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吊車尾的我在期末考試裏一躍考到了班裏第四,年級十六。
讓所有人都抓耳撓腮哭爹喊娘的數學,我考了一百一十八,在一眾隻有六七十的分數裏格外矚目。
全年級數學成績達到三位數的人隻有兩個。
一個是我,另一個是董玉榮。
辦公室裏,數學老師指著卷子上最後一道選擇題讓我當場再做一遍。
我無比慶幸幸運的女神再一次降臨到了我身上。
象征正義的天平居然也會為我這樣不齒的人而傾倒。
這道題是整張數學卷子上我唯一沒有和董玉榮對過答案的題目。
而這道題她做錯了,我做對了。
1
高考是一場巨大的騙局,所有人都在圍著它演戲。
這場騙局蓄謀已久,從被產道擠出呱呱墜地的那一瞬間,高考就開始了倒計時。
父母、老師還有同學,迄今為止遇到的所有人無一不都在說著高考很重要。
到底有多重要?
他們說,是能改變人命運的一場考試。
能讓一個籍籍無名的人嶄露頭角大放異彩,從此變成一個不同凡響的人。
小升初、中考還有每一次的期末考試,都在為高考做鋪墊。
甚至於小學時脖子上有沒有規規矩矩的係好紅領巾,都成了評判日後高考能否成功的標準之一。
一年一度的高考結束後,我們這批高二生就被緊鑼密鼓的扣上了新的帽子——準高三生。
現在的學校就像一個巨大的包子鋪,連盛夏灼熱的氣溫都像是在蒸籠裏的熱度。
一批一批的包子們,從包子皮到包進了陷兒,最後捏出八個褶放進籠屜裏。
蒸熟了出鍋就賣給來買包子的食客們。
可明明包包子的都是同樣的廚子,蒸包子的籠屜都是一模一樣的孔。
有的包子沒等關火就漏了陷爛在鍋裏,有的包子皮薄卻依舊能兜住滿滿的陷被順利端上桌大快朵頤。
蒸籠是包子們的曆練,決定了它們是好包子還是壞包子。
而高考是我們的曆練,決定了我們是好人生還是壞人生。
高考假期結束後,穿著拋光絲襪配棕色涼鞋的班主任,在早讀上發表激昂慷慨的感言:“還是這副懶懶散散的樣子,你們還以為自己還是高二的學生?”
“從高考結束的那一刻起,你們就已經是高三了!”
“你們一個個掰著指頭算算,離高考還剩下幾天?”
“除過大小假期還有周末,再除過你們吃飯睡覺上廁所的時間,四舍五入,你們離高考隻剩下滿打滿算兩個月的時間學習!”
他的手指頭戳在講桌上篤篤直響:“現在再不抓緊時間,未來後悔可沒有回頭路!”
“你們還不快些緊張起來麼?”
