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潮生拜相的第二天,沒有履行娶我的諾言,反倒迎長公主進府。
在長公主問及我的身份時,一句「婢女而已」,抹去了我們之間十多年的情分。
不僅如此,他還用針撐開我的眼睛,隻為讓我流出最完美的珍珠,好獻給長公主。
我看著陸潮生冷酷的臉龐,心中愈發絕望。
他不知道,還有五天,我就滿一百八十歲了。
倘若得不到心上人的愛意,我將分化失敗。
失去綿長的壽命,變性成一條醜陋的男人魚。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選擇一個願意愛你的人,做心上人呢?」
1
「本宮聽聞陸丞相潔身自好,至今未娶,那這女子——是誰?」長公主偏過臉,黛眉輕蹙,狀似疑惑地問道。
陸潮生本該娶妻的。
就在今天。
這是他年少時給我的許諾。
「蒼天為鑒,海水作證,我陸潮生發誓,若有朝一日,我做了丞相,必娶魚吟為妻,此生不負!」
他用海邊的一塊石頭做信物。
那隻是一塊在普通不過的砂石,棱角處磨得人生疼,可我卻將它串成鏈子,寶貝似的戴到今天。
今天,也就是陸潮生拜相的第二天,他興高采烈地迎長公主進府。
長公主真美啊。
陸潮生這段時間本一直冷著臉,可長公主的到來就像是春風吹融了冰川,讓他臉上洋溢起笑來。
隻是那笑容在看見我的一刹那消失了,他表情很淡,眼底藏了一抹嫌惡:「婢女而已。」
「相處的時間長了,我也就把她當做家人。」
可我不想要家人,我隻想成為陸潮生的妻子。
這個回答令長公主很滿意,女人抬手掩麵,不經意露出一抹嬌俏。
兩人相談甚歡,不一會兒,長公主說自己有些渴,陸潮生便張口吩咐我去倒茶。
「要最好的茶——白玉光。」
我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陸潮生見我愣在那裏,頗有些不悅道:「快去啊!」
白玉光,不似尋常茶總有些苦澀,色澤清透,入口微甜,是養生養顏、延年益壽之茶。
是我的血泡就而成的茶。
2
我是人魚。
如同民間故事裏描繪的那樣,我的歌聲能迷惑人心,我的眼淚能化為珍珠。
我的鱗片異常堅硬,是這世間最為危險之物。
我的血液幽香甘甜,有比靈芝人參千倍之餘的奇效。
陸潮生十七歲那年,跟隨叔伯出海,不幸遇到海嘯。
船隻顛簸時,魚刀不慎刺進胸膛,叔伯們念及情分將他送回家,已然失血過多快要死亡。
陸潮生強撐著最後一口氣,把家中藏銀錢的地方告訴我,讓我好好活下去。
我被他的心意打動,不顧臨行前姐姐們叮囑,決心即使暴露身份也要救他。
我用血喂養了陸潮生十日,將他從閻王殿拉回來。
也因此暴露了自己人魚的身份。
但陸潮生並沒有像姐姐們說的那樣離我而去,反而握著我的手,讓我與他同舟共濟。
自那之後,白玉光現世,成為千金難求的名茶。
可陸潮生答應過我,白玉光隻是打出名頭的一步棋,不會讓我的血成為商品。
難道人類到了三十歲,就開始善變了嗎?
我從來都是輕視時間的,但此時,我意識到十幾年的光陰,當真能抵滄海桑田。
人魚的恢複性很強。
為了給白玉光取血,我隻能用刀反複劃拉手腕。
傷口交錯,明明不比十三年前疼,可我的心口卻像悶了一團東西。
好難受,好難受。
——吧嗒吧嗒。
眼淚落下,化成珍珠,掉在地上。
我吸了吸鼻子,俯身撿起珍珠,揣進兜裏。
這是錢,不能浪費。
跟著陸潮生的這些年,人魚學會了節儉。
3
長公主喝茶的樣子也十分優美。
但她隻飲了一口,就放下杯子。
陸潮生關切:「可是太燙口了?」
長公主搖頭,輕柔道:「沒有,很好喝,辛苦魚吟姑娘了。」
但她到底沒有被白玉光留下。
與陸潮生一番道別,翩然離去。
我看著陸潮生站在門口,癡癡地望向長公主的背影。
好似魂也飛走了一樣。
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癡迷的樣子。
如果,陸潮生愛上了長公主,那我怎麼辦?
