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三代獸醫,為村裏服務了幾十年,可村民們總是賒賬。我主動上門要錢,卻被人家抄起家夥什打了出去。
「我都說了沒錢,等來年下了牛犢賺了錢我肯定給你,又不是不給,至於上門要錢嗎?你不嫌丟人我還嫌呢!」
「你是村裏的獸醫,就該為村裏幹活,欠你點錢就不幹了,好大的架子!真以為自己拿的是穩定工資,做的是城裏公務員啊?」
我笑了,轉身離開。
村子裏的牛,就全等著病死吧。
1
我家三代獸醫,盡心盡力為村裏服務了幾十年。
爺爺和我爸都是在實踐裏掌握了各種醫牛醫豬的經驗,他們是自學成才。
我不一樣,我是上過學的,而且還考了畜牧獸醫的執業證書。
但現在之前也有所不同。
在以前,村裏有個獸醫那是多偉大的事兒。
最起碼周圍村子的動物們都有了生的希望,有點大事小情的也不用白白等死。
我們這裏一直都發展著養殖業,之前家家戶戶都養著各種動物以致富,獸醫簡直就是鄉村守護神。
爸爸和爺爺的診費水漲船高。
大家還會偶爾給點小費,看完病留著吃飯喝酒、攔路給菜之類的事兒比比皆是。
我家靠著這點手藝在村裏有了一方立足之地。
可現在幾十年過去了,我爸老了腿腳不好,也改了行,做獸醫為村子服務的任務就交給了我。
時光荏苒,時代也在進步。
村裏養殖規模擴大後,雞鴨豬這類都歸入了養殖場管理,人家有專業的設備和養殖方法,生病的概率小了很多。
而且哪怕生病後也會有專業的醫生治病,根本不會請我。
我的目標客戶成了那些規模不大的養牛散戶。
盡管這樣,我也從來沒糊弄過大家。
小到生病吊水,大到接生縫合,所有事情都是我親力親為。
毫不客氣的說,我身為一個男人,懂得的接生技術不比村裏的老產婆少。
忙起來有時候飯吃到一半就被叫走,有時候半夜剛睡著就被人扯著嗓子喊醒。
等忙完了,對方沉浸在喜悅裏,我卻灰溜溜的裹緊單薄的衣服往家趕。
為了給大家省錢,我用的都是最便宜的藥品和最有效的治療方法,盡量縮短治療時間,讓牛快速痊愈。
大家毫不吝嗇對我的誇獎。
可我漸漸發現,大家對我也隻是誇獎而已,該給的診費一分不給,都用白條代替。
2
第一個這麼做的人是村長。
他是因為母牛難產叫我去的。
那天半夜12點,我剛忙完在床上躺了不過十分鐘,村長的大嗓門就喊起來了。
「天陽小子,別睡了,快幫幫老叔忙,去看看家裏的牛吧!難產生小牛生不下來,我出來的時候都大出血了!」
一聽這話,我一骨碌就爬了起來,著急的趿拉上鞋、拿上工具就往出跑。
因為小牛在母牛肚子裏就已經發育好了,關節骨架什麼的都很大,胎位不正、難產是經常的事兒。
怕耽誤的時間久了一屍兩命,我倆一公裏的路全用跑的,很快就到了。
一進牛棚,就聞到一股糞便和血水夾雜在一起的惡臭。
看我的表情,村長賠著笑。
「不好意思啊,我最近忙著弄村裏的事兒,沒空照顧牛,是它大半夜躁動我才來看看的,沒想到一下就看到它要生了......這牛棚我也沒打掃過,沒個下腳的地兒,你別嫌棄。」
我顧不上那麼多,看著牛鼓脹的肚子和因為疼痛而癱軟的身體,滿臉焦急。
母牛生崽,隻要還有力氣站著十有八九沒問題。
可一旦因為難產而躺下了,那就嚴重了。
我一邊讓村長找個大塑料袋,一邊將外套脫下。
一會說不定會上演血濺當場的戲碼,弄臟內裏的衣服就算了,外套可是我新買的。
村長小跑著給我找袋子。
我馬上蹲在它身側開始摸牛肚子探小牛身位。
不知道母牛是不是知道我是來幫她的,安靜的站在那一動不動。
隻是它雙腿發抖,能看出來是在強忍痛意。
雖然牛皮很厚,但我還是能依稀摸到小牛的頭。
小牛在子宮裏的胎位太差了,差到我要是再來晚點倆就都保不住了。
我將大塑料袋消了個毒套在胳膊上,又帶好醫用手套,徑直往母牛子宮裏伸。
一摸就摸到了小牛屁股,接著才是牛腿、牛身。
幸虧它歪倒的時候沒有壓住小牛的身體,這個姿勢倒是也能生產。
反應過來後,我嚴肅對村長道。
「老叔,現在母牛羊水已經破了,要是不趕緊拽出來的話,兩頭牛會一起死的!我現在伸手將繩子纏住裏麵的小牛,你趕緊去叫人!隻憑咱倆是拽不出來的!」
村長知道我是專業的,頭也沒回就跑出去叫人了。
剩我一個人跟牛屁股奮戰。
分娩前,肥皂水消毒是必不可少的。
為了防止感染,我裏裏外外細心的擦了一遍,還給自己的兩條胳膊也來回消了個毒。
