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貶為庶人的第五年,蕭承煜帶著他的白月光來冷宮接我。
他居高臨下地說:“聽聞你已知錯,朕便給你一次改過的機會。”
“沈貴妃溫婉賢淑,多向她學學,以後莫要再惹是生非。”
所有人都以為我會大鬧一場,向蕭承煜哭訴這些年所受的委屈。
可我隻是垂首不語,跪地叩首。
蕭承煜蹙眉道:“薑棠,朕是你的夫君,不必如此見外。”
我淺淺一笑,很快就不是了。
在冷宮待了五年,我終於攢夠了積分。
再過七天,我就可永遠脫離這個世界了。
自此,永不相見。
1.
小太監尖著嗓子傳完聖旨時,我還未來得及換下滿是泥汙的衣裳。
青柳聽聞皇上要接我出冷宮,歡喜得手舞足蹈,催著我趕往宮門。
宮門外,數十名太監宮女分列兩旁,中間停著三頂轎輦。
打頭那頂明黃龍輦上雕著五爪金龍,是蕭承煜所乘。
後麵兩頂分別是沈貴妃的鳳輦和預備給我的小轎。
我沿著長廊行至拐角,忽聽得前方人聲嘈雜。
我悄然駐足,藏在回廊轉角處。
“冷宮五年,也不知這位曾經的太子妃,現在是個什麼模樣?”
“哈,她算什麼太子妃。”
“陛下登基後,不也隻封了個貴人麼?若非當年太後憐她,早就一條白綾送走了。”
“薑棠是有些任性妄為,受些磨礪打磨性子,也是為她好。”
最後這道溫柔的聲音,我立即聽出是沈媚的。
她是蕭承煜少年時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多年前,她遠赴蒙古和親可汗。可婚後沒幾年,可汗便早早病逝。
蕭承煜憐她在外孤苦伶仃,便親自派人將她接回宮中。
和親歸國這些年,她大半時日都住在宮中。
五年前的一場爭執中。
我誤傷了沈媚。
蕭承煜雷霆震怒,褫奪我的封號,將我打入冷宮。
搬進冷宮前,他說:“若是五年教不好你,那就再關你十年,二十年。”
“薑棠,你年紀輕輕就下手這般狠毒。”
“朕懲罰你,是為你好。”
“你這性子若不改,將來如何做朕的皇後?”
是為我好。
所以貶妻為妾,讓我從太子妃到如今的庶人。
所以把我一個人關在這陰冷宮殿,任人欺淩。
所以斷了我的月例銀兩,撤走了我身邊所有宮女,讓我一個人在冷宮自生自滅。
所以斷絕了我與外界所有往來,把我變成孤魂野鬼。
我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冷宮的風很涼,我枯黃的青絲被吹得散亂。
貼在臉頰額上,如同枯草。
而那張原本嬌豔如花的臉,如今卻像是失了水的幹棗。
不過二十的年紀,就生了皺紋。
“沈貴妃說得是,上次的事,是她寬宏大量沒有追究。”
“不然早就問斬了。”
沈媚輕輕一笑:“臣妾也是不想皇上為難。”
“薑棠到底是您的原配......”
“也不知道待會見到陛下,會......”
她說著,眼波流轉看向蕭承煜,眸中淚光閃爍。
隨即微微側首,向身邊的翠竹使了個眼色。
翠竹會意,立即福身道:“依奴婢看,薑娘娘見了陛下定是先哭得昏天黑地。”
“然後就像牛皮糖一樣纏上去,說什麼也不肯鬆手了。”
見沈貴妃麵露得色,另一個宮女青蘿也趕忙附和:
“方才一路走來......嘖,這地方可真是荒涼,連條像樣的石板路都沒有。”
“薑娘娘那嬌生慣養的性子,這次可是吃盡了苦頭。”
蕭承煜冷淡一笑:“朕這次親自來接她,要瞧瞧她是否真心悔改。”
“若是還未改呢?”沈媚輕咬紅唇,目光怯怯望向他。
“自然隻能讓她繼續留在冷宮。”
沈媚失望地垂下眼簾。
2.
而此時,一名眼尖的宮女瞥見了我。
“那是......薑娘娘?”
“怎麼會......”
“那般寒酸的是薑娘娘?”
“怎會如此!我可是清楚記得薑娘娘的模樣!”
眾人麵麵相覷,眼底盡是震驚。
“陛下,那好像就是薑娘娘。”
沈媚輕輕依偎在蕭承煜身側,指了指我。
“你瞧,她頸間的玉墜。”
蕭承煜的目光,慢慢移到我臉上。
最後,又定格在那枚玉墜上。
當初我被打入冷宮時,所有首飾都被收走。
唯有這枚不起眼的白玉,是我娘親的遺物。他沒讓人取下。
“薑棠。”蕭承煜開口喚我,聲音冷淡。
全然不似與沈媚說話時的溫柔情態。
若是從前,我定是又委屈得不行。
開始吃味生氣,與他爭鬧。
但如今,我的心就似秋風中飄零的落葉,早已無悲無喜了。
“陛下。”我忙跪下叩首,額頭貼地,聲音微顫。
隨後攏了攏鬢邊散亂的青絲,別在耳後。
蕭承煜眉心微皺,“聽聞你已知錯,朕便給你一次改過的機會。”
“媚兒性情溫婉,待人寬厚。”
“回宮後,你要多向她學習。”
“莫要再惹是生非,讓宮中人為你操心。”
我沒應聲,隻是輕輕點頭。
蕭承煜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從前我性子活潑,話多,他覺得煩擾,見了我就蹙眉。
如今我不再多言,他還是很煩。
但我已不再在意他的喜怒哀樂。
我垂首而立。
像被折斷的枯枝,沒有任何情緒。
“薑娘娘,你的腳怎麼了?”
