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授勳儀式上，萬眾矚目下，我被擁上了站台。

戰功赫赫的老將軍將一枚特製的狗狗徽章掛在了我的脖子上，宣布了我的軍銜。

“桑梓中士！”

我聽見戰友們齊聲歡呼，每一雙眼睛望過來時都亮如星火，然後熱烈交織成一片歡愉的汪洋。

“你是世界上最棒的狗狗！”

……

快變天了。

剛剛還萬裏無雲的碧藍天空此刻已經被烏雲占領，沉甸甸地仿佛下一刻就要向地麵壓下來。

路人行色匆匆，穿梭在忙亂的街市；攤販手腳麻利，爭分奪秒地收拾東西。

“哎喲！這死鬼天氣！我床單被罩剛洗好晾出去就變天了！呸！”

我抬起頭，看到樓上陽台，一個身材肥胖的女人揪著陽台上晾曬的東西扯到了自己腕上搭著，眼睛時不時瞟一眼昏暗陰沉的天空。

「嘿！兄弟，在這兒幹嘛呢？你不趕緊找個地方避雨嗎？」

一隻黑色的小狗從我麵前匆匆跑過，回頭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雨還沒下呢。」

黑狗甩了下尾巴，自己跑遠了。

我蹲坐在路邊的牆角，觀察著暴雨來臨前的世界。

“棉花糖！棉花糖！你在哪裏？快點回家了！”

街尾巷子口一位穿著白色連衣裙的棕發姑娘手裏拿著一把黑色雨傘，左顧右盼地一路吆喝過來。

過了一會兒，一隻同樣漂亮的白色卷毛小狗從一家便利店裏衝了出來，圍著棕發姑娘激動地搖著尾巴轉圈。

姑娘蹲下身，小狗熟練地往她懷裏一跳，被主人穩穩地接住。

“你這個小饞狗，又去人家店裏蹭吃蹭喝了吧？”

她笑著抓起小狗的爪子晃了晃。

便利店的老板也從裏麵走了出來，是個蓄著胡子的老爺爺，樂嗬嗬道：“嘿呀，這小家夥機靈著呢，一大早就坐在店門口等著我了。我給它喂了一根火腿腸，它就躺下不走了。”

姑娘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幣，給老板遞過去：“真是不好意思，麻煩您了。再給我拿兩根火腿腸吧，連它之前吃的一起付了。”

老板樂嗬嗬地說好，轉身去店裏結賬取貨。

我一直看著他們，直到姑娘也抱著小狗拐進了小巷消失不見。

世界上的狗狗並不少，但不是每一隻都有家。

作為一隻世代相傳的流浪狗，我做夢都希望自己可以被人收養。

如果星星能聽見我的願望，我願意用我的一切去交換。

“嘩——”

雨水驟降，初來便勢不可擋，像有人站在雲上往下潑水。

“下雨啦！下雨啦！”

“快跑！快回家！”

“對麵是誰家？衣服沒收都被打濕了喲！”

......

地上很快就不能再坐了。我站起身，和路上的人群一樣，奔跑著尋找避雨的屋簷。

“去去去！哪兒來的野狗，別沾我一身水！”

我的屁股被踹了一腳，耷拉著尾巴重新回到了雨裏。

沒有中間人，一隻狗很難融進人群。

雨水模糊了視線，街上已經沒有人了。我沿著街道，不停地跑啊跑，找啊找。

“小狗！”

雖然我知道不可能是在叫我，但我還是忍不住回頭了。

一個穿著黑色外套的男人朝我招了招手。

“過來，小狗。”

“啪！啪！啪！”

我踩著水花，搖著尾巴過去了。

我謹慎地和他保持了一點距離，忍著搖頭甩水的衝動，緊緊地貼著身後的一半門。

“沒想到雨會下的這麼大，還好這裏可以躲一躲。”

男人低下頭，對我露出一口白牙，似乎並沒有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影響好心情。

“小狗，你現在好像海豹呀！哈哈哈......”

我歪著頭看他。

“你知道海豹是什麼嗎？海豹是一種生活在水裏的......”

真是個奇怪的人，對著一隻流浪狗居然還有這麼多話，他難道不怕我會咬他嗎？不會嫌棄我身上很臟嗎？不擔心我會給他染上跳蚤嗎？

他真的好奇怪呀。

【2】

“聽說要打仗了，是不是真的啊？”

“啊？真的假的？好好的為什麼要打仗？不會吧！我還不想死啊！”

“騙你幹什麼！我有個親戚就在部隊裏，他說過幾天就要開始征兵了！”

......