我上前,拽住陸潮生的衣袖。
他這身料子極好,我需要很小心才能不在上麵留下印子。
我問:「潮生,你不和我成親,是因為長公主嗎?」
陸潮生終於收回目光,他有些詫異地將雙手摁在我肩膀上,說:「魚吟,你怎麼會這樣想?」
「公主隻是好奇我商賈丞相的名聲而已,她身份尊貴,你可不能亂說,傳出去是要掉腦袋的!」
我聽得懵懂,卻不禁欣喜:「既然你不喜歡公主,那我們趕快成親吧!」
陸潮生的臉有一瞬間的扭曲,他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現在還不行,我在京城風頭正盛,不宜過早成親。」
而後,像是安撫一般,他親了親我的臉頰:「魚吟,你放心,我心裏隻有你一個,我愛你,等過兩年,我們成親好不好?」
他騙人。
如果他真的把愛給了我,我應該分化成功了才對。
可實際上,雙腿的疼痛沒有絲毫緩解,那如火灼燒般的痛楚提醒著我,我即將滿一百八十歲了。
我沒有「過兩年」這樣的時間,去等待陸潮生。
如果分化失敗,我將無法獲得人魚族綿長的壽數!
「潮生,你愛我......你再多愛我一些,好不好?」抓著陸潮生衣袖的手收緊,強忍住害怕,我顫抖地問。
陸潮生抬手,撚著我落下的珍珠:「哭哭哭,你除了哭還會什麼?」
「就是因為你總是懷疑我,逼迫我,我才無法全心全意地愛你,魚吟,你讓我很疲憊。」
「你要再乖一些,我才能把心都給你啊。」
陸潮生拍了拍我的臉頰,便揚長而去。
——要乖。
我默念一遍,蹲下身,撿起掉落的珍珠。
4
陸潮生十八歲那年,珍珠生意做得紅火。
他終於有了本錢離開養育他的海灘,去到襄城。
襄城這地方,交通便利,不光有本朝商販,還有異域商人,是名副其實的貿易大城。
所以,陸潮生養的蚌毫無立足之地。
無數個夜晚,陸潮生焦慮難眠,坐在蚌殼邊發呆。
白天,他將這些年攢的錢全部拿出來,待我去集市裏揮霍。
我見到了華美奪目的首飾,品嘗到調味複雜的美食。
知道陸潮生有抱負,我攔住他花錢的手。
可他卻說:「沒事的,這一回,我確實失敗了,但襄城繁華,來了一趟,總不能辜負。」
我是真的很感動。
我喜歡的青年,他有膽識不懼怕我身份,他肯努力為了理想從不讓步,最關鍵,他對我好。
這是我第一次在陸潮生麵前流淚。
我的淚水變成珍珠,落在了他的掌心。
我說:「我會給你最好的珍珠。」
陸潮生滿臉心疼:「我舍不得你哭......是我沒用,我真希望,你不要再哭了。」
人類總是善變的。
我為陸潮生哭出了大晉首富的身份,為他從襄城一路哭到京都,讓陸潮生變成陸丞相。
陸丞相再也不會珍視地捧起我的淚水了。
因為他眼中,我除了哭,什麼都不會。
5
往長公主府上送了三封拜帖,可惜,她這幾日染了病,要臥床靜養。
陸潮生沒有就此罷住,他又往其他高官府上跑,除了晚上從不呆家裏。
他的起居都由我照顧。
我去買菜時,路過酒樓,隱約聽到小廝說:「陸丞相不愧是首富!說包樓就包,真是大氣啊!」
我微微一頓,上前打聽,才知道陸潮生為了蕭尚書的千金蕭雲,一次性消費了五萬兩銀子。
五萬兩!尋常人家活三輩子都夠了!
他一個中午就花完了!
小廝:「你抬頭瞧,四樓,全京城最好的包廂,可以覽盡我大晉風光!」
我仰頭看去。
陸潮生對著一個女子把盞言歡。
他出色的皮囊讓人忘卻他隻是一個商人,隻覺得風流無比。
「蕭尚書三朝元老,若是能娶到他的千金,不亞於投胎啊!」
原來,即便不是長公主,也輪不到我。
蕭雲學著陸潮生的樣子站起來,許是起得太快,又或是樓太高,她微踉蹌,被陸潮生抱在懷裏。
動作之間,陸潮生與我對上了視線。
他有些慌亂地鬆開手,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可顧及蕭雲,終究什麼都沒說。
我就這樣看著他。
突然,陸潮生瞪大了眼睛,趴著圍欄,大喊:「魚吟!快躲開!」
躲?
躲什麼?
愣神的功夫,失控的瘋馬已經到了跟前,鐵蹄高高揚起,即將落下!
「別傻站著!」
一道冷厲的女聲從頭頂傳來。
下一刻,我被人抱在懷裏,護著頭,滾了好幾圈。
圍觀群眾們唏噓不止。
我探出腦袋,看到陸潮生長舒一口氣,他沒有看蕭雲一眼,徑自轉身,似乎要下來尋我。
——嗒、嗒。
血液滴在我臉上,我這才想起救命恩人。
轉過頭,對上了一張臟兮兮的臉。
「長......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