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尚書府嫡女,卻生來喜歡舞槍弄棒。
父親厭惡,母親不喜,唯有當朝長公主與邕王的獨子秦琛,對我關懷備至,護我名聲周全。
整整三年,我們策馬揚鞭,泛舟湖上,踏青采紅。
可當我問他「可願娶我」時,陡然在京城銷聲匿跡。
又過三年,他身披風霜攜將軍孤女回京,向陛下請旨賜婚。
聖旨降臨當日。
滿京流言中,父親欲將我遠嫁嶺南。
我欣然應允:「女兒謹遵父親安排。」
然而,就在我離開之時,秦琛突然急了。
01.
得知我終於點頭,父親命人將我從別莊接回。
塵封數年的小院幹淨如洗。
母親慈愛的牽起我的手,領著我一樣一樣看嫁妝。
金銀玉器,筆墨紙畫。
整整三十六抬,掛上紅綢的箱子堆滿院落。
「聽你父親說,程家兒郎人品學問皆是一等一的好,如今你也該清醒了,你心裏的那位,莫說尋常貴女,便是公主也是娶得的,你又何必執迷不悟?為人子女,總該多體恤父母一二才是。」
一掃往日不遜,我乖巧應是。
「女兒省得。」
母親走後,我由貼身丫鬟碧溪扶著進了屋。
三年別莊生活,早將我的滿身傲骨磋磨殆盡了。
屋裏掛著我出嫁時要穿的喜服。
鮮紅欲滴。
我心下微動,抬手扶了上去。
「小姐!」
一聲驚呼,碧溪滿麵驚慌地捧住我的手,我恍然回神,才發覺手指被喜服上的配飾劃破了。
血珠滴落,顆顆砸落地麵。
「無礙。」
我淡淡說了句,卻止不住碧溪那斷線珠子似的眼淚。
無奈地彎了下嘴角,我拂過她的發頂。
「別哭了,原就是我自作多情。」
碧溪哭到說不出話,隻一個勁兒搖頭。
我為她擦掉眼淚,繼續說下去,也不知是在寬慰碧溪還是寬慰自己。
「母親說得對,我與他本也不般配,他對我不過惻隱,是我癡心妄想生了不該有的心思。」
「別哭了,我和他…本就該兩不相幹。」
如今我能想通。
自是皆大歡喜。
包括如今京中盛傳,滿心滿眼隻有那位將軍府孤女的秦琛。
隻除了一個滿心為我委屈的碧溪。
重重抹掉眼淚,碧溪盯著那雙紅彤彤的,憤憤的眼睛,咬牙道。
「待小姐來日嫁去嶺南,世子爺定要腸子都悔青了!」
是嗎?
我倚在床邊,看著外頭的風卷葉落,心死如灰。
已經心愛之人的他,又怎麼會後悔錯過我這個錯的人?
02.
初見秦琛。
是在陛下的萬壽節上。
滿京貴女,無一不深諳琴棋舞蹈,接連在禦前為父爭光。
唯有我,唯有隻會舞槍弄棒的我。
一場舞劍之後,聖人不僅沒有出言稱讚,反而皺了眉,皇後與眾妃嬪也皆是不喜的模樣。
父親惱我丟臉。
聖人前腳才走,他後腳便賞了我重重一耳刮。
「誰家閨閣女兒像你這般粗俗蠻橫,我方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有人出開口勸阻,卻更像奚落。
「方大人何必如此,方小姐如此巾幗不讓須眉,也是京城獨一份兒了。」
父親怒火更勝:「巾幗不讓須眉?她也配?今日回去後你就給我閉門思過,再敢碰那些粗魯玩意兒,為父第一個打斷你的腿!」
身為禮部尚書的父親,最重禮儀倫常。
生了我這個離經叛道的女兒後,不知遭了多少閑言碎語。
能忍到現下想必已是不易。
我臉頰滾燙,皮膚針紮似的疼。
哪怕滿心羞憤,也捂著臉站在原地一聲也不敢吭。
可就在此時。
往日最不循規蹈矩,也不耐這種場合的邕王世子,卻在父親第二個巴掌即將落下時,擋在了我身前。
小小尚書,如何敢同尊貴無匹的長公主與邕王的獨子逞凶。
父親大驚之下收回手,忙不迭向來人行禮。
「老臣見過世子爺。」
秦琛嘴角噙著冷意:「秦尚書好大的威風,莫不是將這皇宮大內也當成了你尚書府不成?」
這個罪名實在厲害,父親一時有苦說不出,隻訥訥地拱手稱「不敢」。
數落完父親,秦琛又轉向我。
掃了眼四周或譏誚或鄙夷的眼神,秦琛壓壓眉心,對我說。
「說女子隻能賢良淑德?母親當年還曾披掛上陣殺得敵軍敗退百裏,是陛下親封的輔國長公主,母親最常掛在嘴邊的話便是,女子並非生來不如男。」
接著,秦琛話鋒一轉,冷冷睨住在場旁人:「依諸位的意思,母親應立即上奏陳情,請辭了這封號中的輔國二字才是。」
在場之人無一不被這話嚇了個魂飛魄散,紛紛下跪求饒。
03.