一旁的公主忽然開了口。
她目光中帶著一抹憐憫。
我看了一眼。
是第一年寒冬,天太冷了,我劈柴生火取暖。
被木頭砸傷了,腳趾甲脫落後,就再沒長出來。
我縮了縮腳,可我穿的是一雙破舊的布鞋。
怎麼都藏不住。
索性,也就不管了。
“受傷為何不告訴朕?”
“給你的月銀為何不去抓藥?”
蕭承煜的聲音越發冰冷。
我不太明白他為何這般動怒。
我垂首不語。盼著他能息了怒火,接我出冷宮。
我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做。
“罷了。天色不早,你先隨朕回宮吧。”
蕭承煜剛說完,我便戰戰兢兢地跪地叩首,連叩三次。
“謝主隆恩。”我的聲音很輕,但字字清晰。
四下一片寂靜。
風聲呼嘯,時遠時近。
也許是宮中人都好奇五年後的我變成了什麼模樣。
許是眾人想看我出醜,竟浩浩蕩蕩來了數十人。
3.
可此時,無人言語。就連沈媚也睜大了眼睛。
蕭承煜愣了片刻,隨即勃然大怒。
“薑棠,朕是你的夫君。你不必如此疏離,故作姿態。”
“朕知道你怨恨朕把你關在冷宮五年。”
“但也是你先行不軌,沈貴妃當年險些失明。”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波瀾。
手心掐得很緊,常年勞作的手指,指甲也變得粗糙。
幾乎要刺破掌心。
我沉默不語。
再有七日,我將離開這個世界。
他們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想到這裏,我心中坦然。
“沈貴妃。當年的事,我很抱歉。”
我再次跪地,恭恭敬敬地叩首。
蕭承煜麵色陰沉,咬緊牙關。
半晌,他突然踱步向前,攥住我手腕。
“薑棠,不管你心裏在打什麼主意。”
“朕警告你,不許再傷害朕的貴妃。再有一次,朕會做得更狠。”
他拽著我到轎前,將我推上轎輦。
“朕能接你回宮,也能把你再打入冷宮。”
我抬頭,平靜地看著他。
這好像是,我今日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看著他。
在這個世界,我母親難產而死,父親是駐守邊關的大將軍。
年少孤苦無依時,我被接進宮,由太後撫養。
我把太後和蕭承煜當作我的親人,無比依戀。
情竇初開時愛上太子表兄蕭承煜,到後來成為他的太子妃。
再後來,父親戰死沙場,我看著他接回沈媚母子,與我們同住在宮中。
我看著他將我貶妻為妾,讓我成為成為最低賤的庶人。
我看著他偏心他們,袒護他們。
他待我如同仇敵。
我哭過,鬧過,崩潰過,發狂過,甚至想過尋死。
但從未想過傷害沈媚和她的孩子。
可是。除了太後,沒有人相信我。
隻可惜,我被打入冷宮時,太後已經病重,神智時清時濁。
她,護不住我了。
“陛下。你放心,我不會再任性。”
“我都會改。”
或許是我的順從讓他滿意。
或許是,我如今的境遇,讓他心生憐憫。
蕭承煜眼中的怒意稍稍平息。
4.
他甚至伸出手,撩開了我耳邊散亂的青絲。
“薑棠,你早些這般懂事,又何必受這五年冷宮之苦?”
“搬出冷宮後,你與沈貴妃好生相處。”
“如同其他妃嬪一般,把她當作姐姐敬重。”
我望著他,淡淡一笑。
姐姐?真是可笑。
“是。”
蕭承煜輕撫我的發髻,“回宮先梳洗打扮,莫讓太後見你這般模樣。”
“是。”我垂下眼睫,安靜順從。
蕭承煜卻蹙眉看了眼自己的手指。
方才他碰過我的臉。
我的臉被寒風吹得粗糙,冬日還會皸裂。
昔日我對著銅鏡描眉畫麵,他是最清楚不過。
我的寢宮已被沈媚霸占,我的花園早已成了她兒子的球場。
整個鳳儀宮,原本隻有我和蕭承煜。
如今,卻成了他們三人的居所。
恍若一家三口。
沈媚扯住我的袖口,滿臉歉疚:
“薑棠,本宮這就讓宮人把鳳儀宮騰出來,你莫要生氣。”
“無妨,我住偏殿便是。”
我抽出手臂,想要先去沐浴更衣去見太後。
起身退下時,沈媚伸手攔住我的去路:“薑娘娘,你是怨我了嗎?”
“你放心,我絕不與你相爭。”
“我這就讓珩兒把東西搬走......”
“憑什麼讓我搬走?”
“父皇說了,這裏就是我家,我想住哪就住哪!”
沈媚的兒子珩兒跑下台階,哭喊起來。沈媚連忙過去哄他。
可珩兒忽然抄起一隻茶盞,就往我臉上擲來。
沈媚去攔,未能及時。
茶盞沒砸到我臉上,卻重重砸在了我膝上。
沈媚看我一眼,咬了咬唇,竟抬手打了珩兒一記耳光。
“你怎地如此不懂事?”
“陛下不過是講些客氣話,你卻當真了?”
“這不是你家,是薑娘娘的寢宮!你無家可歸!知道嗎?”
沈媚說著說著,淚流滿麵。
蕭承煜進來時,看到的正是他們母子抱頭痛哭的情形。
“父皇,你要趕我和母妃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