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十二年,上山打獵的我爹救了一個女人,也就是我娘。
而我就是那個她被強迫的罪證。
所有人都以為我娘會為了我,一直留在這個小山村。
直到鎮上趕集那日,我娘頭也不回地坐上一輛馬車離開。
1、
我娘不喜歡我爹,同樣也不喜歡我。
村裏所有人都這樣說。
所以我娘才會在去鎮上趕集那日,頭也不回地坐上一輛馬車離開。
我爹不信,發誓要討個說法。
離家之前把我送到了同村的大伯家,再三交代隻是暫住幾日,結果這一住就是月餘。
原以為和我娘在家時的日子沒什麼不同,未曾想這寄人籬下的日子實在難捱。
不是嫌我我不知糧食珍貴,煮飯下的米多了,就是嫌我不懂禮數,見到長輩都不曉得問好。
娘丟了,爹也走了,家中實在無人為我說情。
我隻能哭著認錯:“大伯娘,欣兒知錯了。”
大伯娘滿意地點點頭。
爹娘離開的那段日子裏,我一直謹小慎微,可即便如此,還是會被伯娘挑刺。
我娘是十裏八村長的最漂亮的女人,也正是因為她太漂亮,成了村民口中那個不守婦道的女人。
因為有人親眼目睹,我娘在鎮上趕集那日,頭也不回地坐上一輛馬車離開了青平鎮。
我爹始終不肯相信,我娘會這般無情。
所以他為了追上我娘要一個說法,急匆匆的跑出家門追了上去。
就在一個月之後,我爹的屍身被送了回來。
我爹死了,死在去找我娘的路上。
被人發現時,雙眼睜的老大,死不瞑目。
同為手足的大伯卻是一滴淚都沒掉,便找人來匆匆為他下葬。
葬禮過後,家裏的房舍,田地還有我這個無父無母的孤女都歸大伯家代為照看。
剛開始還好,大伯娘為了裝裝樣子也不至於讓我餓肚子。
後來日子久了,大伯娘開始三天兩頭地不給我飯吃,還說家裏住不開,企圖把我趕出家門。
我不依,執意要回家裏的房舍,大伯娘惱羞成怒,罵我是克父克母的不祥之物。
之後不久,大伯家的兒子進了賭坊,欠了不少銀子。
賭坊的人堵在家門口,大伯娘看了眼躲在角落裏的我,用手指著我,直言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那年我將將七歲,最後還是沒逃過輾轉被賣的命運。
就像物件一樣,不停地被人轉手倒賣,最後落入一個老鴇手中,人稱秦五娘。
剛到醉春樓那段時日,我同其他小姑娘一同被關在後院。
不少人哭哭啼啼,叫囂著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隻有一名叫春兒的姐姐,眉眼溫柔,笑意淺淺地拉起我的手:“新來的妹妹罷,莫怕,你隻要乖乖聽話,沒人會為難你的。”
五娘笑著點頭:“春兒說的不錯,隻要你乖乖聽話,五娘不會為難你。”
說完這句目光一一落在其他小姑娘身上,僅一個眼神,她們就害怕的顫栗起來,眼神裏止不住的驚懼。
說不怕是假的,但因為有春兒姐姐的安撫,原本不安恐懼的心也隨之逐漸安定了下來。
幸運的是,我足夠聽話。
自來到醉春樓之後,不吵,不鬧,安靜乖巧的不像個小孩子。
所有人都好奇我為什麼會這麼聽話,就連五娘都忍不住問我。
我仰起頭,眼睛黑白分明:“因為我爹死了,我娘跑了,家也被大伯一家占了。”
2、
自那之後,我便成了春兒姐的跟班。
十歲那年,我和春兒姐一同被選入春風閣,重點培養。
五娘還特意為我們兩個起了兩個好聽的名字“子衿”“悠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五娘本名秦如煙,年輕時也曾名動整個大晏,金盆洗手後開了這家醉春樓,樓裏的姑娘都喊她五娘。
說實話,起初我並不怎麼怕她。
