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從不喜歡我,隻因我長得像我爸。
十歲之前,我還在穿開襠褲,肚子永遠沒有飽過,在雪天我媽會拿結冰的掃帚打到我肉綻皮開。
長大以後,我把童年的缺失彌補在女兒身上。
我媽卻說我這是溺愛,談起幼兒事也隻會說一句「可那又怎麼了?你現在還不是健健康康長大了?」
一氣之下,我決定報複我媽。
可後來,我卻哭著求我媽原諒我。
1
淩晨一點,女兒媛媛想吃蛋糕。
我開車跑遍整座城市為她買來,隻為讓她不留遺憾。
媛媛玩平板,不願意換新鞋,我跪在地上脫去她的臟鞋親手給她換。
就是為了不掃她的興。
我媽總說我溺愛孩子。
可她不知道,我這是在養小時候的自己。
小時候的我因為長得像爸爸,隻要做錯事的時候我媽總會把對爸爸的氣連帶也打到我身上。
背後的傷痛在現在的冬天也會複發。
因為我是女孩,所以穿的尿不濕是用鄰居哥哥家的褲子剪裁的。
她對我關心缺失,導致我自卑敏感又擰巴,渴望人愛又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
我對所有人都和和氣氣,可卻不懂人情不會討好,落人口舌。
我不想媛媛步我後程,所以拚命對她好。
我媽看不下去,沒收媛媛的平板,奪過我手中的碗筷,讓媛媛自己吃飯。
「她已經五歲了,是廢物嗎不會自己吃飯?」
「你像這麼大的時候,都已經開始學做飯了。」
不說還好,一說我氣不打一處來,我摔下碗反問她。
「我長這麼大,你沒給我紮過一次頭發,送我上過一次學。」
「我學做飯是因為不做就要挨餓。」
不止是挨餓,下雨天我是沒有媽媽接放學,自己淋雨回家的。
沒有工作賺到錢之前,我沒穿過一件新衣服,都是撿來的。
甚至在十歲之前,我一直在穿開襠褲。
因為沒有媽媽縫。
我媽的存在,隻是讓我有了母親,我卻感受不到一點母愛。
我媽長久沉默。
「可那又怎麼了?你現在還不是健健康康長大了?」
健康隻是表麵,我心裏早已千瘡百孔。
於是我決定借用科學家老公的最新研究,辦一場養孩子比賽。
同一時空不同年代,我媽養我,我養媛媛。
就比誰養大的孩子最健康。
而我媽的結局,必輸。
2
比賽開始。
時間來到隆冬的淩晨四點。
我媽性子很倔,常常是不允許別人質疑她任何。
想到她會輸,我激動到睡不著。
又想到媛媛想吃母雞湯麵條,於是起來給她做。
我媽從來沒給我做過早飯。
甚至會因為我賴床用十多厘米粗的掃帚將我打得皮開肉綻。
至今心理有陰影。
熬湯的間隙我想去嘲諷我媽,發現她不在。
門外有人敲門,我爸喝得酩酊大醉,縮在溫暖的被窩不肯起。
門外人大喊:「一塊疤,你老婆開車掉河裏了,快去救她。」
我爸耷拉下眼皮,轉個身繼續睡覺。
我媽怎麼會掉河裏?
我跟著門外的人跑到河邊,我媽剛被救上來。
全身都是濕的,整個人凍得青紫。
可她跺了跺腳,咬牙轉身,赤著腳,踩著冰塊往河裏走。
腳掌溫度殘留黏住冰塊,她像鴨子一樣彎著膝蓋踩著腳蹼,一點點往薄冰邊緣走去。
漸漸的,腳掌沒了溫度,她又開始打滑,一出溜再次摔進河裏。
她回頭是因為三輪車還在河裏。
她要去撈。
這是她養活我們全家的家夥事。
我記起來,我媽嫁給我爸是被迫。
為了不嫁,她跳過荷花池,舔過吐在地上的唾沫,最後還是被塞上了婚車。
新婚當晚,獨守空房。
我爸和初戀情人在台球廳打球。
我媽拿著刀,在我爸臉上砍了一刀,留下一塊疤。
我爸用台球棍打斷我媽一隻胳膊,我媽再也沒穿過短袖。
這是我爸外號的由來,也成為兩人隔閡的開始。
回憶結束。
我媽再次被人撈上來。
三輪車被淹沒在河裏,打撈得等到天亮。
那一車貨完完全全被泡發不能要了。
由於我們身處兩個年代,我隻能看到她,不能為她做任何。
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梗著脖子抹淚回家。
換了衣服,她想進被窩取暖,我爸一個轉身將所有被子裹走。
我媽脾氣上頭,抄起掃帚打我爸。
邊打邊訴苦。
「我兩點開車去進貨,天那麼黑,路那麼滑,凍得哆哆嗦嗦開車回來,現在好了,貨沒了,你還......」
我媽氣憤地說了很多,然後被我爸一拳打倒在地。
掃帚裂了,我媽眼睛腫了。
她跑去院子外的牆腳哭。
背影孱弱,好像一塊堆在牆邊的紙板。
外麵開始下雪,一開始她隻是白了頭發,後來被雪覆蓋成雪人。
刺骨的北風呼嘯,裹挾著她的哭聲刮向廣袤的田野。
好像女鬼在哭泣。
這個聲音,我多次在深夜聽過。
我媽一直哭到七點,我該起床上學了。
我媽用凍僵的嘴唇喊我幾遍,我一直沒動靜。
她扶著牆,拿著掃帚進屋,一棍子打在被子上。
掃帚本來就是斷的,她的手是僵的,力氣自然不大。
可在我的記憶裏,她打了我很久,打得很疼,疼到心裏的創傷一直沒有愈合。
原來沒有。
3
可再怎麼樣她也不能打我。
就像媛媛再怎麼無理取鬧,我也沒有責備過她。
就連她說不想上學,我也隻會立刻給老師請假,帶她去遊樂園散心。
順便帶上我媽。
我媽一邊穿鞋,一邊抱怨我任性,胡亂給孩子請假。
「哪像那時候,你忘了帶書,街上生意那麼忙,我都得給你送過去。」
有嗎?
