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裴青寂是亂世少年夫妻,他橫掃六合那日卻將我遣離中原。
當年裴青寂以赤子心聘我為發妻,後來陛下用萬金驅我出關。
三年後他從草原上接我回宮,我早已成了傻女,再不記得他。
關於他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了。
不記得他為了洛陽貴女,棄我於群山密林之中。
不記得我及笄時,他點滿上千盞孔明燈,祝我百歲無憂。
不記得他大婚那日,我在草原上一點點埋掉我們的孩子。
到頭來,我唯一的執念隻是想回家。
裴青寂說,他就是我的家人。
我笑著搖搖頭:
“我的家人孩子都埋在邊關黃土下,你不是我的家人。”
那夜,裴青寂嘔血不止,枯坐至天明。
接我回中原的,是裴青寂的皇後宋湘湘。
洗塵宴上,皇後想瞧柔然馭蛇術,將我請入百蛇窟。
蛇窟爬滿花花綠綠的蛇,有些還纏在我腳踝上,我僵站著不敢動。
皇後攜貴女們於岸上品茗閑聊,淡淡道:
“商嬪,聽聞柔然商家皆能馭蛇,不如給我們表演個首尾相咬?”
我絲毫不動。
皇後今日接我入宮,不是為我接風洗塵,是要當眾給我個下馬威。
把我當雜耍的。
我不卑不亢:
“恐怕皇後要失望了,我是商家異類,並不會馴蛇。”
皇後身旁的貴女們立時朝蛇窟潑茶,發難道:
“休得撒謊!當年皇上親見你馭蛇,難不成皇上看得,皇後就見不得了?”
滾茶潑在百蛇身上,被激怒的蛇一簇簇朝我爬來,似要將我生吞。
我扯了扯唇,用護甲在手腕劃開一條口子。
鮮血汩汩而出,落在蛇身上,引得它們蜂擁而食。
我又在手上劃了幾次,最後飲過我血的蛇,紛紛首尾相咬,抽搐而亡。
我不會馭蛇,隻會殺蛇。
蛇窟一片慘不忍睹。
我臉色雪白,輕輕開口:
“不知你們陛下,當年看到的可否是這場景?”
關於她們口中的陛下,我實在記不清了。
我的腦子,這幾年鈍了許多。
皇後揚了揚眉梢,愉悅道:
“確實是這番光景。”
“想是當初陛下將本宮帶出萬蛇山時,捂住了本宮的眼,倒錯以為商嬪在馭蛇了。”
傳聞當年皇後宋湘湘出兵支援裴青寂,不慎中伏,被逼上萬蛇山,是裴青寂單槍匹馬破了萬蛇山之困,搬回救兵扭轉乾坤。
後來成了一段帝後生死同依,不離不棄的美談。
隻是無人知曉當年裴青寂幾乎放盡我的血,才逼退蛇群,開出一條血路。
如今我於百蛇窟中叩拜,冷靜開口:
“我祝陛下與皇後娘娘年年歲歲有今朝,且以深情度餘生,商裳絕無異心。”
皇後很滿意我的回答。
這場鴻門宴達到了她的目的。
皇後宋湘湘是南慶國母,卻在接風宴上迫不及待給我下馬威。
無非我曾與裴青寂以夫妻之名相伴五載。
她這個國母,當的不光彩。
即便南慶朝堂後來並不承認,他們的皇帝有過這段風流韻事。
但裴青寂如今卻將我接了回來。
將群臣的臉打得響亮。
數年前,南慶犯我柔然,戰敗,以皇子為質遣送至草原,換十年太平。
裴青寂便是那個質子。
我當年於王帳前一眼相中他。
後得知他並非皇子,乃宗室棄支。
阿耶震怒,欲殺子獻旗,我冒以有孕於他,救裴青寂於刀刃間。
阿耶愛女,將他賞給我。
裴青寂容姿出塵,學識淵厚。
對我也溫柔克製,會陪我在草原數星星,給我講漢人趣聞。
也教我識文斷字,觀天下局勢。
也是他主動提出求娶我,一生為妻,終身不負。
後來中原將亂,王室傾頹。
我知裴青寂野心,也知他絕非池中之物。
我求父王借勢於他,陪他中原逐鹿。
隻盼天下太平後保我柔然族人百世安定。
此外別無他求。
裴青寂借柔然之勢乘風而起。
一路高歌猛進直搗京都。
卻在萬蛇山最後一役中原形畢露,後誅盡柔然一族,棄我於群山密林。
他橫掃六合那日,將我遣離中原,十裏紅妝迎新婦。
我沒了家,沒了阿耶,也沒了夫君。
當年裴青寂以赤子心聘我為發妻。
後來陛下用萬金驅我出關。
裴郎負我。
我被安置在冷清的的偏殿。
身旁伺候的都是皇後的人。
她們閑時總無意透露帝後多麼恩愛和睦,溫馨甜蜜。
時不時還拿眼睛斜我:
“有的人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也要瞧瞧鳳凰答不答應。”
“陛下也是她這等賊女能攀的上的?”