那日之後。
許是擔心父親會秋後算賬,秦琛隔三差五便要下拜帖來尚書府走上一遭。
有時會送我京中尚武館新出的佩劍。
有時則會帶著我去長公主府的校場,命侍衛們比武給我看。
甚至連陛下春獵,他都央了長公主將我一道帶了去。
那時他曾說。
「你既喜歡無拘無束,有朝一日,我定讓你此生都不再受拘束。」
他隻隨口一說,我卻當了真。
春去秋來。
京中關於秦琛和我的謠言愈演愈烈。
有人說邕王世子對個小小的尚書千金情深不許。
也有人說,是小小尚書千金不知廉恥糾纏邕王世子。
饒是我平日裏再不拘小節。
此等流言入耳,也難免會心懷忐忑。
於是我問他:「秦琛,旁人皆道我對你糾纏不休,你覺得是這樣嗎?」
秦琛親昵地點點我的額頭。
「旁人錯了,分明是我對方小姐恨不能放。」
望住他柔情滿滿的雙眸,我滿心歡愉,一顆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卻還是忍不住故意道。
「可我名聲這般,隻怕及笄前都尋不到好郎君了。」
想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秦琛打趣著:「有本世子這般好兒郎,秦小姐怎的還想找其他郎君?」
他疏朗的大笑中,我忍不住羞紅了臉。
不知情為何物的小女娘。
就此動心,沉淪。
04.
如此三年。
我終於到了及笄的年紀。
借由上元賞花燈之名,他帶我出了尚書府。
可人潮洶湧,我們走散了。
人頭攢動的街頭。
我倉惶茫然的四下張望著,卻無論如何踮腳都尋不到他的身影。
直到一聲喝彩傳來。
舉眸望去,人群中央秦琛執著一美貌的女子的手。
他們站在那隻秦琛來前便允諾會送給我的花燈下,深情對視著。
我心下惶惶,徹底失了分寸。
「秦琛!」
我剖開人群,擠到兩人麵前,汲汲望向他的眼睛,想從那裏麵看到與從前一般無二的似水柔情。
可他卻避開了我的視線。
我死死攥住他的袖子,眼前閃過一過去的一幕幕,我聲音打著顫。
「秦琛,我及笄了。」
脆響傳來,一隻玉鐲不知從何落下砸碎在我腳邊。
上百道目光的注視下,求嫁之言難以出口,我隻能這般提醒他。
如今滿京城,就連黃口小兒都知道,邕王世子早晚有一天會迎娶尚書千金。
我們的婚事早是所有人默認的事情。
可秦琛,可當初曾信誓旦旦說。
「有本世子這般好兒郎,秦小姐怎的還想找其他郎君?」
的秦琛。
卻當眾拂開我的手,語調冰冷道。
「是嗎?那在下便向秦小姐道喜了。」
一句「在下」。
一聲「秦小姐」。
將我們的距離拉開了萬水千山。
上元之後。
京城沒了秦琛的身影。
05.
