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女兒整理丈夫陸振華留下的遺物時,發現了一本日記。
日記中大多都是他年輕時候的經曆見聞,以及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女子,萍萍。
偶爾也會提及我的名字,不過寥寥數筆。
在他的筆下,我溫順謙卑,是舊時代女子的美好縮影。
“媽,你愛爸爸嗎?”
我笑笑,沒有回答。
我這輩子循規蹈矩,不曾行差踏錯半步。
但若重來一世,我想我不願嫁他。
1、
民國二十年的深冬,我出生在東三省一個書香門第之家,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
父親翻了一夜的古籍,才決定給我取名為文佩,傅文佩。
取自文靜內斂,才華橫溢之意。
我也的確像父母所期望的那樣,成為一個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
可這樣的性格卻並不適合亂世之中。
在我沒有遇到陸振華之前,我的人生無疑是幸福的。
府中的吃穿用度依舊如同舊製,相熟的叔伯甚至還會納妾室進門。
絲毫看不出一點大廈將傾的跡象。
隻有在夜深人靜時,爹娘才在燭火下撥著算盤珠子皺眉歎氣。
那時的我還小,不懂爹娘為何會歎氣。
直到有一天,我跟在爹娘身後進到祖父屋裏,屋中煙霧繚繞。
府中伺候的丫鬟跪在地上抖若篩糠,豆大的汗滴順著額頭低落下來。
而我的祖父,一向最重規矩,喜歡說教的祖父,此刻卻安靜地躺在床上,營銷鎖骨。
我輕聲喊了一聲:“祖父”。
卻被身後的娘親用手遮住眼睛。
“文佩,祖父走了,你別擾他。”
娘的聲音很輕,平靜的不帶任何情緒。
即便家中白銀所剩無幾,可父親還是執意要將祖父的葬禮辦得極近體麵。
在那之後除了留下一個打掃雜事和負責灶房的傭人,其餘奴仆皆被遣散。
亂世之中,無人庇護,前路迷茫。
他們離開讀府時好多人都跪在門口痛哭,求爹娘不要趕她們走。
畢竟遇到的下一個主家,未必會像爹娘一樣好說話。
我娘偏過頭不再看他們,隻說了一聲抱歉。
畢竟如今的傅家已是自身難保,哪還有多餘的財力來養這麼多人。
再之後家中開始變得清冷起來,隻有爹娘和我還有所剩不多的幾個仆從。
我爹性情冷淡,每天為了公事繁忙,偶有閑暇也是醉心書畫,對我並不十分親近。
“娘,父親他是不是不喜歡我?”
娘抬手摸摸我的腦袋,最後什麼話也沒有說。
我養在深閨,吃穿上雖不如以往,但總歸還是好的。
父親雖不大與我親近,但因為我是家中的長女,自然也被寄於眾望。
父親為了讓我們姐弟幾個明理知事,特意請了一位先生來府中教授四書五經。
偶然一次路過書房,恰巧聽見父親提起我的名字。
“這世道本就艱難,再加上文佩的性子內斂,並不適合去女學,與其讓她學那些不知所謂的東西,不如尋求一個好夫家安穩一生。”
那是我第一次鼓足勇氣同父親爭論,也是唯一一次。
“父親,難道女子這一生就隻能依靠夫家嗎,為什麼別人都可以去女學讀書,去學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而我隻能留在家中讀這些四書五經,這對我並不公平......”