我聽著並無多少感覺。
如今陛下於我,不過是個虛幻的陌路人。
三年前我攜萬金離關後,路遇劫匪,墜崖摔傷了頭。
許多事許多人已經記不清了。
忘了裴青寂貶妻為妾。
忘了他恩將仇報。
忘了當年萬裏覓夫,隻得了句“黃粱一夢終須醒,君向瀟湘我向秦”。
我隻記得當初陪我看星海的少年。
我問他向流星許了什麼願。
他說願商裳歲歲年年長樂未央,永受嘉福。
我抓住夢裏絕色少年的衣決。
捂住自己的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
“夫君,我尋了你好久,帶我回家,離開中原。”
“中原兒郎多薄幸。”
少年吻幹我的淚珠,替我揉胸口。
“裳裳不氣,我們回家。”
夢醒。
沒有夫君可依,亦無家可歸。
唯有陛下一襲金紋玄袍,佇於月影下。
他周身尚帶寒露,站在桃枝旁垂眸觀我。
他遞來一件狐毛大氅,披於我肩,並未言語。
我接過大氅,陌生又細致地打量他的眉眼。
“你長得有點像裴青寂。”
陛下怔愣了會兒,指尖不自覺地微蜷:
“裳裳不識得我了?”
陛下月前南下賑災,今夜才回。
我們時隔三年,第一次相見。
我站起來,禮貌的微笑:
“認識。”
我不僅認識,還能規矩的行禮。
“您是中原的皇帝。”
他茫然:“那裴青寂呢?”
我答:“他是我夫君,去京都買孔明燈了。”
“買完燈就要陪我回家,參加及笄禮。”
我腦子鈍鈍的,總覺得哪裏不對,又說不上來。
左右陛下是陛下,阿寂是阿寂。
陛下扶著桃枝,身形欲墜,桃花簌簌落滿地。
“裳裳病了,我就是裴青寂。”
“我帶你回家了。”
我立馬後退兩步,顫聲:
“這兒不是我的家,你也不是裴青寂!”
端詳了他一會兒,又道:
“我記得你。”
“你有個洛陽小青梅,後來花了好大的倚仗娶她做皇後,這兒是你和她的家。”
“不過那天我沒看到了你們的遊街儀仗。”
“我難產了。”
“我的阿寂當時陪著我哭了好久,他怕我傷心,還做了小兔糕哄我。”
至於陛下,當然在歡歡喜喜迎娶美嬌娘。
若他是裴青寂,他又是怎麼分身的呢?
“所以你不是裴青寂。”
長得像罷了。
我腦中一團漿糊,有時分不清現實與幻想,幻想我的阿寂一直在陪著我。
陛下當場就瘋了。
嘔血不止,顫著聲一字字問:
“孩子……我們有孩子?”
他跌跌撞撞地靠近我。
眼神期翼又小心:
“我們的孩子……多大了?”
“四個多月哦,是對龍鳳胎,住在邊關黃土下。”
不過我糾正他,那是我和阿寂的孩子。
我瞧他麵色灰白頹敗,忍不住安慰道:
“你也不用自責,本來也和你無關,何況你那時還在拜堂成親,又怎能抽身來替我請大夫呢?”
“阿寂已經安慰過我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也沒多疼了。”
一生殺伐決斷的鐵麵帝王。
此時牙齒卻一直打顫,跌坐在桃花樹下。
尖利的桃枝,從他耳後一路劃拉到脖頸。
帝王血,桃花色。
還混著些從臉上掉下來的透明水珠。
語不成調,喑啞道:
“裳裳吾妻,是我沒護好你們。”
我懶得和中原皇帝掰扯,困意倦濃,進屋好眠。
天將明時分,隱約看到窗外的人影方才離去。
陛下走後不久。
昨日潑我茶的妃子就闖了進來,氣憤地將我從被窩挖出。
“你也不想一進宮就成為眾矢之的罷?”
“以後想在後宮好好過,現在就去為皇後求情。”
我還摸不清狀況。
皇後與我有何幹係?
她把我往百蛇窟拽,我被拉的東歪西倒。
披風還掉地上,被她踩了兩腳。
“少磨蹭!皇後娘娘千金之軀,若有什麼閃失,仔細你的皮!”
臨近蛇窟。
妃子忽又像哄小孩兒似的,教我在陛下麵前承認:
是我主動給皇後表演馴蛇,無人為難於我。
大抵她也從宮人處知曉我腦子不甚清明,好哄騙了。
見我不語,她在我臉上狠狠擰一把:
“你可知皇後娘娘身後可是洛陽宋家,那是陛下的親舅舅家!你若因此與宋家結怨,便是陛下也不會向著你!”
我皺了皺眉,臉火辣辣的疼。
還未到百蛇窟,就聞窟內哭天搶地的哀嚎,許多聲音甚是耳熟。
昨日還是我立於蛇窟任人觀賞,今朝便易位。
陛下手提利劍,駐足於蛇窟,長刃滴血,宛如玉麵羅刹。
但凡有敢從蛇窟爬上來的,都被一刀結果。
窟內亦不好過,群蛇亂舞,不似當初我下窟時那般安分。
貴女們個個嚇得花容失色。
有被蟒纏死的,有中毒的,有被嚇散魂的,死狀百千。
天子一怒,流血千萬。
說的便是這般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