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平叛歸來,帶回一個青樓女子。
她救他於危難之間,他幫她脫離奴籍,抬她為平妻,還為她家平反。
全京師都在稱頌美與英雄相互救贖的故事,忘了我才是將軍正妻。
而我眾叛親離,含恨而終。
重回當年,我將前世為我收屍的庶子接回府上。
「我一眼就認出這是我的兒子!」
既然整個京師都忘了我才是正妻。
那我隻能「夫死從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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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未想過我會在三十五歲早逝。
出身兗國公府,我家世顯赫,原定的姻緣應是中書令家的公子,或者是幾位尚書的子弟。
柏家雖也是朝中武將新貴,但同幾個世家相比,到底缺少底蘊。
但我還是一意孤行地嫁了。
因著柏庭年少英雄,屢建奇功,待我又極好,我便將一顆心全給了他,讓母家助他平步青雲,掛帥封侯。
自十六歲嫁來,我做侯夫人十七年,把家業打理得井井有條,丈夫和婆母也十分照顧,沒有生出兒子也並不多怪我,隻叫我隨緣。
我原以為能和他一生一世。
直到我死前兩年,將軍平叛後帶回一個女子,他眼中的濃情蜜意再不屬於我。
從小習得做主母的態勢,我雖對他的變心而痛苦,但並不阻止他納妾。
但他說:「喚秋她有恩於我,我要抬她做平妻。」
我怎麼能答應?
即使是武安侯府的恩人,她也出身青樓,怎麼能與我相提並論?
聖上會怎麼看?世人會怎麼看?
他卻露出我從未見過的嘲諷:「原來你還是嫌棄她身份低微。」
「可是我被叛軍追剿在城中東躲西藏的時候,你這個出身高門大戶的正妻又在哪?是喚秋!是她不顧危險,收留我救治我,而你隻會在家繡花、品茶、赴宴!」
可真的如他所說嗎?
軍報傳來說將軍在桐城失蹤,是我穩住闔府人心。
老太太驚厥之下一病不起,我焦頭爛額之際也沒耽誤入宮延請太醫,花高價為她購得人參服下。
我就算不在前線,也知道,將士大力搜尋柏庭,援軍的速來,都是因為他是鄒家的女婿。
原來這些都比不過易喚秋將他藏身青樓的三日。
婆母苦口婆心地勸說:「令筠,你是個懂事的孩子,那女子身懷有孕,家中子嗣又不豐。若是個男胎,便是讓他做個嫡子又何妨,他也叫你一聲娘啊。」
我千嬌萬寵養大的女兒不解地望向我:「母親,我雖然從小在祖母身邊長大,也聽你教導過我說知恩圖報,怎麼到你自己這裏反而這麼善妒呢?喚姐姐曾經過了不好的日子,但是她心地很善良,不會傷害你的呀。」
待我如親女的婆母,全然忘記我事必躬親的照顧,眼裏隻有一個未成形的胎兒。
我如珠如寶的千金,她幼時好生病,我隻能整宿整宿地抱著她哄睡,現在挽著與她年歲相近的父親姘頭,歡喜著和她探討詩詞,打趣她和她父親相識相知的細節。
君既無心我便休,我提出和離。
但他們居然不肯。
嗬,唾棄我家的高高在上,又舍不得我家的權勢地位。
更可恨的是,他們居然散出流言。
說我善妒無子、忤逆婆母。
我在京師的名聲一時極惡,有家難回。
