉放下腳。
「朱春妮,老娘叫了你多少遍了,光吃幹飯不長腦子的東西,你聾了嗎?」
「你弟拉屎了,我在吃飯騰不出手伺候他,你去打點熱水,把尿布洗了給他換上!別在家裏吃白飯!」
我應命去廚房燒水。
透過月色,我看到井裏倒映著我的臉,臉上破了一層皮,傷口旁邊還有好多臟汙砂礫,一碰就痛。
奶奶不喜歡媽媽可以理解,但我是他們家的孩子,她為什麼也不喜歡我呢?
從小到大,我不是沒有試過討好奶奶,可我幹什麼都不對。
時間長了,我也就不想跟她再親近了。
隻求平安。
為什麼,這家裏的每個人都不愛我呢?
我又做錯了什麼?
此刻,怨恨在我心裏瘋狂滋生。
水不用太熱,否則會燙著弟弟的屁股。
弟弟一哭,奶奶又該把滾燙的水澆到我身上了。
我伺候著弟弟換下尿布,將臟汙洗盡掛在外麵。
還沒吃兩口飯,爸爸將筷子和碗一推,回屋睡覺了。
奶奶草草吃了兩口,就抱著弟弟也進了屋裏,將一桌子的殘羹冷炙都留給了我。
無奈下,我隻好將該收拾的都收拾完,坐在水井旁發呆。
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聽著屋裏傳來的笑聲,我偷偷從廚房順了兩個軟乎些的窩窩頭,貓著腰打開了東房的門。
入眼一片漆黑,我將窩頭攥在手裏靠近地下躺著的那個了無生氣的女人,小聲道。
「媽媽,我給你送吃的來了,你餓了吧。」
我蹲下身,將薄薄的外套脫下來放在地上,又把窩窩頭放在衣服上,推了過去。
我知道,媽媽討厭我碰她,那我就不碰她。
好半天過去了,她一直沒動。
我怕被奶奶和爸爸發現,語氣有些著急。
「媽媽,你快吃啊!餓一天了!你放心,爸爸和奶奶不知道,這是我給你拿的。」
她無動於衷。
我有些著急,上去扒拉她。
碰到她的時候,媽媽一把將我推開,沙啞著嗓子道。
「拿走!你們不是想餓死我嗎?我就算餓死,也不會吃你們一口東西!這種鬼日子我早就過夠了,我怎麼還不死,上天怎麼還不讓我死!」
她雖然壓低聲音,但語氣淒厲,聽得我渾身難受。
這是媽媽第一次跟我說這麼多話。
她像厲鬼一樣攆著我,像是想把我生吞活剝了似的,更像是透過我在看著誰。
驚嚇之餘,我揣起窩窩頭就跑了出去。
4
接下來好幾天,我每天都趁著奶奶和爸爸不注意,時不時給媽媽揣上窩頭和水,生怕她餓死。
媽媽一開始還很抗拒我,大概是身體受不了,最後一次我去送食物時,她真的吃了。
她吃下我帶去的東西,比我自己吃肉還要高興。
我語帶哭腔。
「你慢點吃,我還給你拿......明天我就讓爸爸把你放出去,行嗎?」
媽媽噎了一下,警惕的看著我。
「你想幹什麼?」
我趕緊後退。
「不不不!我不想幹什麼!」
「我想你出去陪我,媽媽,我一個人好無聊。」
「奶奶不讓我上學,每天讓我在家種地,照顧弟弟,我想你,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媽媽搖頭,說自己不想出去,不需要我瞎說八道。
我連連點頭。
出去就出去,不出去就不出去。
反正隻要我每天能看到媽媽,也就夠了。
沒過兩天,我爸迷迷糊糊起來,大概突然想起了媽媽,叫我去把媽媽放出來,給她點東西吃。
猛然間,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那一幕,想起爸爸以前是怎麼毆打欺負媽媽的,突然就不想讓媽媽出來了。
我騙了他。
我告訴他媽媽每天在東房睡覺,像個死人一般。
我告訴他我透過窗戶要她出來,媽媽卻罵了我一頓。
爸爸鐵青著臉。
「她還鬧起來了?臭婊子,真是好日子過多了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要不是我收留了她,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兒被餓死了呢!她要是不想嫁給老子怎麼不跑?老子綁她了嗎?岔開腿跟老子懷過六次孕,現在說不願意出來了?真他媽的晦氣!」
「朱春妮,誰讓你多管閑事的?要你去問?她不出來正好!餓死她!」
挨了一拳頭,但媽媽可以緩幾天清淨日子,也可以。
夜裏,我照例躲過熟睡的爸爸和奶奶,去給她送吃的。
這次除了窩窩,我還給她帶了點菜。
「媽媽,吃菜,吃菜長高。」
每次弟弟不想吃飯的時候,奶奶就會這麼哄他,這大抵是好話。
媽媽冷笑一聲。
「長高?長什麼高?我去哪長高?這輩子就這樣了,還不如死了算了。」
我連忙搖頭。
「不行,你要是死了,我會難過的,你的爸爸媽媽也會難過的。」
我知道,媽媽不喜歡爸爸一家人,包括弟弟。
她一定更喜歡自己的家人。
媽媽本來平靜的眸子突然泛起水光,她定定的看著我。
「我的爸爸媽媽會難過嗎?他們真的會嗎?」
見她第一次露出這種表情,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會的。」
「媽媽,你的爸爸媽媽現在看到你的樣子,一定很擔心你。你如果死了,他們會難過,會生氣,會埋怨自己,說不定還會想怎麼死的不是他們——」
沒等我說完,媽媽一把捂上我的嘴,低吼道。
「不許瞎說!」
「春妮,你說的對,我吃,我不死,我還要出去。」
「如果非要死,那我寧願死在自由的路上,而不是這裏。」
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自由不自由的。
隻是看到媽媽振作起來,我比誰都開心。
奶奶和爸爸都說媽媽是神經病,是瘋子,是養不熟的野女人,可我總覺得,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吃過飯後,我把放過菜的盤子用衣服擦幹淨。
剛準備離開,媽媽叫住了我。
月色下,她的眼睛格外閃亮,像是盛滿了井裏清澈的水。
「春妮。」
「別叫我媽媽。」
「他們叫我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