為此,學校特地把這次的期末考試換成了模擬考。
卷子是衡水的真題。
我們的教學進度一輪複習才剛開始,眼下的數學卷子擺在我麵前好像天書。
如果說選擇題還能蒙個ABCD,暗暗告訴自己還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勝算。
那麼後麵的大題才是災難的開始。
第一道大題就是慘無人道的證明題。
腦袋裏所有背過的知識點都精心挑選了一遍,發現它們毫無關係的像是另一門科目。
我盯著卷子正麵的標題看了又看,才說服自己不是眼花把英語卷當成了數學。
手心後背直冒汗,嘴巴裏的唾沫咽了又咽。
可偏偏在這最緊張最嚴肅的時候,回憶知識點的腦袋裏卻開始自動播放音樂。
歌詞比知識點更能倒背如流。
那一瞬間,我就知道我完蛋了。
2
牆上掛著的電風扇嗡嗡作響,講台上的監考老師昏昏欲睡。
於是等到他眼皮開始打架的時候,台下交頭接耳的窸窸窣窣聲馬上此起彼伏。
按年級排名的考場,讓我們這群成績隻有中下遊的學生得以在這裏歡聚一堂。
一邊抬頭豔羨那些成績好的,又一邊暗自腹誹那些成績不如我們的,是我們這個族群最顯著的特征。
大家都想為這場考試做最後的努力。
於是,他們開始傳紙條,翻小抄。
我很鄙夷,卻又不得不為了光鮮亮麗的成績單和排名表而折腰。
臨考前一天,我的同桌王國慶說:“老班說了,開學要按照這次成績排座位,高三一年都不會換。”
“要是沒考好坐到最後一排,看不見板書聽不到講課,那咱們可真是完蛋了。”
她即使不坐在最後一排,該瞌睡的時候還是會瞌睡。
白天課上睡了覺,晚上就在寢室挑燈夜戰奮鬥到兩點,為了補救白天所打的瞌睡。
可這樣的補救措施導致第二天上課還是會瞌睡,如此往複便造就了一個完美的惡性循環。
但我沒有資格說她,因為白天那個和她一起點頭打瞌睡的人是我。
我一邊暗暗發誓以後一定好好接受知識的洗禮,一邊環顧四周物色最適合和我交頭接耳對答案的人選。
熟悉的同學坐得太遠,右邊的已經昏睡了過去。
我捏緊了滿手的汗,咬著牙大起膽子踢了踢前麵那個陌生女生的凳子。
她抬頭看了一眼監考老師,然後小幅度的偏過腦袋等著我拋出接下來的對話框。
一切都比我想象中進展得順利。
她的卷子寫得滿滿當當。
考場上別人的卷子看起來永遠都比自己的對。
於是我所有不會的題目直接照搬了她的答案。
寫滿了總比空著強,爭分奪秒的時刻哪管得著對和錯?
不隻是數學卷子,英語、語文和文綜我都借鑒了她的。
我並不認為是抄。
畢竟上麵也有我自己寫的,哪怕隻有標點符號的出處是我。
我們也不是作弊。
隻是在一個不算那麼合適的場合中進行了一場思想的交流與碰撞。
成績排名出來之後,我熟練的把那張表一分為二,從中間挨個向下找自己的名字。
可越往下看,我的心越涼。
一排排名字和分數所掠過的瞬間都被無限放大,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直到看到最後一名還是沒找到我之後,那種焦慮和煎熬立刻被竊喜取而代之。
提高了多少名?
兩名還是三名?又或者大膽一點,提高七名、八名九名...
很不湊巧,這些答案都被排除了,我的名字赫然掛在了第四名。
我這個中下遊的吊車尾,一躍擠進了班裏前五,擠進了年級前二十。
讓所有人都抓耳撓腮哭爹喊娘的數學,我考了一百一十八,在一眾隻有六七十的分數裏格外矚目。
當時,我的腦袋裏隻有一個念頭。
我完蛋了。
不隻是考得爛會完蛋,考的太好也會完蛋。
3
全年級數學成績達到三位數的人隻有兩個。
一個是我,另一個是董玉榮。
我考了一百一十八,她考了一百三十二。
也就是這時我才知道。
那天在考場上,坐在我前麵的女生是年級前五的常客。
我開始慶幸自己抄卷子時理智尚存,沒有抄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分數。
當然,這都要得益於我的自大。
當時我無比的堅信,我能寫出來的那寥寥幾道題目,和她相比我才是那個正確答案。
高二的暑假要補課,放暑假的日子被安排在了一個月之後。
原本想著靠用暑假來避風頭的我,在得知這個噩耗時,一度想把自己滿是對鉤的數學卷子撕爛。
陰險狡詐的學校總是在人滿是希望的一刻拋出一枚絕望的重磅炸彈。
王國慶舉著我的卷子左看右看,最後發出感歎:“臥槽,考的這麼牛掰!”
“王瑛你被魂穿了嗎?”