因為羊水缺少,隻能往產道裏上些潤滑劑減小摩擦,好讓小牛出來的更順利。
見時間差不多了,我直接伸手進去將小牛前肢用繩子捆了起來,好方便我們後續用力。
繩子上好半天,村長才回來了,隻叫來了三個衣衫不整的大老爺們。
見他們姍姍來遲,我有些惱怒。
「怎麼這麼長時間?晚一分鐘它倆就都有可能會死!趕緊拽繩子,聽我口令往外拉,勻著勁,別用蠻力!」
見幾個人拽上繩子後,我趕緊伸手進去用力捏住小牛緊閉的前顎。
在我“一二三四五”的口令下,五次一歇,配合著母牛的用力,一頭黃色小牛的身形逐漸暴露。
3
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隻是幫著接生的幾個大哥個個都大汗淋漓時,它才帶著一層膜掉在地上。
來不及看母牛的狀況,我拔腿就跑了過去。
因為困在子宮裏的時間太長了,小牛出生時沒有足夠的氧氣,連睜眼張嘴的力氣都沒有。
我指揮著村長,讓他將快一人高的小牛豎著吊起。
我顧不上嫌棄,蹲下身徒手摳挖它的口鼻粘液。
滿身臟汙和血漬我也不在意了,下手越來越準。
很快,小牛開始大口喘息,甚至逐漸睜開了眼。
我鬆了口氣,接著就是按部就班的斷臍、保溫,還得叮囑他們如何護理小牛。
村長見小牛和母牛都沒事,興許是覺得自己能掙不少錢,笑得牙花子都露出來了。
他裏裏外外將來幫忙的幾個大哥們誇了一頓後將他們送出門,轉身回來幫我。
等我幫忙清理完小牛身體的時候,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忙了一夜,這個活總算幹得漂亮。
下一步自然是該一手交錢一手交牛了。
我盤算完耗費的人工和藥品後,衝村長疲憊的笑了笑。
「老叔,您家母牛這次難產不容易,大家都是一個村的,我就隻收藥品錢,人工費給您砍一砍,算下來您給我二百就行了。」
我自認為對得起他們。
畢竟按現在市場價看,難產接生最起碼四百起。
村長身形一頓,搓著手站起來。
「其實叔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
接著,他濃墨重彩的給我講了下他家裏怎麼不容易,老婆是怎麼生病,兒子在外麵上學是怎麼需要錢,他借出去的錢是怎麼沒人還。
最後還不忘給我畫下大餅,說等來年春耕賺了錢,或者等賣牛肉牛犢的時候,就能給我結清錢了。
知道的我要二百,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兩萬呢。
見我一直不鬆口,他甚至搬出了自己的村長身份,央求我再寬容些日子。
「老叔是大家的村長,這麼多年對村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要是沒有你,這小牛犢可就活不成了,你這不僅僅是在幫我忙,更是在給你自己積德啊!再說,你不就是獸醫嗎?今天就算你爸來了,麵對我這種情況也不會收錢的!」
「曹天陽,你年紀小,我把這些道理講給你聽,你就明白了。村裏的人都沾親帶故,難免以後會有用到別人的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他跟我洋洋灑灑的說了半天,終究是給我說心軟了。
再說也不過二百塊錢,不至於弄的太難堪。
萬物有靈,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牛也一樣。
我同意了他的請求,帶著自己的東西回家了。
可我沒想到,這個先河一開,就是兩年。
自從發現我這裏可以打白條後,全村養殖戶一有點問題就要我去給牛看病。
不管是大病還是小病,不論幾十還是幾百,他們都看著村長的樣子有樣學樣跟我哭窮。
我不同意的時候,他們就原形畢露。
「憑什麼村長給你賒賬就可以,我們賒賬就不行?你小子狗眼看人低!」
「你那些東西我都查過了,充其量也就是幾十塊錢的成本,你憑什麼問我收一百?什麼?你的技術?呸,你有個狗屁技術!還不是因為看的病多了練出來的,就你這二把刀也好意思出來謔謔牛!」
「就是,還高材生呢!我看你的手藝就是不如你爺爺和你爸,差得遠呢!看病也就是糊弄我們而已,不給你錢就不給了,都是村裏人,你能把我怎麼著?」
......