聽到我說的這些話,父親當下就拍起了桌子。
連聲指責我不孝,連父母的話都敢違背,讀了這麼多年的書簡直浪費。
隨後命人將我帶去祠堂反思,直到認錯才能出門。
整整兩天兩夜,我滴水未進。
2、
直到弟弟偷跑進祠堂,告訴我娘因為我的事病臥在床的消息。
從那之後,我收起了那些不該有的念想,按照父親期望的那樣,被規訓成一個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
琴棋書畫,管理家事,對我而言都不是難事。
十八歲以前,我學的所有東西都是如何依附丈夫,如何為丈夫分憂。
我成了別人口中最適合娶回家的理想兒媳。
後來,父親在一堆關係交好的人選中,為我選了一位好夫婿。
他家雖世代經商,但祖上也曾出過進士,與傅家也算門當戶對。
“文佩,這是為父能為你找到最好的路。”
我緩緩點頭,表情不悲不喜,應聲道:“多謝父親,女兒知道。”
對方送來一張照片,上麵是與我定親的少年,他穿著一身新式灰色西裝,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模樣斯文。
站在我身旁的母親看著照片連連點頭,顯然對這個女婿人選十分滿意。
我們的婚事就這樣順理成章地敲定下來。
那時我以為我的人生會按照父母安排好的劇本一直走下去,沒想到不久之後就出了變故。
婚禮前半個月,姨媽帶我去城裏采買東西。
很少出門的我正拿起街邊新奇的物件看著,未曾想,不遠處竟然有一匹失控的馬向我飛奔而來。
18歲的我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被那匹駿馬踩踏,命殞當場。
幸好馬的主人及時拉住了馬兒,才避免了這場慘劇的發生。
我跌坐在地上,驚魂未定,抬頭卻看到高頭大馬上的男人目光凜凜地注視著我,問了一句:“傷了哪裏?”
姨媽看著他身上穿著的軍裝,早已被眼前的這一幕嚇得說不出話來。
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陸振華,在整個東三省名號極盛,人稱黑豹子。
我隻能強撐著勇氣看向他,眼神怯怯,聲音有些發抖地說:“我......我沒事。”
那時的我,心中隻剩劫後餘生的害怕,以及此刻被一個威嚴的男人逼視的慌張。
可能是注意到我的神色不對,男人眼中慢慢露出了溫柔,聲音依舊嚴肅,追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姨媽本來要打算替我回答的,誰知卻被他一口拒絕。
無奈之下我隻好自己回答:“我姓傅,叫文佩。”
那是我和陸振華的初見,那時的我天真的以為這隻是一個意外。
可我沒有想到,就是因為這個意外,我的命運從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久之後,陸振華的副官便帶著聘禮來到了傅家,執意要娶我做他的第八個夫人。
聽到這個消息我驚詫得睜大了眼睛,說實話我不想嫁。
我娘為了我,據理力爭:“可是,我們家文佩已經許了人家了。”
李副官卻伸手摸著腰間的槍,聲音極為囂張:“夫人可以出去打聽打聽,咱們東北三省哪一家的小姐,不想嫁進司令府。”
傅家不止我一個人,哪怕是為了大局考慮,爹娘都不能為了我一個人去得罪陸振華。
所以,我隻能嫁。
最怪異的是,我的新娘裝是一身紅色的騎馬裝,心中雖詫異,但又對此無可奈何。
不久之後,我成了暴戾軍閥的八姨太,在我之前還有七個。
婚禮當天,賓客滿堂,富麗堂皇,極為盛大。
當著滿堂賓客,他牽起我的手,目光深情地看著我說:“文佩,我這雙手會為你打一個天下!”
怎麼可能不心動呢?
十八歲的我,在此之前從未接觸過年輕異性,更不曾談過所謂的自由戀愛。
當陸振華這樣一個威武霸氣的男人對她表達寵愛,誰又會拒絕呢?