“清華學霸穿到了你的身體裏,帶著你一路逆襲,從此在年級裏留下一個學神的傳說!”
我懷疑她熬夜看小說看壞了腦子。
我一把搶過卷子,奮力的塞進桌兜的最深處。
班上的同學都在三兩個圍在一起,討論這次的考試。
那個蟬聯了無數次年級第一的男生,在研究完手裏的排名表後,默默的把眼神挪到了我身上。
好巧不巧,我和他對上了視線。
那是一種很糟糕的感覺,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身裸體的遊街示眾。
小偷偷了東西,在被人指認出來時如果覺得難堪和羞憤,是因為他的自尊心和良知。
很明顯,我也是一個有良知的小偷。
我偷了別人的卷子,偷了別人的成績,在被人打量時也會覺得難堪和羞憤。
是來自我高高在上的良知,對我卑劣不堪的本性的譴責。
他沒有公然質疑我的成績,也沒有發表一些陰陽怪氣的言論。
可單單隻是那一個眼神,就比任何行為更具有殺傷力。
這又不是我的錯。
是我想這樣的嗎?
如果不是卷子那麼難,誰會想要作弊?
誰又能知道明明該在第一考場的年級第三好端端的會坐在第八考場裏?
我膽戰心驚坐了三節課。
在大課間被數學老師喊去了辦公室。
同樣和我站在辦公室裏的還有董玉榮。
那天在考場上我並沒有機會仔細打量她。
我的座位在她後麵,就連她擺在我眼前整整兩天的後腦勺,都沒有她卷子上的答案讓我更為熟悉。
她的個子很高,比我高出去一個腦袋。
她頭頂的丸子頭更高,比我高出去兩個腦袋。
文科實驗班隻有兩個,我們共同的數學老師即將要對我進行公開處刑。
她從前甚至都有些叫不上來我的名字,但是現在不同了。
她扶了扶眼鏡:“你是王瑛?”
我點頭。
她又問:“卷子是你自己寫的嗎?”
我想點頭,腦袋動不了。
我想搖頭,腦袋也動不了。
我在坦誠和撒謊之間不停的反複橫跳。
一旁的董玉榮看了我一眼,卻突然說:“老師,我們一個補習班的。”
4
她在撒謊。
這樣拙劣的謊言卻偏偏因為她年級第三的成績而增添了信服力。
可我的喉嚨啞得講不出話,聲帶好像不翼而飛。
我來不及細細思考,腦袋裏隻是在求爺爺告奶奶的懺悔祈禱。
我的沉默來得並不恰逢時宜。
於是數學老師指著卷子上最後一道選擇題讓我當場再做一遍,來檢驗董玉榮為我辯解的真實性。
我無比慶幸幸運的女神再一次降臨到了我身上。
象征正義的天平居然也會為我這樣不齒的人而傾倒。
這道題是我整張數學卷子上唯一沒有和董玉榮對過答案的題目。
而這道題她做錯了,我做對了。
之前王國慶給我分享過她花九塊九買來的網課。
據說是名師精講,聽完提分一百分不是夢。
可之後我們都無比默契的把這套網課放在了網盤裏吃灰。
我得意於我的耐心比她要多些,可這也隻夠我聽完第一個視頻的前十五分鐘。
好巧不巧,數學卷子上就是那道題。
這樣好的狗屎運。
我思來想去,覺得哪怕是要折我的壽,我也認了。
於是我拿起筆來,煞有其事的在紙上寫寫畫畫。
很遺憾,這道題目我並沒有真的聽懂。
但是我卻能大差不差的複述出來解題思路。
董玉榮慢慢湊上了腦袋,數學老師也挺起了腰調整坐姿。
期間數學老師故意打斷我,她問:“接下來輔助線從DC做對吧。”
眾所周知,老師每一個看似以肯定語氣結尾的疑問句中一定有詐。
我說:“不是,從DE做。”
數學老師看我的眼神在那一瞬間多了點驚羨。
董玉榮在手心裏比劃著我手下的動作,然後兩條秀氣的眉毛越擰越重。