年少無知的我總以為世間所有人不過一雙眼睛,一張嘴巴,又有什麼可怕。
直到後來,師傅教授以色誘人的手段之時,有一名被拐賣到樓裏的姑娘一臉不服,公然怒斥其手段陰毒,遲早會遭報應。
五娘人雖笑著,轉頭卻命人動手砍了那女子的手腳,做成人彘,生生將人逼瘋。
自那之後,午夜夢回,我時常會想起那血淋淋的斷肢殘臂。
平日裏負責教授樓裏姑娘規矩禮儀的是五娘從京都高價請來的嬤嬤。
她會教我們如何賣弄姿色,討取男子歡心。
她還說:世上沒有好色的男子,隻有不夠美的女子。
隻可惜無論她怎麼教學,我還是學不會她所說的那些手段。
得知消息的五娘臉色沉得仿若滴水一般,親自命人動手,一棍又一棍打在我的背上。
氣若遊絲之際,血染紅了整個地麵,失去痛覺的我好像聽到了腿骨斷裂的聲音。
直到最後,還是子衿跪在地上抓著五娘的衣擺,苦苦為我求情。
五娘蹲下身子捏著子衿白嫩的臉頰,陰狠咒罵:“子衿啊,仔細說起來你跟在我身邊的日子不算短,不聽話的後果,不用我說你也該知道。”
“再這般不懂事,莫怪五娘我不講情麵,把你們兩個全部丟去那千人嘗萬人騎的暗窟裏邊,那才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說罷甩了甩袖子,不準任何人留下照顧。
就那樣,暴雨衝刷著剛剛被鮮血染紅的地麵,我氣若遊絲地躺在園子中,子衿雙膝跪在地上。
圍觀在四周的姐妹,話語間皆是躲避嘲諷。
雨點落在我臉上,冰冷刺骨,加重了身體的痛楚。
我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眼,已然徹底放棄掙紮。
那個時候我就在想,如果真的在這一刻死了也算一種解脫,一場暴雨衝刷了我生前所有的罪孽。
與其像現在這樣行屍走肉般地活著,不如痛痛快快的了解掉自己的生命。
人世間這麼苦,我以後再也不會想來了。
就在我萬念俱灰,隻求一死解脫的時候,是子衿拉起了我的手。
她拚盡全身力氣將我背在肩上,一步一步挪著,在大雨中步履慌亂無章地踱著碎步。
一路上我不停地勸她:“子衿,放開我,你自己走,我不想連累你。”
子衿卻說:“一日為姐妹,今生為姐妹,不管有什麼難事兒,我會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如果可以好好的活下去,誰又會願意去死。
4、
也不知何緣故,近幾日五娘每次將目光落在我們幾個臉上,笑容都意味深長。
其實她不說我們也清楚,樓裏的姑娘便是我和子衿日後的模樣。
待我們及笄以後,我們也會像樓裏的這些花娘一樣,掛起牌子。
那些達官貴人會給出一個讓五娘滿意的價錢,獲得我們的初夜。
哪一日玩兒膩了就會像丟棄一件舊衣衫一樣,扔在這處春風樓裏,陪著一個又一個的恩客。
生活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籠裏。
我不甘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中,任由他們驅使擺布。
隨著及笄的時間越來越近,我向子衿提及逃跑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隻可惜子衿她不同意。
她害怕,那血淋淋的一幕會發生我們身上。
直到有一日,我們親眼目睹了醉春樓裏花娘被暴虐的一幕。
那一日青紅像平常一樣伺候恩客,眼神空洞地躺在床上,麻木順從地接受著這一切。
那名恩客喝了杯酒,整個人都有些癲狂,拿起桌上的酒壺捏著青紅的口鼻直直地往裏灌。
辛辣的酒水不停地刺激著喉腔,青紅下意識的掙紮反抗,中間不小心傷到了那名男子。