這幾天街上的人們似乎都很緊張，每個人都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而且很多東西都瘋狂漲價，吃的尤其漲得厲害。

我現在想要填飽肚子已經很困難了，隻能勉強維持生存。

所有人都在說打仗的事，可究竟什麼是打仗呢？

“打仗就是壞人拿著武器對我們砰砰砰，轟轟轟，然後我們就會受傷，會流血，也可能會死。”

一個男人牽著一個小男孩從我跟前走過，排在了糧食店鋪的隊伍後方。

小男孩五官都皺在了一起，不高興道：“他們為什麼要傷害我們呢？大家都好好的不可以嗎？”

爸爸把兒子抱起來：“這世界上，有很多事都不是好好的就可以的。比如你去上學，你可以好好的，不和大家爭第一名嗎？他們打我們，就是想要第一的獎勵。”

“爸爸騙人！我們爭第一才不會打架！老師說打架的都是壞孩子。”

“嗯。老師說的對。你在學校裏可不能欺負別的小朋友哦。但是如果是他們先打你，那你是可以還手的。

不要老實站著讓別人打，不然他們會覺得你很好欺負，然後天天打你。”

“哦。”小男孩似懂非懂。

過了一會兒，他抬手抱住了爸爸的脖子，軟軟道：“那爸爸，如果打仗的話，你和媽媽會死嗎？”

我抬起頭仔細瞅了瞅眼前的男人。

他長得很高，在隊伍裏突出的很明顯，他的胳膊也很強壯，力氣很大，我曾經看到過他把一個小偷從肩膀上掄出去摁在地上打的哇哇叫。

如果打仗，他應該會很厲害，把壞人都通通打倒吧？

我和小男孩一起期待他勇猛的回答。

但男人沉默了，然後說了另外一句話，他親了一口小男孩的臉：“無論發生什麼，爸爸都會保護好你和媽媽的。”

小男孩很高興，在爸爸的臉上同樣親了一口：“我也會保護你和媽媽的！”

隊伍一點一點地往前挪，我的麵前很快換了另一個新的排隊的人。

對於那個男人會不會死，這個問題始終沒有答案。

如果強大的人類會在打仗中死掉，那我呢？我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

我隻是一隻狗，人類的很多事情我都看不明白，也想不清楚。

我還是希望我能夠被人收養，擁有一個家。

「嘿！兄弟。吃了嗎？」

那隻黑狗又竄過來了。

「我知道有一個地方有很多的吃的，要不要跟我一起過去？」

這些天大家都不喜歡往外倒剩菜剩飯了，就連好多小攤販也不出街叫賣了，垃圾堆也幹淨了很多，哪裏會有很多吃的？

「兄弟，走不走？你不走我就自己去了啊！」

多半是偷東西，但是......

我動了動耳朵，跟在了它身後。

【3】

果然是偷東西。

我有點後悔了。

但黑狗說來都來了，現在不偷吃，晚上就會餓得睡不著，明天可能就餓死了。

這地方看上去有點像倉庫，外麵有很多人類在站崗巡邏。

裏麵吃的確實很多，比糧油店老板的店裏還要多。如果我們隻吃一點點，應該沒有關係吧？

“什麼東西在裏麵？我去看看！”

糟糕！

大門被人從外麵推開，明晃晃的陽光照進來，一切壞狗壞事都無所遁形。

“有兩隻狗跑進來了！”

“住嘴！不能吃！”

黑狗驚嚇之餘還不忘嘴裏的肉幹，嘎吱嘎吱嚼了幾口，然後從我們偷潛進來的破窗戶溜了出去。

我承認，做這種事情，我確實技不如狗。

十幾分鐘後，我被人拎著脖子提到他們的頭頭跟前。

“報告長官！還有條黑狗跑了。”

那位叫軍長的人類盯著我的眼神凶巴巴的，看得我抬不起頭來。

我不會要被打死了吧？

真後悔啊，我就不應該來偷東西。

“把它趕出去。你們值班留心點，要是再讓狗竄進來偷吃，就自己滾去挨罰吧！”

“是，長官！”

我被拎著丟出了大門。

抓我的人臨走前摸了摸我的頭：“小狗，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以後別來了。”

“嗚嗚......”

