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農民工幹完了活,包工頭甩下一張十二萬的工資結算單就再沒了
我上門討薪二十次,次次無功而返,到最後被拳打腳踢。
走投無路的我綁架了他的兒子。
見到我滿身炸藥和他兒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他跪在地上雙手合十討饒:“義光兄弟,錢我都帶夠了,你還要多少,我現在就去湊,求求你放過我兒子…我就這麼一個兒子,求求你放了他!”
他跪在地上把頭磕得砰砰響,鼻涕眼淚甩了滿地。
我暢快的大笑。
他不怕我拿起法律作武器,他怕的是我放下法律,拿起武器。
……
二零一二年的立冬,我女兒就要十二歲了。
今天她打電話給我,問我和她媽什麼時候回去。
她說:“爸爸,我生日想要一個小蛋糕,外麵是奶油的,臘月初七我記得呢,很快就是我生日。”
“你和媽媽答應我了,今年一定是要回來陪我過生日的,說話算話,你們不能再騙人了。”
我在電話這頭,憋了好半天沒憋出話來。
妻子趴在我耳朵根上聽女兒說話。
我和她的耳朵中間,隔著那個小小的、會傳出女兒聲音的小靈通。
見我久久不出聲,妻子焦急的拽了我一把,磕磕絆絆的打著手語,‘不要讓女兒擔心。’
我連忙應允女兒。
今年會回家陪她過生日,生日時還要給她買蛋糕。
蛋糕隻要幾十塊,回家的車票也隻要幾十塊。
可我和妻子的兜裏現在卻連十塊錢都拿不出來。
三年前我父親被查出癌症。
為了治病全家到處借錢,背上了十幾萬的外債,可最終他還是撒手人寰。
為了還債,我帶著妻子、弟弟趙義明和弟媳輾轉各大工地給人打工,家裏隻剩下老母親和一雙兒女相依為命。
去年年初,郝少平的侄子雇了我們,在城南的工地上負責保溫外牆。
我們班組有十個人,大家都是出門在外、背井離鄉。
數我年紀最大,讀過兩年初中見過些世麵,他們有事就找我幫襯,都喊我一聲哥。
這活幹了半年,從今年正月到秋天。
頂著刺骨寒風到烈日日炎炎,好不容易把活幹完後,郝少平隻讓他侄子甩給我們一張十二萬的工資結算單,就再也沒了後話。
馬上就要年底,大家都想回家過年。
可拿不到工錢我們誰都不敢離開。
走投無路,為了活下去,我隻能帶著工友們租下工地旁的一個破倉庫。
實在囊中羞澀,別人不要的床架子被我們撿來將就一下湊合用,更有人隻能從垃圾桶旁邊撿回來一張破涼席,就鋪在地上睡覺。
而我們十二個人吃得最多的就是稀飯。
沒有主食沒有菜,實在難以下咽就在裏麵撒一點鹽湊合吃。
現在不做事不用吃太飽,少吃一點,早一點睡覺,睡著了在床上就沒那麼餓了。
張大腦袋經常去菜市場溜達,打著要喂兔子的幌子,討他們賣剩下的菜葉子。
有的人懶得理他,隨便他撿。
碰到脾氣爆的,挨兩句罵都是輕的,少不了被揪著衣領子啐上兩口唾沫。
他一帶回來菜葉子,我妻子就會剁碎了煮在粥裏,我們一人一碗。
吃飯時,張大腦袋突然說了句:“這錢什麼時候能要到?”
他抬起頭來看我,眼底滿是茫然,“義哥,我活不下去了,這連乞丐都不如,我想跳樓,想死了一了百了。”
聽到他的話,我心裏一怔。
我罵他說胡話,從兜裏摸出那盒舍不得抽的煙扔了一根給他。
那盒煙都放的潮了,他接過煙捏在手裏撚來撚去,放在鼻子下聞嗅,一聲不吭。
我看了他一眼,點起了煙。
青灰色的煙霧混著嘴裏呼出的哈氣乘著風飄向北方。
已經是立冬了啊。
這三個月來,我找了郝少平十五次,次次無功而返。
他一會說和我們簽合同的是他侄子,這事和他沒關係。
一會又說工程款根本沒結下來,我們催他也沒用。
工程已經結束,可我們的錢遲遲不見來路。
我笑著安慰張大腦袋:“我明天再去一趟,人家說了這錢不是不給,工程款沒發給他們,人家沒錢自然也不能發給我們了。”
“你老婆孩子還等著你回家過年,好不容易賺了點錢,你再說這喪氣話以後就不要喊我哥了。”
他把臉埋進黢黑幹裂的手裏,點了點頭。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郝少平的大樓裏找他。
這是我來找他的第十六次。
樓下的保安又見到我這張熟麵孔,揶揄和奚落也帶上了同情的味道。
他們一如既往把我攔在樓下,嗤笑道:“趙義光,怎麼又來討口子?”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說,我這是乞丐來討飯吃。
我依舊賠著笑臉苦苦哀求:“我找郝總有事,這次真的有事。”
“你哪一次不說有事?”