更兼柏庭在此戰中又建奇功,成功站隊晉王,於是在晉王登基後立即站穩腳跟,我家一時竟奈何不了他。
很快,他又上奏為易家平反。
易分亭原是桐城小官,貪墨朝廷撥款,事發後獲罪。
新皇為籠絡臣心,也不願深究,便恢複易喚秋官家之女的身份,甚至為表對救武安侯的嘉獎,逾禮封她了一個安明縣主。
皇城本就滿城流傳著他們相逢於危時的愛情故事,這時更是加了聖上的肯定。
人人稱頌她易家女,貧賤不能移,淤泥不能染。
我本就體弱,又殫精竭慮小半年,終於一病不起,在闔家歡樂中拖到抑鬱而終。
沒人記得我,女兒倒是來哭了一場,盞茶功夫後便揾幹眼淚,轉去逗弄繈褓中的弟弟了。
倒是一直養在偏巷的庶子,例行每月問安時發現了我的死,認認真真地處理了我的後事,也算沒落了國公府的臉麵。
魂魄含恨不去,悠悠盤踞在喪生之地。
一朝重生,我恍如隔世。
庭院中喧嘩無比,我的貼身丫鬟百竹急匆匆推門而入:「夫人,不好了,老夫人聽到消息後暈倒了,您快去看看吧。」
我立即下床穿衣,「別著急,準備馬車去。」
「好,咱們是要入宮去請太醫嗎?」
「不,我們回兗國公府。至於老太太麼,找幾個下人抬回房歇會,不會有事。」
百竹訝然,但還是立刻照做。
前世我火急火燎就醫問藥,好人參好靈芝,不拘什麼補藥全開了私庫淘來。
一想到鬼魂時看著她牽著易喚秋的手罵我是不下蛋的石雞,攛掇我的女兒去回絕想來探訪我的她外祖家......
她怎麼配!
路上,小販吆喝聲陣陣,我掀開簾子,貪婪地盯著幾十年未見的繁華。
前世在他們有意的苛待下,大冬天我在冷似鐵的薄衾中死去,是我無法泯滅的長恨。
「阿竹,你再替我去尋上次替爹爹瞧病的針灸名醫程老,重金延請回府,我有大用。」百竹低頭應下,我輕輕合簾,遮住眼底的晦暗。
做事做絕,夫妻情斷,就要斷幹淨,對吧?
這輩子,我不打算和離。
這偌大的武安侯府倚仗我兗國公府而立,我憑什麼不能當家做主?
留下對我有用的,剔除我所不要的。
貴女十六年,主母十七年,我有的是手段和力氣。
前世未能施展,今生,怎麼也要鬥上他一鬥!
現在是閔王叛軍與朝廷軍交戰的關鍵時刻,索性還來得及。
這一次,這份從龍之功,我鄒家要了!
到達國公府,母親拉住我的手:「我的兒啊,這可怎麼是好,柏庭現在一點下落都沒有啊。」
我安撫她:「沒事的娘,我已經有消息了,快帶我見爹爹。」
兩世為人,父母是第一待我真心之人,我斷不相負。
內室靜寂,焚香霧嫋嫋。
鬼神之說太過駭人,我推說上山為柏庭祈福,高僧斷我身處鬼蜮,恐有災禍。
我回府後做一夜噩夢,將慘然前世混在夢中和盤托出。
父母怔怔,但他們見我神色不似作偽,又從來都信我,便直問我打算作何。
「前線我軍與叛軍正膠著,父親立即飛書飲溪城表叔家,請他務必傾盡全力幫助晉王。父親手中尚有不少人馬,而今正好借口馳援姑爺而去。」
當時柏庭孤軍深入,流落桐城,竟誤打誤撞和援軍來了個裏應外合,事後又將大破重鎮的功勞算在晉王頭上。
晉王在三支鎮壓兵力中最不顯,他母族也最低微,想來柏庭也發現他是在韜光養晦。
桌案上茶水早沒了熱氣,母親挨著我淚水漣漣:「筠兒,苦了我的筠兒,那一府的虎豹豺狼,早知如此,為娘必不叫你嫁去受此磋磨。」
父親情緒多有內斂,但也紅了眼眶,應下我的事後,便扶著我的頭硬聲道:「女兒,有父親在,這一遭你放心地走。」