我忘了。
記憶裏我媽對我的學習一直不聞不問。
最關心我的一次,還是因為跳廣場舞和班主任相遇。
班主任提了嘴我最近學習成績下降,她覺得丟麵子,回家後打了我兩巴掌,並且撕了我藏在枕頭下的小說書。
「你說那次?」
「那次是你爸請一群狐朋狗友回家喝酒,我心煩出去跳舞,聽說你成績下降,還在試卷上簽假名字騙老師,回家又發現你不開燈打著手電筒縮在被窩看小說。」
「多傷眼睛,你說該打不該打?」
媛媛在後座鸚鵡學話:「該打。」
我開車沒說話。
不服輸,提議再次開啟比賽。
媛媛想吃炸雞,我帶她去買,盡可能滿足她的所有要求。
「不像你,做的晚餐永遠隻有豬腦麵條。」
「就為了圖懶省事。」
我媽笑著沒說話。
媛媛玩旋轉木馬,我舉著冰淇淋在台下,用手機給她拍照記錄。
等她下來,抱著她,往下一個項目走去。
轉頭看見我媽推著大大的三輪往修理廠去。
右手使勁,左手不能動,用來擦汗。
路過學校,她踩著磚塊往教室裏探頭,看到我在背書,嘴角揚起一點微笑。
再接著,鄰居王叔跑來報信。
我爸賭錢,賭場被警察圍住,他為了逃跑,從圍牆跳下來,摔斷了腿。
「錢呢?」
我媽隻著急這一點。
我爸裹著石膏,躺在病床上吐雲吐霧。
「找警察要去。」
我爸不工作,我媽擺攤幾年才好不容易攢下萬把塊錢。
頃刻間沒了。
「阿霞要練字,還要買毛筆和墨水,這些錢總還有吧?」
我爸掐滅煙頭,隨手一彈。
翻了個身,將頭縮在被子裏。
「說了找警察要。」
兩顆比黃豆還大的眼淚滑過臉頰,在棉衣被燙出的洞上轉了個圈,滴在煙蒂上。
煙蒂冒出一絲煙,然後熄滅。
我媽抹幹淚,將車推去修理廠後回家拿鐵楸去河裏撈貨。
沒撈上來,她腳一滑,受傷的左胳膊摔在塊尖石頭上。
咯嘣一聲,我媽疼得揚起臉哀嚎,脖子上青筋暴起。
她回家隨手拿布纏住胳膊,冒著雪去殺豬場。
「聽說吃這個補腦子。」
她蹲在砍豬頭的人旁邊,堆著討好的笑臉,主動找天聊。
那人叼著煙,白了她一眼,故意提起我爸的傷。
調侃似的又提起我爸我媽新婚之夜的鬧劇。
「前兩天我還看見一塊疤和那個誰,兩人一塊往南邊去了。」
殺豬場裏響起肆無忌憚的笑聲。
眼淚隻在眼裏轉了一圈,被我媽生生逼下去。
她笑著接受所有不懷好意,拎著豬腦袋回家。
用一隻右手切蔥花、薑絲,下油煎豬腦,澆上熱水,水開下麵條。
飯剛好,我剛好到家。
頭頂雪花,垮著臉:
「媽,你為什麼不去接我放學?」
4
我呆呆地放下媛媛,置身於我媽的世界。
看到小時候的我,賭氣地將豬腦往我爸的碗裏夾。
我爸吃完飯,嘴一抹,跳腳往床上去。
我媽讓他起床,換被單。
他不耐煩,一拳又在我媽眼窩上留下一片青紫。
我媽越反擊,被打得越狠。
她用一隻手胡亂地抓撓我爸的臉,最後被掐住脖子,快要窒息,我爸才鬆開手。
她又跑到院腳去哭,捂著嘴,肩膀顫抖。
哭完又抹幹淚,給我換床單。
床單的拉鏈壞了,她用針縫。
可她的左手壞了,配合不了,針腳歪歪扭扭像隻蜈蚣。
我冷漠地趴在床上嘲笑:「醜死了。」
「以後別給我縫衣服,同學看到會笑死。」
我媽手一抖,指心被紮出個洞,滲出血,自這後再沒給我縫過衣服。
我不敢想,她當時的心又該有多痛。