十分鐘後他們的耐心耗盡,拽著我的衣服,揪著我的衣領,衝我擰眉毛瞪眼睛:“你老實點,不要再給我們找麻煩!”
“一樣都是給人打工,你為難我們,我們又能找誰說理?”
我硬著頭皮道歉哀求,扯著凍僵的臉皮擠笑。
是啊,冬天到了。
我們隻能各掃門前雪。
2
我不想為難他們,也不敢為難他們,就縮在門口角落裏等。
郝少平的車就停在樓下,我賭著為數不多的希望安慰自己,怎麼著也能堵到他。
腿僵得沒了知覺時,郝少平給他們來了電話,叫放我上去。
這棟樓像一隻會吃掉人的妖怪。
這是我來的十六次,還是會莫名恐懼到想要幹嘔。
一進辦公室,我一眼就看到了靠在老板椅上的郝少平。
他穿著西裝卻沒打領帶,聽到我進來,連眼皮都沒抬。
我有些愣神,恍惚之間不知怎麼想到了張大腦袋的那句不想活了。
我二話不說,朝著郝少平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我垂著腦袋,低聲下氣,“郝總,求求您,工友們都是等著這筆錢回家過年的,家裏都是老的老小的小,還有治病救命的,都在等著這筆錢!”
人人都說,膝下有黃金。
我不敢想黃金,我隻想妻子能吃上一口饅頭,給老娘添上一件新衣,給女兒買一塊蛋糕。
我搓著手對他哀求。
“我們辛辛苦苦幹了一年,這是我們的血汗錢,這是要養家治病的救命錢,年關到了,大家都盼著回家,您不能再拖了呀…”
郝少平一聽樂了。
他叼著煙不說話,一口接一口的抽著,時不時用戲謔的笑意打量我。
他這樓裏暖氣燒的好旺,我卻沒來由的出了一身冷汗。
我看著他臉上的笑,咬了咬牙又佝僂著背給他磕了兩個頭。
腦門磕在瓷磚上砰砰響,我嘴裏止不住的哀求:“郝總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求求您發發慈悲,我給您當牛做馬…”
郝少平這才指著我開了口:“趙義光,你應該知道的,不是你想見我就能見到我,是我想讓你見我,你才能見到我。”
他兩根指頭夾著煙,衝著我比劃,“我看你算是有點腦子的,但你這樣沒完沒了實在沒意思,你知道你這叫什麼嗎?”
他一下子繃住了臉,拍著桌子衝我大叫:“你這是惡意討薪!我可以找警察來抓你!你清楚嗎!”
才冒出的一丁點膽子在聽到他嘴裏那句‘惡意討薪’時煙消雲散。
我不懂法,‘警察’這樣的字眼讓我恐懼。
我白著臉,汗流浹背,窺探著他的臉色,嘴裏嘀咕著自己不是那個意思。
見我害怕,郝少平滿意了。
他大發慈悲的許諾我,要我去他村裏的養豬場擔糞喂泔水,眼下年底找不到人,隻要一個月,如果我幹得好,他就給錢。
我沒有猶豫的機會,連連點頭。
我來不及回破倉庫,打電話把妻子托給了弟弟趙義明。
趙義明問我錢什麼時候能來,我不敢說準信,但這次有郝少平發話,我忍不住喜上眉梢:“一個月,快了,就快了!”
我如實相告,這一個月要去郝少平的養豬場幫工,讓趙義明傳話給工友,熬過一個月就能回家過年了。
我在郝少平的養豬場待了一個月。
一個月在磚房裏和豬同吃同住。
豬在我隔壁,我隔壁就是豬。
早晨天不亮就去挑泔水,拌好玉米麵喂豬,天黑前打掃豬圈鏟豬糞。
養豬場隻有我一個,電話費太貴,我就會對著豬念叨講話。
我和它們講妻子年輕時高燒燒成了啞巴,講女兒出生時我高興的一禮拜沒睡著覺,還講趙義明小時候上學尿褲子。
講來講去,這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
到了約定的日子,我第十七次去找郝少平。
郝少平一見到我就皺起眉毛,他調侃我,“你現在身上這股豬糞味還不如從前農民工的臟臭味。”
我聞了聞身上的破夾克,不好意思的紅了臉,訕笑著。
我擦了擦手,恬不知恥的對著他伸出手要錢。
他又樂了,從皮夾子裏撚出二百塊錢丟給了我。
我愣在原地,討好的笑在臉上凝固。
我問:“為什麼是二百?”
他的話緊隨其後:“那你還想要多少?”
他破天荒的耐心解釋起來。
“養豬場幫工一個月六百,你幹得不好,還要管你吃住,扣了四百。”
“不是、這不對,您說好了我幫忙幹一個月就結給我們工錢,是工地的工錢…”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
“給你錢,是啊,我這不給你了?”
“我要給錢,可沒說是要給你們工地的工錢,我給的是你養豬場幫工的錢!”