「我兗國公家隨從先皇立朝,有定鼎大功。筠兒記住,你身上的脊梁,有一根便是兗國公府給的,萬不可叫旁人斷了去!」
我收拾好情緒,回到家中。
進門便眼見著老太太身邊伺候的周媽,她瞧著我身邊並無大夫,不由得錯愕,脫口:
「夫人也真是的,出去也不知辦什麼,老夫人在房裏還等著瞧病呢。」
我假裝沒聽出她語氣裏的埋怨,狀似累狠了,淡淡地說:
「娘病了是該請人來瞧瞧,多備點藥吃著,我還要忙,就不去看她了。」
說罷不理會周媽的錯愕,徑直回房休息。
往日我一定是會侍奉床前,半步也不走開的。
今時嘛,大夫都不打算喊了。
若一病而死,全府皆知。
何須我呢。
不多時,女兒來到院中,但終究不是為了看我。
「娘,祖母為了父親病成這般樣子,你還在這看賬本,你就算不去看望祖母,還一副並不擔憂父親他們的模樣,你沒有心嗎?」
我算著手中的鋪子和田產,越看越舍不得便宜了柏家。
我打完一輪算盤,懶懶抬眼看著伯善儀。
「擔心有什麼用?我要是也倒了,誰來周轉這侯府,你嗎?」
女兒被我一噎。
丈夫常年在外,婆母自我入府便隻知道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我確實對獨女有很多虧欠。
但在物質上,我自認給了女兒京中獨一份的寵愛。
金玉堆裏養出來的侯府獨女,心思單純也就罷了,娘家給她兜底,緣何自降身價去和那個罪女稱姐道妹,到最後心也不再為娘這裏了。
反來怪起我中年善妒,合著外人一起軟刀子割我的心。
魂魄遊離數年,我終於明白,她的心從來不在我這裏。
她看不出我的操勞嗎?
她隻是和她爹她祖母一樣,覺得這是應該的,我隻是個來侯府借住的幫手。
母女緣淺,修得就是個兩不相欠,我不會再管。
在他們回京之前,我讓下人把庶子接回府住。
他母親是個不安分的家生子,趁柏庭一次酒醉,偷爬上的床。
事發後柏庭怕我生氣,當即送走了她。
那女子生下伯桓便早早地去了,還是我時常記掛著這個孩子,常常使人送他吃穿,到了年紀給他報私塾。
現在想來,親生的女兒尚不能靈前掉幾滴淚,我這些年的滴水之恩卻能讓這孩子記掛這麼久,年年祭拜。
真真是造化弄人。
重來一次,這潑天富貴,自然得有值得的人來接它。
日過樹梢,午後暖氣氤氳,三兩聲燕雀啁啾。
我在書房看表叔快馬來的密報,吃著新采的甜荔,好不愜意。
表叔安南侯在收到父親消息後立即安排下去,一改在叛地鄰城袖手觀望的態度,積極迎戰。
有我記得的上一世的對戰策略,安南軍很快勢如破竹,表叔遣兵囤了幾大車桑蠶偽裝成桑農靠近。
飲溪城和桐城都是桑城,此時正值深春,城中穀場上到處翻曬著草龍,供春蠶結繭之用。
浸泡火油的蒺藜裹著箭矢射入城裏。
隱秘的河道中早有晉王的埋伏,隻待守軍開城門取護城河水救火便齊發動,城門的安南軍與河道伏兵雙管齊下,殺他個措手不及。
閃電奇襲,無怪乎此。
城破後,柏庭和易喚秋在火海和飛絮裏跌跌撞撞地跑出,還險些跑反了方向,做了潰兵的俘虜。
今生他們不是相協抗敵的英雄佳人,而是像逃兵一樣歸隊的光杆將軍和撿來的罪臣孤女。
我很好奇,沒有了功臣的光環,他們的風評還會像上次那樣一邊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