隻是年幼的我依稀在夢裏又聽到了女鬼哭泣。
第二天,我媽手上陪嫁的金鐲子不見了。
三輪車倒是回到院子裏。
可我爸卻怎麼找也找不到了。
我媽去買豬腦,他們說看到我爸跟初戀一瘸一拐地跑了。
我媽不信,晚上回到家,果真看到我爸抱著兩箱啤酒,拎著鹵菜,帶著一群朋友回到家。
抽煙,喝酒,嬉鬧,吹牛。
看到我媽手上的豬腦,我爸叫嚷著讓她把豬腦紅燒,再多道下酒菜。
我笑嘻嘻附和,伸手剛夠到一隻雞翅膀,被我爸打手推到一邊。
「你怎麼這麼饞?」
「去去去,女孩不允許上桌,回屋寫作業去。」
寫著寫著我睡著了,第二天醒來找不到我爸了。
他們說我爸被朋友攛掇,真的找初戀私奔去了。
至此我再沒有見過我爸。
我怨恨我媽。
怪她像個怨婦,脾氣凶,嘴巴毒,天天沒事找事,所以爸爸才會跑。
我媽拿掃帚打我,打得我滿院子跑。
越打我,我越恨她。
寫日記時罵她是毒婦,和她沒有共同話語,真想換個媽媽。
隔壁嬸子來串門,舉著我的日記大聲讀。
周圍的鄰居都在笑。
包括我也是。
隻有我媽捂著嘴,痛苦地扒在門邊嘔吐。
鄰居說她懷孕了,三個月。
可我爸跑了。
那天她頭一次在床上躺了一天。
我餓著肚子,從櫥櫃中翻出一塊土豆,削皮,還是切得像手指那麼粗,開火,澆油,倒土豆,加上醋和鹽巴,用鏟子翻啊翻。
我端去給我媽吃,她看著炒糊的土豆出神,遞給我十塊錢,讓我去街裏買農藥。
我忘記我有沒有去,依稀記得這個晚上,家裏來了很多人。
他們圍著我媽,給她灌肥皂水、鹽水,或者是其它東西。
然後我媽在床上躺了很久,瘦了很多,小肚子也平了。
再然後我書桌上多了一些學習用品。
我媽換了份工作,夏天賣涼菜,冬天賣炸貨。
依舊從來不去接我放學。
隻是家裏的燈越亮越早。
隔著窗戶,依稀能看到個人影用一隻胳膊往灶裏添柴......
5
「媽媽,你怎麼哭了?」
媛媛踮起腳,給我擦眼淚。
我軟著腳,眼淚不停,依舊沉浸在我媽的世界。
淩晨兩點起床,燒水、燙菜、拌菜。
一切就緒,邊把菜往車子上端邊喊我起床。
上午在集市賣菜,十二點收攤、做飯,一點鐘開著三輪趕往縣城進貨。
下午四點,回家,刷盆洗碗收拾家務,順帶縱容任性的我一遍又一遍哭喊著找我爸。
偶爾,她也會歇一天不擺攤,去學校參加家長會,聽我在台上朗讀優秀作文——《我的好爸爸》。
再後來我為了逃離她,去到外省上大學。
我指責她從不給我打電話,從不噓寒問暖。
可當我拿著她的錢在學校肆意揮霍的背後是她無數次被欺負。
別人可以在超出規定範圍的街道擺攤,她不可以。
鄰居饞狗肉,舍不得自家養大的狗,當著我媽的麵將我家養了兩年的狗打死。
最後扔給我媽一張狗皮。
我媽分身乏術,家裏的地隻荒了一年,就被隔壁田的主人霸占。
我媽無處說理,我也無法體諒她的難處。
一到雨天,她的膝蓋就疼得睡不著。
她經常做噩夢,無數次含著眼淚從睡夢中驚醒。
櫥窗裏新穎漂亮的裙子,可胳膊上的傷讓她作罷。
她想去理發店將早早白了的頭發染黑,還要忍受我的冷眼嘲諷。
「一把年紀了,臭美什麼?難不成想給我找個後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