他臉上的笑容從嘴角開始蔓延,直到戲謔的笑意滿溢出眼睛。
我遲鈍的大腦後知後覺。
我被郝少平耍了。
3
人還可以這樣。
人居然還能這樣!
我繃直了腰,瞪圓了眼睛衝他喊出聲:“郝少平!你不能這樣!”
“當初明明說好了的,這是說好了的!”
他坐直,前傾著上半身打量我,臉上不再有笑容。
我大聲,他更大聲,一拍桌子指著我疾言厲色:“你現在是不服了?我跟你說好了什麼?我和你有白紙黑字寫著東西麼?我說我給錢,但我可沒說我給的什麼錢!”
“我既然拿錢給你,你就識相點撿了這錢滾蛋!”
我很想說點什麼,可又發現自己啞口無言。
我來不及組織下一句措辭,就被他喊上來的保安架著踢出了樓。
我站在街頭,看著車水馬龍,把腦袋抓了又抓,怎麼都想不出來該用什麼樣的臉麵去麵對那群工友。
那二百塊錢被我揉皺又展開,最後我拿這錢買了一兜子饅頭。
工友見我回來,一個個招呼著圍上來,七嘴八舌說的都是一句話。
——“郝少平給錢了麼。”
幾張焦黑的臉貼在一起,一雙雙原本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的眼睛裏,現在都閃著雀躍的光。
嘴巴幾度艱難的開開合合,最後我扯起笑臉說:“先給了二百,說是先讓大家吃上飯,月底,就在這個月底給錢。”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很開心,這是我們三個多月來第一次吃主食,飯後還奢侈的點起了煙。
有人說結錢了他生病的婆娘就有救了,有人說發了錢先給娃買件新褂子。
這明明是我們應得的錢,可現在倒像是我們在做著實現不了的美夢。
我替他們編織了這場夢,卻沒有讓夢變成現實的能力。
我輾轉反側,身旁妻子察覺到,在黑夜裏睜開了眼睛。
她打著手語問我,‘沒要到錢吧?’
不等我回答,她靠緊了我的胸膛,摸了摸我的頭發又說,‘你太累了。’
我瞪著眼睛直到天邊破曉。
莫名的情緒驅使著我又去找了郝少平。
這是我第十八次來找他。
臨走前我帶上了桌上的那把水果刀。
才到郝少平公司樓下,一轉眼就看到了一路尾隨我而來的妻子。
我嚇了一跳,焦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跟來做什麼!快回去!”
她比劃了一個‘刀’,咿咿呀呀著衝我搖頭。
我正催促著她回去,餘光中看到有車開了過來。
那輛黑車,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
我把妻子拽到身後,眼睛死死的盯著郝少平的車,直到它略過我們。
有妻子在,我不敢輕舉妄動,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郝少平拉開車門上了樓。
他看了我一眼,這一眼裏有半個眼神分給了我身後的妻子。
我抻著胳膊,像隻護著雞崽的母雞,卻不知道在攔著什麼。
但很快我就知道了。
郝少平一走,他就喊來了一群人打我。
那七八個人是社會上的混混,一擁而上把我和妻子團團圍住,從一開始的謾罵到最後拳腳相加。
帶頭的結巴發了話,“你再來找郝總,我們見一次就打你一次!”
“沒完沒了,給你這死腦筋鬆鬆皮總能記住點疼的。”
他們把我和妻子拉開,混亂之中我看到有人摸上了妻子的胸。
妻子崩潰的大哭,驚慌失措的揮舞著四肢,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衝出喉嚨,卻拚不出來一句完整的話。
他們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大笑:“竟是個啞巴婆娘!”
我無法形容此時此刻的心情,憤怒像開了閘的洪水衝向我的腦袋。
我紅著眼眶摸出那把刀,刀尖隻是一閃,我就被他們踹在了地上。
他們把刀踢出去幾米遠,又把我死死的按倒在地。
結巴拍著我的臉,拽著頭發把我的腦袋扯了起來,他衝我啐了一口,齜牙咧嘴:“真有種啊,還帶著刀子的,我給你膽子捅,你往我肚上捅!”
我努力瞪大眼睛,拚了命的想記住他的模樣。
“告訴你,老子去年才叫放出來的。”
他喊了一聲,那群人就牟足了勁對我又踢又踹。
肚子挨了好幾腳,疼的我直想吐。
嘔了兩口,隻吐出來些唾沫。
我蜷縮成一團,抱著腦袋,咬著牙不吭聲。
妻子的拽著攔著,她的哭叫聲就響在耳朵邊,和他們的罵聲融為一體。
我被打了十多分鐘,暴雨式的拳打腳踢,還被逼著磕頭認錯。
我再也沒有任何尊嚴。
作為男人的尊嚴,作為丈夫的尊嚴,作為一個人的尊嚴。
我什麼都沒有了。
我的妻子當著我的麵被侮辱,而我被當街毆打無能為力。
我沒有反抗的餘地,甚至連罵一聲的勇氣都沒有。
這明明是我應得的錢。
可我卻在想,就算挨頓打能把錢要到,那這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