不知道是不是出了餿主意,反正大家合起夥來就是不給我錢。
有錢人家瞧完病,一手交錢一手交牛。
沒錢人家瞧完病,簽下白條按下手印,等來年賣牛有錢了再還。
自從知道我這個獸醫能記賬後,大家幹脆也不裝了。
以前那些從來沒找過我的村民也不用養殖場的獸醫了,開始改用我了。
家裏養的牛一有個小病小災的就叫我去。
原本今天不吃食明天不喝水那些小事,現在也都成了大事。
我的工作量激增,錢包卻逐漸癟了下去。
他們看病不給錢我能打白條,可我出去買藥買設備,誰讓我打白條?
4
這麼下去不是回事兒。
我憋了很長時間,才有勇氣跟我爸抱怨村子裏的人有多不知好歹。
我爸氣的抬手給了我個暴栗:
「不是別人不知好歹,是你被人套進去了!你太蠢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你也能幹得出來?他們現在已經不是賒賬了,是明晃晃的賴上你了!反正用你也不花錢,你還能倒貼錢給他們看病,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啊!」
「天陽啊天陽,我和你爺爺簡直自愧不如啊!照你這麼說,我倆收錢治病得多不是人啊?是真該死!你簡直就是全國獸醫的典範!感動中國怎麼不叫你去呢?什麼這功勳那獎章的應該給你一個啊!」
我緊了緊拳,忍不住反駁。
「我就是不想看到牛啊豬啊的因為這點小事病死,而且我不是獸醫嗎?看病本來就是天職......」
我爸冷笑。
「誰說看病是你的天職?連大醫院的醫生都不敢這麼說!你可憐了別人,誰可憐你了?你去看看咱家的白條都快堆成山了,別的不說,萬一需要進獸藥買機器,你拿什麼錢買?我和你媽的老本錢我可不給你,你傻,不代表我們也傻!」
我沉默的去翻抽屜。
抽屜裏除了成堆的白條,擺在最上麵的就是張紅豔豔的存折。
賒賬前,存折裏的餘額還很客觀,都上五位數了。
可現在我一直單方麵支出,連一點收入都沒有,五位數也成了四位數。
況且我今年還想再購置獸用B超機和動物疫情檢測儀器,這錢遠遠不夠。
本就入不敷出,現在在加上在外麵飄的債務,簡直相當於要了我的命。
一怒之下,我小發雷霆,決定去問他們要回這一筆筆債務。
比對著白條,我去了馬大力家。
進門沒寒暄幾句,我就聊起了還錢這件事。
馬大力愣了一下,搓了搓手。
「天陽,你還跟我要錢呢?我之前不是說了嗎?家裏沒收入,年前還死了一窩雞崽子,我去哪給你錢?」
我皺了皺眉,沒拿他的借口當回事。
「你沒錢是你的事,那我不是給你看好你家的豬了嗎?豬的價值比雞多多少?而且你也不至於一分錢都沒有吧?看病才花了75塊,這是你打的欠條,你自己看看!」
我將欠條給他看。
馬大力捏著欠條翻來覆去的從頭看到尾,又撚了撚。
「是我寫的沒錯,可是我真沒錢!要是有錢誰願意欠債不還啊?多丟人啊!」
「而且你這話也有問題,我沒錢確實是我的事,我還不了你錢也是我的事,那你跟我要什麼賬?而且據我所知,村裏家家戶戶幾乎都賒過賬,要我還錢也可以,你先把其他人的債要上,我就給你錢!否則我才不做第一個出頭鳥呢!」
說著,趁我不注意,他將欠條團成團扔進了他家敞著口的水井裏。
笑眯眯的看著我道。
「看,這下沒證據啦。」
我怒從心中起,一手提上他的領子。
「馬大力!這點錢你都要欠,還毀了欠條,是人嗎你!這麼多年我家哪次不是給你們好好看病的?家裏的牛羊賣了好價錢,我問你們要一分錢了嗎?現在連幾十塊錢的診費都出不起,以後別求著我給你家看病!」
馬大力不屑的笑了笑,反手一拳捶在我肚子上。
「曹天陽,你還想跟我動手?要論打架,你個書呆子能打得過我們莊稼漢嗎?不看就不看,你以為村裏就你一個獸醫啊?你還不知道吧?村裏新來了一位獸醫,以前是鎮上養殖場裏的專家,比你名頭大多了,你以為我們看得上你?」
「實話說,要不是你便宜,不要錢,誰讓你去看病啊?」
我瞬間被打出了一頭冷汗。
馬大力整了整衣服,不屑道。
「給你麵子才讓你進來,現在老子就是不還,你能怎麼樣?還不趕緊滾?別忘了,你先跟我動手的,我這是什麼正當防衛,你懂吧?要報警的話我也不怕,你隻管來!」
他看了我一眼。
「就你這點小雞仔本事還敢在我麵前蹦躂,別說要錢了,你連二棟和鐵子家門都進不去!我好心勸你,你還是先問村長要了錢再說吧!這方法啊,就是他告我們的!」
「你以為你是個什麼獸醫?說難聽點,不過就是給畜生看病的畜生醫生罷了,真拿自己當個人了?」
我跌坐在他家院裏,麵色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