他手伸進口袋裏掏了半天，掏出一袋吃了一半的餅幹，放在手心裏：“吃吧，吃完了就回家去吧。”

我詫異地抬起頭。

怎麼回事？又是一個奇怪的人類。

那天之後，壞掉的牆洞被堵上了，黑狗繞著轉了兩圈，終於放棄了這個地方。

「兄弟，我感覺這裏不安全了。」

我斜著瞥了他一眼。

街上多了很多搬家的人，他們背著大包小包，腳步飛快地往車站跑。

「要打仗了。」

我說。

黑狗歪著頭，眼裏流露出疑惑。

「兄弟，咱們要走嗎？」

我搖搖頭。

「不知道。」

我們又能走去哪裏呢？他們走，是因為他們遠方還有家。可我們生來就是孤獨的。

短短一個星期，這座小城就變得空曠許多。

大多數有錢人都離開了，隻留下一些腿腳不靈活的老人，還有買不起車票的窮人。

我能找到的食物更少了。

又過了幾天，我在城裏見到了許多穿著一模一樣綠色衣服的人。他們每日都在城中央的廣場上宣講，要招人去當兵。

雖然戰爭還未到來，但未雨綢繆。隻有大家眾誌成城，一心抗敵，我們的家園才能存續。

他們講的激動人心，狗聽了都恨不得衝上去第一個報名。

如果大家團結起來，把壞人全部打跑，一切不就可以回到正軌了嗎？

然而我蹲在附近看了一天，現實中被打動的人卻寥寥無幾。

“不行的，我這樣的人上戰場就是死路一條。”

“唉，躲著或許還能活，可是當兵我一定會死。”

“呸！怎麼不趁人多的時候招兵，那些有錢人的命是命，我們的命就不是命了？”

“你好，我想報名。”

聽到熟悉的聲音，我眼前一亮。

這不就是那個和我一起躲雨的人類嗎？

登記的男人欣喜地和對方握手，然後拿起本子登記信息：“好樣的，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路許。道路的路，也許的許。”

【4】

“這條狗怎麼又來了？”

一名年輕士兵熟練地朝我走過來，裝模作樣地揮手踢腳試圖趕走我。

我繞了一個大圈，跑遠了一些，守在一邊的樹下看他們一排排坐在地上休息聊天。

自願入伍的年輕人都要集中起來接受訓練，我之前想偷吃的食物其實就是給他們準備的。

打仗是一件很艱難很危險的事，訓練可以提高他們的身體素質，降低他們在戰場上的死亡率。

我隻是一條狗，不需要上戰場。

可如果壞人真的打進來，哪裏都可能成為戰場，我根本躲不掉。

而且我發現，這些穿一樣綠衣服的人大多都是沒有打過我的好人。

如果可以，我希望加入他們。或許那樣我可以擁有一個家。

“籲——”

哨子吹響。地上的士兵們迅速整裝排列整齊，在教官的口號下開始訓練。

“立正！”

我向前走了幾步，不遠不近地看著前方的隊伍，學著人類那樣目視前方，昂首挺胸。

隻是我的腳後跟沒法並起來，不能兩腳尖分開60度站立，我也沒有他們那樣的衣服，找不到褲中縫，前肢貼不到後肢上。

“稍息！”

我的左前爪向前邁了一步。

雖然不知道這些動作有什麼用，但是如果我學得好了，是不是就可以加入他們了？

隻是稍微分了會兒神，前麵的隊伍已經一列接一列，拉成一條龍，沿著道路開始跑了。

這是每日必備的長跑訓練，聽說很鍛煉身體。

這個我也很讚同。

就拿我和那些家養的狗比較，他們肯定是沒有我能打的。

哎呀！最後一個人跑遠了。我得快點追上去，不能掉隊了。

“一二一！一二一！”

“汪汪汪！汪汪汪！”

跑在我前麵的人類悄悄回頭瞥了我一眼，我看到了他嘴角揚起的笑。

他沒有趕走我。

太好了！

今天又是拉進關係的一天！

我更加認真地留意著前方人類的步伐，在他邁左腳的時候，我也邁左邊的腿，他邁右邊時我也一樣。

今天的長跑訓練比前天加長了一段路，跑到一半的時候有幾個胖胖的人類倒在路邊，嘴唇發白，頭冒虛汗，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我認得他們幾個，是最近剛加入隊伍的新人。

剛開始訓練是這樣的，過幾天就好了。

我跑過去，圍著他們轉了幾圈，確定他們隻是累了而不是其他問題後，我又重新追上了隊伍。

我不是新狗，我要跑完全程的。

“快！給我喝口水，不行了，喉嚨要冒煙了！”

“給你！”

“呼，好累呀！我感覺腿已經不是我的了！”

“王二狗，你行不行啊？”

“你再叫一個二狗試試！”

......