於是,我被赦免了。
從辦公室裏走出來時,我才發現半袖已經被打濕,死死的黏在我後背上。
董玉榮正視我:“你出了很多汗。”
我討厭夏天。
夏天對於出現在青春疼痛文學中的男女主們來說,是燦爛又熾熱的、被沐浴露香氣浸泡的味道。
而對我這樣的普通人來說,卻是討厭的蚊子和瀝青在太陽烘烤下的陣陣惡臭。
於是,我理所當然的把這個罪名安在了我最討厭的夏天上。
我說:“天氣太熱啦。”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在辦公室裏替我辯解。
我和她之前從沒有過交集。
光是那張羅列了全年級考試成績的排名表上,我和她的名字都隔了十萬八千裏。
我和她從前不會有交集,以後也不會有。
她是皮薄卻依舊能兜住滿滿餡兒的包子,而我卻要時時刻刻擔心哪一次會露餡爛在鍋裏。
穿過走廊,我沒有和她並排走,我和她的步調始終差上那麼一兩步。
她轉頭要進三班時停下了腳,扶著門框對我說:“王瑛,我們真的在一個補習班,你不記得了?”
她臉上的笑意並沒有真正到達眼底,那笑容怎麼看都帶著幾分調侃的譏誚。
她把那個蹩腳又不牢靠的謊言重複了一次,像是在和我保證她會守口如瓶,不會揭發我。
可更像是在揶揄我。
被人拿捏住的感覺並不好受。
我硬著頭皮找補:“當然記得啦,畢竟我們從小一起玩到大,你在你家玩,我在我家玩。”
她愣了一下,撲哧一聲又笑了:“你講話真有趣。”
5
原本周六日的雙休,因為教學進度緊湊被壓縮成了單休。
學校的高壓讓所有人把抱怨和不滿都隻能咽回肚子裏。
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又要來學校。
我爸騎電動車來接我。
我讓他在老地方等我,依舊是學校旁邊那條沒有人的巷子。
我家很遠,離學校十八公裏,要騎四十五分鐘。
如此磋磨下,我也早早練就了一副鐵腚,比其他人的屁股更結實耐磨。
其實我家有車。
是我媽花五千塊錢給他買的三手麵包車。
可他沒錢加油,那車就成了充當我家門麵的擺件停在樓下。
我跨上電動車的後座。
塞滿了試卷和課本的書包被我朝前背著,是擋在我和我爸之間的銅牆鐵壁。
我爸來時喝了酒,眼睛在鏡片後麵眯成了縫。
他叼著煙,是五塊錢一包的哈德門。
他窮酸到連八塊錢紅塔山都抽不起。
他吸了一口,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問我:“你媽有沒有來騷擾你?”
我不耐煩地說了句沒有,然後催促著他快點離開學校。
我踩著點最早出教室,等一會人多了,這條僻靜無人的小巷也保不住我脆弱的麵子。
煙屁股都被點著,嘴裏的怪味讓他忍不住皺起眉毛。
他貪婪的吸上最後一口,才依依不舍的將煙頭丟在地上踩滅。
小電驢風馳電掣,耳旁的風嗚嗚作響。
這世上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病。
但最無可救藥的病就是窮病。
我和我爸顯然已經病入膏肓,窮到入骨三分。
我和他待在一起最多的時間,除了每天嗚呼哀哉感歎時運不濟命運不公,就是扒拉著盤子裏的剩菜爭搶著為數不多的肉渣。
他要用肉渣下酒,我要用肉渣長個。
半斤白酒下肚,他的臉已經紅成了醬香豬頭。
他隻穿了一條紅內褲,曲起滿是腿毛的腿踩在凳子上罵罵咧咧:“你媽真不是個東西!”