一日,兩日。
一月,兩月。
秦琛再沒出現在尚書府,京中也沒有任何他的音訊。
深感丟臉的父親,張羅著為我找郎君。
母親氣紅了眼,罵我不知廉恥。
我苦苦央求:「母親,秦琛會回來的,他答應過我,一定會娶我的。」
父親惱羞成怒要動家法,被母親攔了下來。
自此,我被送進別莊,再無人問津。
我在別莊與碧溪相依為命。
起初,我篤信他一定會回來也一定會娶我。
時間如流水。
在我日日苦等,捧著的一顆心都要枯萎之際。
秦琛回來了。
可甫一回京,他便帶著將軍府孤女入宮。
向陛下請旨賜婚。
曾被滿京貴女豔羨的我,成了所有人口中的癡心妄想。
苦熬三年。
我再度成為京城中最大的笑話。
06.
秦琛曾送來的禮物,無一例外全部被父親束之高閣。
親自來別莊接我的母親。
見我仿若行屍走肉。
終於忍不住說出當年實情。
「你以為當年邕王世子真是在為你出頭嗎?他不過是借著你的由頭,給常年遭受朝臣攻訐的長公主出了口惡氣罷了!」
「先前見他常來尋你,我便也以為世子是真對你動了心,可惜,你從頭到尾不過是人家隨手一用的擋箭牌而已。」
「如今聖人已下旨為世子和童小姐賜婚,你那些心思也不必再說,免得繼續丟人現眼。」
我心如死灰站在簷下,一陣風吹來,帶起我仿若枯草的發絲。
得知秦琛婚訊後。
我一連多日食不下咽,寢不能眠。
瘦得皮包骨頭,病骨支離。
見我這般模樣,饒是惱怒我多年來的丟臉行徑。
母親也還是忍不住將我攬入懷中,輕聲安撫。
「別想了,那樣的人,本就不是我們這種人家可以妄想的。」
「別怨你父親,他讓你遠嫁也是為了你好。」
我沉默著點點頭。
眼淚砸在地上,零落成泥。
我啞聲道:「母親放心,女兒都明白。」
07.
待嫁的日子裏。
我院中那株原本秦琛為討我歡心的合歡樹,被母親命小廝揮斧砍斷,劈成柴火扔進廚房。
我時常半夜驚醒,推開窗戶望著空落落的院子發呆直至天明。
這日,秦琛帶著他的未婚妻來了。
我本不願露麵,奈何父親派了來了一次又一次。
走進廳堂時,秦琛正與父親說著話。
那位將軍府孤女安靜坐在一旁,一副文雅嫻靜的模樣。
一個念頭自腦中劃過。
難怪父親總要我賢淑,原來世上男子都喜歡這樣的。
就連口口聲聲說著「誰說女子不如男」的秦琛,也不能例外。
將軍府孤女名喚童芷瑤。
當年邊關外地來犯,童將軍一騎當先率軍上陣殺敵,最後馬革裹屍。
童夫人與童將軍伉儷情深。
將軍身死消息傳回當日,便懸梁殉情而死。
偌大一個將軍府,隻剩一個孤女。
童將軍忠心報國,童夫人忠貞烈女。
他們的女兒,合該嫁給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08.
既已下旨賜婚。
我便不能再如過去那般與秦琛毫無顧忌的相處。
在他和父親之間,我最終選擇在父親身邊落座。
秦琛狀似不經意望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坐在我右手邊的童芷瑤。
舉起酒杯衝我抿嘴笑笑開口。
「早聞琛郎過去總愛來尚書府小坐,與方小姐更是情同手足,今日我便敬方小姐一杯,若你願意,往後隻管喚我嫂子便是。」
我怔了下。
「琛郎」,「嫂子」。
未等我開口,秦琛忽然道:「不必了,她喝不了酒,不如還是以茶代酒吧。」
童芷瑤做出驚訝地模樣,掩唇說出好似無心的錐心之言的話。
「喝不了酒嗎?往日我常聽聞方小姐多與外男望來,還以為......」
她口中的外男,從頭到尾也隻有秦琛一人爾。
秦琛蹙眉,但不等他開口,我已經執杯看向童芷瑤。
「幾年不見,世子爺應是記茬了。」
話落。
我舉杯一飲而盡。
任憑酒精將我身上蒸出密密麻麻的紅疹而不為所動。
垂眸前,我餘光掃到秦琛不悅看向我的神情,怎麼,是怪我酒喝太快,逼得他心愛的未婚妻也得將酒飲盡嗎?
可秦琛今日帶著未婚妻上門,為的不就是要與我劃清界限的嗎?