更何況他也沒什麼不好,年輕有為,權勢滔天,家財萬貫。
嫁給他,我也不算吃虧,在這個動蕩的年代,也算是為我,為整個傅家尋求了一個最有力的保護傘。
3、
成婚第一年,他待我也確實不錯。
衣食住行都有下人照顧,我也有時間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他對我也還算溫柔,每次騎馬歸來,都會揮著馬鞭,高喊著我的名字,將我深深地攬入懷中。
那個時候,不得不說,我真的很幸福。
可這樣的幸福,僅僅持續了一年不到的時間。
因為,雪琴嫁進來了。
一樣的富麗堂皇,一樣的賓客如雲,屬於雪琴的婚禮,和一年之前的我一樣盛大。
正是因為親眼見過他寵愛我時的樣子,所以當他用同樣的目光看著雪琴時,我就明白,他可能真的喜愛過我。
但他寵愛的對象,可以有好多個。
即便不是雪琴,也依舊會有別人。
我就那樣一個人遠遠地站在回廊裏,聽著大廳裏的人聲喧囂。
全府上下都在慶賀九姨太的到來,卻無人理會我的落寞。
那時姨媽還在身旁陪著我,愧疚地說如果不是她,我就不會碰到陸振華。
我心下雖戚然,但還是強裝平靜的模樣安慰姨媽:“沒事的,畢竟過去的一年我也過的不算差。。”
姨媽不禁感歎:“才一年啊!未免也太短了。”
一年是不長,但也足以讓我看清很多事。
可惜我對此無能為力。
可能是姨媽回家說了什麼,再一次回到傅家見到娘的時候,她比上次瘦了很多。
我輕聲喊了一句:“娘。”
她在我的輕喚聲裏回過頭來,露出一張素白的臉。
她走近我,一雙手捧著我的臉細細辨認,“文佩,你瘦了。”
我搖搖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假裝抬頭的模樣強撐著不讓它滑落。
不能經常陪在爹娘身邊盡孝也就罷了,如何還能讓他們再擔心。
所以我隻挑了一些陸振華對我好的事說給她聽。
娘隻是微微點頭,直到我快離開的時候,她才說了一句:“文佩,好好過下去。”
我點點頭,離開了傅家。
4、
自從雪琴來到司令府後,陸振華便不常到我們幾個房中了。
其他幾個姨太太急得團團轉,想盡辦法想要和王雪琴爭寵。
我卻沒有。
刻在骨子裏的教養讓我始終無法像王雪琴一樣,為了迎合男人,可以做各種自己不願做的事。
許是老天垂簾,不久之後我被診出喜脈。
尤其是陸振華。
他在大夫離開後牽起我的手,聲音雀躍:“文佩,我們有孩子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笑得這樣開懷,連帶著我也歡喜起來,笑著說:“對呀,我們有孩子了。”
十個月之後,我為他生下了心萍。
我當然也好奇過,為什麼家中的女孩兒名字中都有一個萍字。
可每次有人提及這個話題,他都會大發雷霆。
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道,他之所以會娶我們九個進門,都隻是因為在我們身上,或多或少看到了另一個女子的影子。
那個女子,叫萍萍,是他的心之所屬,是他的求而不得。
他和萍萍的過往,我雖不是特別清楚,但也總歸聽過幾分。
所以在心萍出生後,我按著自己想象中的萍萍模樣,將心萍教養的明豔善良。
平日裏的穿衣梳妝打扮,更是如此。
可能也正是因為心萍是家中幾個女孩兒最像萍萍的緣故,我又重新獲得了他的寵愛。
三年後,我再度懷孕。
與此同時,雪琴那邊也傳來喜訊,說是有孕了。
身邊伺候的人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麵色還有些為難。
斟酌許久,最後還是說了一句:“八夫人,您現在還懷著身孕,不要太過傷心。”
我笑著搖搖頭,表示無礙。
陸振華之所以會娶我,看上的,隻是我的臉和以及身上有幾分萍萍的影子。
平日裏待我看著還算不錯,可細扒卻沒有幾分真情。
我如果像之前的幾位姨太太一樣一哭二鬧三上吊,隻會消磨掉他對我所剩不多的情誼。
如今我已經生下了最像萍萍的女兒心萍,隻要肚子裏的這一胎平平安安生下來,那麼我就安心守著兩個孩子過日子。
即便其他幾房再多幾個兒子女兒,於我而言都無所謂。
不久之後我又生下了一個女兒,她就是依萍。
依萍長的很像他,脾氣也一樣執拗,和心萍屬於全然相反的性格。
但即便如此,對於她們姐妹兩個,我依舊一樣疼愛。
那是我結婚後過的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帶著她們兩個一起彈琴,讀書。
甚至打心底想著,即使他以後還會娶別的女子,但隻要有兩個女兒陪在身邊,我的日子也不算難挨。
可世事,並不能全如我所願。
心萍突然生了很嚴重的肺病,整個人昏迷不醒。
陸振華帶著心萍去了醫院,我滿懷希望的祈禱上蒼,求她不要帶走我的女兒,最後卻得到了最慘痛的消息。
心萍就那樣一個人死在了醫院裏。
我後悔,無比後悔,為什麼要同意他們把女兒送去醫院,為什麼在心萍的最後一刻,我沒有守在她的身旁。
隨著心萍的離世,他對我的寵愛逐步消失。
而雪琴那邊,卻與我正正相反。
陸振華對她的寵愛,如日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