一時間痛呼聲布滿了整個房間。
再之後青紅被死死地按在桌子上,白嫩的雙腿被分開固定在桌腿旁,嘴裏塞著一團抹布,雙手抬高被人束縛,然後將跟在他身後的小廝侍從喊進了房間。
嘴裏不幹不淨:“你這個小賤人,幹的就是伺候人的營生,還敢耍脾氣,讓哥幾個好好調教調教你。”
那一日,青紅徹底斷了活下去的欲望。
最後看向我們的目光,隻剩驚恐絕望。
待所有人離開房間後,我和子衿哆嗦著雙手將亂作一團的屋子收拾了出來,一左一右扶著青紅躺在了床上。
將將入夜,樓裏燈火通明。
子衿偷偷從廚房端了一些吃食,給青紅送去。
不過片刻,整個人失魂落魄的從房間裏連爬帶滾的跑了出來,嘴裏不停地喊著:“死人了”。
青紅把腰帶係在房梁上,自縊了。
雙眼血紅,舌頭伸的老長,狀如厲鬼,身上還穿著一身大紅色的衣裙。
紅衣女鬼,是她心底僅存的一絲期望。
隻可惜,做慣惡事的人又怎麼會懼怕這些手段。
秦五娘當著樓裏所有姑娘的麵,下令將青紅一紙草席卷起來扔到了亂墳崗。
嗤笑著說了一句:“我秦五娘活了這麼多年,什麼風浪沒見過。”
深夜,子衿赤著雙腳爬到我的床上,泣不成聲的在我耳邊重複著一句:
“悠悠,我們一起逃吧,我們不能像青紅一樣不人不鬼地活一輩子。”
5、
樓裏來貴人那夜,我和子衿打扮成小廝的模樣,妄圖從後院溜走。
沿著那條陰冷昏暗的巷子死命奔跑,頭也不回地向前跑,拚了命的跑。
身後源源不斷的怒罵聲湧入耳中,腳步越來越近。
跑了很久很久,直到看見不遠處燈火輝煌,熱鬧響亮的主街。
就差那麼一點,就一點。
我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安慰身後的子衿:“子衿,我們馬上就能逃出去了。”
身後寂靜無聲,一回頭,陰冷昏惑的巷口,燭光忽明忽暗,子衿被秦五娘的手下一腳踩在臉上。
生與死,不過十步之遙。
五娘站在身後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眼裏閃過一絲欣賞。
我站在河邊,隻聽見子衿拚盡全身力氣掙紮怒吼:“悠悠,你快跑,離開這裏,不要管我。”
秦五娘拿著一把刀子在子衿臉上隨意比劃著,聲音淡漠至極:“悠悠,乖乖過來。”
垂在身側的雙手反複握緊鬆開,身子不受控製地顫抖,直到耳邊傳來一聲怒吼:“悠悠,快跑,難道你要陪著我一起等死嗎?”
最後的最後,我閉眼跳入了護城河中。
河水冰冷刺骨,意識逐漸消散。
昏迷前的最後一刻,我隻覺得對不住子衿,這一次我怕是逃不出去了。
在這場生與死的博弈裏,我不止輸掉了自己的性命,還連累了無辜的她。
再睜眼,屋內的光線很是刺眼。
一位貴女走了進來:“姐姐,你終於醒了,還好我們有緣,及時把你從河中救了起來。”
一句話徹底將我定在了床上,不敢再動半分。
話音未落,我已起身下床準備離開這裏。
子衿還在醉春樓,我要去救她。
可我拖著一身暗傷,再加上高熱不退,又能跑到哪裏去。
腳剛放在地上,整個人就軟弱無力地向前跌去。
跟在她身後的女子一手將我扶住。
聲音冰冷:“怎得?姑娘這是跳河一次不夠,還想跳第二次?”
還好顧昭寧及時出聲:“趙姐姐,你聲音低些,小心嚇著這位姐姐。”
隨後將目光轉向我,聲音帶著蠱惑:“這位姐姐,我是顧昭寧,旁邊這位是趙姐姐,你為何會落入護城河中,不妨將委屈說與我們聽。”
我苦笑一聲:“我的委屈,你們管不了。”
是啊,管不了。
可是,還有子衿姐姐。
我雖沒能力救她,但也許眼前的這些人可以救她呢。
環視室內,我猛地跪在地上,抓著顧小姐的袖子,聲音急切:“我是從醉春樓逃出來的,樓裏還有我的姐妹子衿,顧姑娘求你救救她,不管付......”