“小學的時候就把你扔到這,一分錢都不給,仗著自己有幾個爛錢就牛逼轟轟,真把自己當個人了?”
“我知道她的錢不幹淨,你們女人露露胸露露腿,外麵有的是男人上趕著倒貼願意花錢。”
他們之間的故事我不感興趣。
隻是每次在這個時候,我總是會走神。
我想我媽了。
想念母親大概是每一個動物的本能,我也是動物,同樣不能違逆大自然的法則。
可這也同樣不妨礙我繼續討厭她。
我爸大概說的也沒錯。
我媽把我隻身一人拋在這片狼藉中,然後獨自一人瀟灑去闖蕩江湖。
我爸罵得起勁,把從我出生後大大小小所有和我媽有關係的舊賬都翻了一遍。
甚至連他賭輸了錢的壞運氣都歸咎於我媽克他。
我不做評價,忙著扒拉盤底的肉渣。
直到他把話題突然扯到我身上:“你的模樣像你媽。”
“多吃點,像你媽那樣長一對大胸,以後也有的是男人給你花錢。”
他用手在半空托舉出一個形狀,嬉笑著。
我摔了筷子:“你再說一句,我就把你的嘴撕爛。”
6
我爸自詡幽默,他把這些並不合適的話當作玩笑。
這些話放在男人與女人的身份上不合適,放在父親與女兒的身份上更不合適。
我對肉渣失去了興趣,回房間反鎖門躺在床上。
我對著手機通訊錄中我媽的電話猶豫不決。
我在組織措辭。
措辭這回該用什麼方式向我媽敲詐勒索一筆巨款來改善我的生活條件。
學校門口新開的奶茶店我饞了很久。
文具盒裏也應該像其他人那樣添置一些昂貴的進口筆。
畢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來也應該是這麼個道理。
我想了想,最後按下撥號鍵。
我媽接起電話:“喂。”
“媽媽,我這次考試考到班裏第四名了!”
“嗯嗯,是呀,年級十六呢。”
“他們數學都隻考了七八十,我們班第一也才考了九十多,你猜我考了多少?”
“我考了一百一十八!數學成績全年級第二!”
“沒事不用不用,錢都夠花的。”
“好吧,那謝謝媽媽咯,我會繼續努力的。”
掛掉電話,我收到了一筆兩百塊錢的巨額轉賬。
腦袋裏好像劈裏啪啦炸開了煙花。
我盤算著周日晚自習和王國慶一起點奶茶喝。
她發消息問我作業寫了嗎,我說沒有。
於是我倆不謀而合,決定周日早點去學校抄。
外麵電視的咿咿呀呀聲響了好一會,我爸先是出了門,過了十分鐘又回了家。
熟悉的起子撬開啤酒瓶的聲音。
接著就是啤酒被倒進杯子裏滋啦啦冒氣。
就像他所說的,喝完白酒總是要來點啤酒涮涮肚子,洗洗腸子。
眼皮困得已經直打架,可是我不想睡覺。
因為不管是淩晨兩點還是淩晨三點,隻要我不睡覺,放假的這天都不算完。
可眼睛一閉,再睜開時,我就要去學校了。
討厭學校,討厭上課。
昏昏欲睡之間,我聽到我爸開始敲我的門。
原本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睡意頓時消散得一幹二淨,偏偏想睡著的時候又睡不著了。
沒有好事,也不會有好事。
我爸比我還要沒耐心,敲了沒兩下就開始砸門,嘴裏喊著我的名字罵臟話。
門板被他拍得啪啪直響,像是來找我索命的厲鬼。
我摸索著枕頭下放著的美工刀翻身下床,去給他開了門。
我敢保證,如果我不開門,他會這麼敲一晚上,或許會幹脆把我的門鎖砸爛。
之前他被我關在家門外,他就是砸爛玻璃翻了進來,順便再讓我吃上那麼幾個巴掌。
門一打開,乍然照進眼裏的光刺得眼睛很痛。
我很想閉起眼睛,可如芒在背的感覺迫使眼珠子瞪得老大,我攥緊手背後的美工刀,厲聲罵他:“你有病是不是!”