我隻是順了他的心意而已。
酒足飯飽,童芷瑤開口邀我與他們一道踏青。
我含笑拒絕。
「童小姐與世子才子佳人,我一個外女怎好隨意叨擾。」
09.
次日。
我才睜眼便聽到院子裏傳來碧溪的嗬斥聲。
「誰敢去小姐麵前胡沁些有的沒的,看我不撕爛她的嘴!」
碧溪貼心,卻不知我早已聽說過了。
昨日正值七夕佳節。
為討未婚妻歡心,邕王世子遍尋京城,為佳人送上了一盞七彩琉璃燈。
女子豔羨,男子稱道。
兩人如膠似漆的消息就此不脛而走。
為表癡心,秦琛不僅要親手奉上價逾千金的琉璃燈。
隻因童芷瑤一句「喜靜」。
便大張旗鼓包下護城河上所有船隻,讓未婚妻可以安安靜靜的賞花放燈。
世人眼中,兩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設。
可他們都不知道。
那盞琉璃燈,其實是他當年承諾要送與我的禮物。
可如今。
琉璃燈與秦琛。
都歸於了別人的。
10.
婚期將近。
最得聖上寵愛的曲貴妃,遍邀京城公子貴女舉辦了一場流水曲觴。
我被太監帶著走了好久,才終於去到我今日的座位。
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
回想過去,因著每次都由秦琛帶我入宮,而他身為聖人最喜歡的小輩,我每次都會被連帶著安排在最好的位置。
遙望眾星拱月般的童芷瑤。
我心道,今日此番倒也算各歸其位了。
流水曲觴最重要的一個環節,便是吟詩作賦。
童芷瑤雖出身將軍府,但詩書禮易卻是一樣不差,甚至比在場不少飽讀詩書的公子更能引得眾人喝彩。
正當我安安靜靜偏安一隅時,童芷瑤卻喚了我的名字。
「方小姐即為尚書之女,想必亦是文采斐然,不若就此作詩一首吧。」
我聞言一怔。
場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還文采斐然呢,怕是大字都不識一個呢。」
「成日隻會舞槍弄棒,哪有個女子的樣子。」
上次我被這樣議論時。
秦琛走出來護在了我的身前,本能的,我忍不住朝他忘了一眼。
但今時今日,他穩穩坐在位子上,任由他的未婚妻當眾給我難看。
而他,隻用那深沉到叫人辨不清其中意味的眸子,草草從我身上掃過。
我心中不由苦笑。
也對,童芷瑤才是他最心愛的人,是他現下唯一會護著的人。
驅走腦中紛雜的念頭。
在曲貴妃玩味的目光中,我起身告罪。
「臣女胸無點墨,還望娘娘恕罪。」
11.
連皇後都不得不逼其鋒芒的曲貴妃,當然沒能恕了我敢下她麵子的罪。
朱唇一張。
我便在眾目睽窺之下,被罰頂著烈日跪足一個時辰方可。
童芷瑤狀似驚訝與愧疚。
她拎著裙子嫋嫋走來,站在我麵前,居高臨下的望住我。
「怪我,不知道方小姐竟真不通文墨,害你罰跪。」
嘴上說著自責的話,背對著所有人的表情,卻那般得意。
說著,她俯身湊近我耳朵,用隻有我們兩個人聽得到聲音告訴我。
「方小姐還不知道吧,我先前念的那首詩,其實是琛郎幫我作的,他明知我也會作詩,卻還是怕貴妃責怪我便非要護著我。」
童芷瑤炫耀的話剛說完,秦琛便急吼吼趕了過來。
剛到便將童芷瑤攬進了懷中。
怎麼。
我都已經跪著了,他還怕我會傷了她的未婚妻不成?
我抬起頭,直直望向秦琛的眼睛,卻隻聽到他說。
「你多年來不學無術,是該好好反省一二。」
明明是他當年說我不愛紅裝愛武裝是巾幗不讓須眉。
可現在當著他知書達理未婚妻的麵。
卻來怪我多年不學無術。
自嘲一笑,我挺直腰背,朗聲道。
「世子爺教訓的是,臣女自當謹記在心。」
秦琛眼中有掙紮一閃而過。
可我的心緒卻再不會被他的喜怒哀樂牽引。
君既無心。
吾便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