顧昭寧眉心緊鎖,聲音低了下去:“姐姐,你先起來。”
說完和站在她身旁的趙姑娘互相對視一眼,聲音低沉:
“我們姐妹二人剛到寧州不久,城中各方勢力錯綜複雜,救人一事還需從長計議。”
話音落地,比想象中更加令人失望的答複。
我隻覺得心底剛剛升起的那如火苗一般的希望驟然熄滅。
眼淚不停地在眼眶中打轉,視線一片模糊,頭腦一陣昏沉,重重向後倒去。
6、
半夢半醒間,喉頭一陣腥甜,眼皮沉得厲害,怎麼也睜不開。
隻聽到耳邊有人在說:“聽醫女說這位姑娘腿骨斷裂錯位,全身多處暗傷,而且都是陳年舊傷,動手的人手段竟如此狠辣,唉。”
聲音頓了頓,又說:“趙姐姐,我們要不要寫信幫忙救人。”
後者淡漠的聲音在房間中響起:“昭寧,此人來曆不明,暫時還是莫要輕舉妄動。”
終於睜開眼睛,入目還是那個房間,與此前唯一不同之處便是,室內僅我一人而已。
左腿傳來劇烈的疼痛,咬牙忍著這股劇痛,靠自己換上那身放在床邊的衣裙,袖子有些長,還好不算太過礙事,偷偷溜出了屋子。
由於左腿斷裂的骨頭重新用木板固定,我隻能單腳跳著走,身體接連而來的劇痛使我不斷冒著冷汗。
逃出來的那日我身上僅帶著子衿送我的那支發釵,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可我不能留在這裏,更不想任由他們擺布。
攥緊手中的發釵,踉踉蹌蹌的從後門逃了出去,這一路很是順利。
就在我心存僥幸之際,身後傳來一陣大力將我扯了回去,那人拽著我的頭發向後拖著走去。
麵目可憎,十分惡劣:“喲,這是哪裏來的小娘子呀,陪兄弟幾個樂嗬樂嗬。”
說話的這人我曾見過一麵,名為秦明,醉春樓裏的一名護院。
拚盡全身力氣掙紮,卻怎麼也甩不開那隻手,渾身力竭後我隻能任由他拖拽,在地麵留下一道長長的拖痕。
秦明揚了揚右手被砍斷的手指,聲音狠毒:“我當初不過就是摸了子衿那個賤人一把,就被你們告狀到五娘那裏,這根手指怎麼斷的,你還記得吧?”
我沒有否認,隻目光平靜的看著他。
跟在秦明身後的狗腿一腳踩在我的背上,聲音陰狠:“和你說話呢?啞巴了?”
我偷偷撿起掉落在地上的一塊碎石,趁其不備拚盡全身力氣砸向他的下盤。
春風樓裏的花娘曾說過,那是男子身上最脆弱的地方。
眼看即將得手之際,卻被秦明一個猛地用力拽著頭發向後仰去,差點被我傷到的那人重重一腳踹了上來,將我踢得老遠。
嘴裏還不停罵罵咧咧:“賤人,你敢傷我。”
眼看他一步步向我靠近,活動手腕即將對我施加暴刑。
我將手裏的那支發釵藏於身後,閉上了眼睛,等待著合適的時機與他殊死一搏。
未曾等到想象中的那陣劇痛,耳邊反而傳來一陣痛呼聲。
我睜開雙眼,原是顧昭寧帶著一名男子及時趕到,一腳將那人踹飛。
他就那樣站在那裏,任由身後的慘叫聲響起,再配上眼角的傷疤,活脫脫像一個悍匪。
隻見他右手提著一個食盒,緩緩收回了長腿。
跟在秦明身後的那群無賴眼看著兄弟被打,當即破口大罵衝了上來,揚言要為其報仇。
顧池宴蹲下身子將食盒遞到了我手中,緩緩轉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