“你要幹什麼?”
他喝得昏昏沉沉,站在門口左搖右晃,衝著我笑:“我就想看看你睡著了嘛。”
他指著我身上的衣服:“哪有人睡覺都不脫衣服的,怕讓人看啊?”
7
我討厭夏天。
燥熱的天氣會讓穿著長袖睡覺的我捂出一身痱子。
密密麻麻的癢會鑽入骨髓,偏偏還是搔抓不到的後背。
我咬著牙,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我冷。”
他笑得更大聲了:“冷什麼冷,現在是夏天,今天還有三十多度呢。”
我又重複了一遍:“你要幹什麼?”
他的視線像是滋生的黴斑,慢慢爬上我的臉,再一路向下,順著下巴、脖子,最後鑽進我的領口。
他開始感歎:“日子過得可真快啊,一眨眼你都長成大姑娘了。”
“你現在多少歲?”
“高三,六歲上小學,你現在應當十八了。”
我糾正道:“十六,十七歲的生日還沒過。”
他突然伸手,要摸我的臉。
我早有防備地甩開他的手,罵道:“滾開!”
“喝多了就去睡覺,我明天還要上課,能不能別惡心人了?”
他趔趔趄趄後退了好幾步才扶著門框站住。
他立刻紅了眼睛,目眥欲裂,指著我的鼻子就開了嗓:“小兔崽子,你和你那個死媽一樣麼!”
“老子關心你都關心不得,從小到大要不是我管你,你能長這麼大?”
我要關門,他用腿死死地抵著。
掛在他兩腿之間的紅內褲晃蕩出一個令人作嘔的弧度。
他被夾在門與門框之間,我努力的想把他擠出我的世界。
他猛地一把揪住了我的頭發,疼得我呲牙裂嘴。
他喘著氣,鼻息裏的熱氣混著煙酒的惡臭闖入我的鼻腔。
我的力氣不比他。
從小到大,米粥配鹹菜或者難吃到豬都難以下咽的泔水菜譜,讓我本應該抽條發芽的身體早在初中時就戛然而止。
我隻有一米五,永遠都要站在做操隊伍的第一排。
他扇了我幾個巴掌,把我按在了落灰的梳妝台上。
腦袋被他死死的按在手下,像抹布那樣擦拭梳妝台。
扇在腦袋上的巴掌緊隨其後,如同疾風驟雨,耳邊還有一聲聲永不停歇的垃圾話。
眼前一陣陣發黑,頭發被撕扯連帶著頭皮的痛讓人忍不住的想要喊叫,可我卻看著他踩在地上的腳發呆。
我開始後悔。
後悔向我媽敲詐勒索,後悔把考試作弊瞞天過海。
天平才不會隨隨便便地傾倒。
得到的東西總是要用另一個失去來湊夠正正好好的位置。
打吧,反正我也打不過他,就當我贖罪了。
可當他的手碰到我鎖骨的那一刹那。
肉與肉之間細微的觸碰,汗與汗之間的粘黏,讓我下意識舉起了手裏的美工刀。
尖銳的叫聲從我喉嚨裏冒了出來。
然後他怔住了,順著門外的光亮看清了我投在地上的影子。
我手裏的美工刀紮在了他的手臂上。
一下又一下,有血冒了出來,淅淅瀝瀝像下著小雨一樣滴在地上。
他嗚咽一聲,按著我的手微微鬆開。
我像是得到喘息之機的瘋狗,摸索著抓起放在梳妝台上的獎杯,對著他猛砸。
我閉著眼睛,手裏的動作毫無章法,隻能聽到他的悶哼聲,和獎杯砸在肉上沉悶的響聲。
畢竟我是第一次動手打人,腦袋裏曾經無數次的預演和真正的實踐比起來還是千差萬別。
我幻想過該怎麼用刀割開他的喉管,可實際上我卻害怕得連刀都拿不穩。
牢牢抓在手裏的,隻有那個刻著我名字的獎杯。
我哭叫著、大罵著去死去死去死。
腦袋裏隻剩下一個念頭。
我可憐的周末又泡湯了。
8
我打了救護車。
和那群醫生把暈過去的我爸合力抬上車。
臨走時,我還不忘從他掛在衣架的褲子裏摸出他的錢包。
用手撚了撚,索性還是夠一次叫救護車的錢。
剩下的錢則是被我揣進了褲兜裏。
之前他去參加別人的酒席,喝多了一個人睡在路邊。
別人喊我去接他,告訴我最好還是打救護車,萬一是酒精中毒人死了可就不行了。
是啊,是不行的。
他要是死了,我能去哪裏?