好羨慕他們呀。

我遠遠的趴在樹下，望著對麵打鬧的眾人，什麼時候我才能和他們待在一起呢？

“小狗，過來。”

我轉頭，看見路許在朝我招手。

他晃了晃手裏的水壺，倒出一些在蓋子裏：“過來喝點水吧。”

可以嗎？

我下意識扭頭去看那位管人的長官，沒想到他也注意到了我們，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

我蠢蠢欲動的心又被按下了。

雖然這位長官人也不壞，但是他是個很有原則的人，嚴格按照那什麼軍規處事。

軍規上不可能寫給一條流浪狗喂水，也不可能讓我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雖然不想承認，但我確實一直在做夢。

我失落地趴了回去。

路許站起身，走到長官麵前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長官點了點頭，路許拿著杯子朝我跑了過來。

“喝水吧，小狗。”

【5】

那天以後，長官似乎默許了我的存在。

雖然他沒明說，但訓練的時候，他的眼神時不時會掃過來看我，尤其是在我走神的時候。

而且每天早上集合時，士兵們也不再驅趕我，反而會親切得跟我打招呼，就好像我也是他們的隊友一樣。

路許會給我分食物和水，其他人看見了，也會一人一口給我湊出一份飽飯。

雖然沒有明說，但我感覺我被他們接納了，以後我就是有家的狗了。

於是我訓練更加認真了。我本身就和大家不一樣，要想成為一名合格的士兵，必須要更努力一些才行。

第一次測試過後，長官發了很大的火。

我站在隊伍末尾，安靜地聽長官訓話。

“你們訓練也有一段日子了，居然連一條狗都比不過！就這幅衰樣兒，怎麼上前線打仗？”

唉？

我抬起頭，正好和長官對上視線。

他剛剛是在誇我嗎？

“那隻狗，過來！”

哇！真的是在叫我！

我發誓，這裏絕對沒有第二條狗了。

我趕緊出列，唰唰走到了長官身前，頭抬得高高的，腿也站得很直，尾巴豎在身後，一動也不動地立正。

長官眼裏浮現出滿意的神色，轉而又去掃下麵的方隊：“你們給我好好看看它！在今天的測試裏，它跟著你們跑了多少趟？每一次行動都沒有失誤，成績永遠合格！

不像某些人，翻個障礙物都要磨蹭十幾分鐘，說是埋伏，結果自己轉頭就忘了陷阱在哪，敵人還沒過來，自己先掉進去了！

笑什麼笑？你們還有臉笑？現在不好好練，以後丟的可就不止是臉了！

今天所有沒過關的人，晚上不許吃飯，自己主動加練，明早五點找我重測！”

隊伍解散後，路許帶著我去食堂打飯。長官走上前來，低頭匆匆瞥了我一眼：“你打算養它嗎？”

路許停住了腳步，抬眼直直看向長官。

我也嚇得不敢動了。

怎麼了？難道他還是覺得我一隻狗呆在隊伍裏不合適？是不是我吃的太多了？

可是他剛剛才誇過我。

我心慌意亂，情不自禁地嗚咽了幾聲。

別不要我，明天我會更加認真地訓練的。

“別緊張。”長官抬手拍了拍路許肩膀，“孩子，我不是要讓你拋棄它的意思。”

路許看了我一眼，鬆了一口氣：“那您的意思是？”

在長官目光掃過來的時候，我殷勤地衝他搖了搖尾巴。

“它很聰明。”長官低頭，手掌在我頭頂輕輕拍了一下，“我可以允許它留在隊伍裏。有它在，大家麵對未來的心情會輕鬆很多。

戰爭遲早會來，不過在那之前我希望大家不要被它提前嚇破了膽。

前天離我們不遠的Y城已經開始打仗了，你們應該也聽到了風聲，今天的測試，我看好幾個人都心不在焉。

你害怕打仗嗎？”

不等路許回答，長官又繼續道：“戰爭是殘酷的。但是如果我們放棄抵抗，後果會更加慘烈。有些事情，即使害怕也要迎頭硬上。

所以不要過分畏懼，我們這麼辛苦，是因為我們想要一個好的未來，它會賜予我們無限的勇氣。”

“你和你的狗，都很棒。”

路許眼眶微微濕潤：“謝謝您的教導。”

“它還沒有名字吧？介意我替你取一個嗎？”

路許輕輕搖頭，我充滿期待地望著他。

“我們是為家鄉而戰，就叫它桑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