房子是租來的,我媽也不要我。
我會輟學,會去當學徒打工,會賺著一個月隻有兩千塊錢的工資,會過完一眼能望到頭糟糕透頂的人生。
我這個包子都來不及被放上蒸籠,就已經被當做殘次品,被當做垃圾淘汰掉了。
這是不行的。
好在我爸沒事。
不得不說,窮人的命在命運的反複揉搓和打磨下總歸是要硬許多。
與其說他是昏過去,不如說是睡了過去。
胳膊上的口子縫了六針,離割到他的動脈隻差一步之遙。
他喝了酒不能打麻藥,我和幾個護士就一起把他按在床上。
她們按著他的胳膊,而我捧著他的臭腳。
第一針下去的時候,他就醒了。
他大喊大叫著說疼,不停的揮舞著四肢掙紮。
尖利的叫聲來自五臟六腑,似乎要把房頂戳破。
他動彈不得,逐漸從扯著嗓子的尖叫變成了殺年豬那樣的哭嚎。
我覺得很暢快,連毛孔都舒爽的張了開。
看著自己的父親經曆痛苦的醜態,我卻露出了無恥的竊笑。
醫生的手很麻利,幾針下去就縫完了。
可縫完了卻不是結束了。
他錢包裏的錢不夠交醫藥費。
他坐在醫院的走廊裏睡得昏昏沉沉,而我猶豫著該不該用那筆向我媽敲詐勒索來的巨款。
我又給我媽打去了電話。
電話打了三次,她才接起:“喂。”
“媽、媽媽,我爸現在在醫院縫針,要交錢。”
“他兜裏的錢隻夠交救護車的...嗯,還差六百。”
“是,他又喝多了。”
本來我們的對話到這裏就應該以她轉給我錢收尾,可她卻破天荒的衝我發問:“他怎麼傷了的?”
我可以隨隨便便編一句謊話,就此把事情糊弄過去。
可我想到被觸碰過的鎖骨,那陣惡心的感覺一路順著腳底竄上了天靈蓋,然後變成令人不寒而栗的膽戰心驚。
醫院走廊的光刺眼到讓人睜不開眼睛,投在腳下的是來自我身體的影子。
我沒有回答,而是問她:“你可以接我走嗎?”
她也沒有回答,沉默片刻又問我:“你這回考了多少名?第四名麼。”
我有些雀躍:“是。”
“年級十六,總分五百七十七,因為這次題目很難,所以老師說這個分數到時候上重本沒問題。”
她說:“哦,到時候看吧。”
電話被掛掉,她給我轉來錢,和我說的那個數目比起來,她多給我轉了二百。
我蜷縮在醫院的走廊裏,抱著膝蓋掉眼淚。
我媽把我隻身一人拋在這片狼藉中,然後獨自一人瀟灑去闖蕩江湖。
我很想說我其實並不麻煩。
我的存在甚至都不用添雙筷子添隻碗,隻是屋簷下多了一個人分享空氣。
可是這個闖蕩江湖的大俠,連免費的空氣都不願意分給我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