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斐中探花的這天,帶了一個女子回家。
我一聲不吭,任他改娶那朵京城的富貴花。
收回泛黃的婚書,他嘲笑般看我:“做了我周家棄婦,還有誰會要你?”
“看你這骨頭能硬多久!”
後來,少年將軍牽著我的手,往我手裏放進一根金釵,朝我耳語道。
“顧小娘,你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
“嫂子!”
“我哥回來了!”
周盼邊跑邊喊,聲音從街頭的賣貨郎傳到我街尾的小菜攤。
正和旁邊魚販爭位置的我一怔,扁擔啪的一聲落地。
“回來了?你哥真的回來了?”
周盼紅彤彤的臉蛋掛著止不住的笑意,連忙點頭:“中了!金科探花郎!嫂子,這下我哥終於可以娶你過門了!”
鬧市遠遠得能聽見敲鑼打鼓的喝彩,想來是隨周斐報喜遊街的長隊。
周盼拉著我往周家趕,撇下那幾擔今早剛摘的時令青菜,身後小販喊我收了攤再走。
少女哪裏聽得進,垂髫隨風,映出她春日花般的笑顏,遠遠地回頭喊道:“我嫂子可是探花郎的妻,以後再也不用賣菜啦!”
我嘴上嗔她輕浮不穩重,卻還是任由她拉著我穿過長街,一路笑語。
路過賣簪花的小店,我停住買下一朵點翠桔梗。
店老板疑惑道:“顧小娘,今日可是什麼好日子?”
難免他不解,手中的簪花我不知道已經拿起又放下多少次,每每路過,總要來看看它還在不在,但就是狠不下心買走。
“是有好事的。”
別上藍白相間的簪花,我扭頭問周盼:“好看嗎?”
她豎起大拇指,接著親昵地抱住我:“嫂子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周家門前的街口,浩蕩的隊伍齊頭並進,道路兩邊擠滿鄰裏行人。
“周家兒子可真爭氣!”
“打小我就看他不像一般的!”
“上次見這陣仗還是林將軍打了勝仗回來的那次!”
偷偷聽著周圍人誇周斐,我不禁捂嘴竊喜。
周母更是笑得睜不開眼,對登門道喜的人頻頻點頭。
“來了來了!”
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我暗暗盤算見了麵該說些什麼。
是問問他我這簪花好不好看。
還是問問他何時兌現當年的承諾,娶我過門做妻。
在粗布裙擦了擦手上的水漬,我有些後悔今日沒描上眉,後悔沒買上幾件趁眼的衣裙。
想來想去,還是問問他,一路上有沒有好好吃飯吧。
也許是四月暖陽曬得人晃眼暈乎,我好似看見周斐馬背上還坐著一位素裙女子。
2.
上門賀喜的人差點踏破了周家門檻,我稀裏糊塗地被他們卷進窄窄的院落。
周斐和那女子一同進門時,正好與我四目相對。
僅一瞬,他臉上的不自然便消逝不見。
向周母等人介紹起女子的名字——祝雙雙。
帶她回來,是想定親。
是當朝戶部侍郎的三女,也是祝家的獨女。
在京城是有名的才女,來往皆是天滿貴胄,佳人才子。
祝雙雙輕笑一聲:“你說話真是個喜歡誇大的,他們不過是給家父幾分薄麵罷了,在你這金科探花麵前,我又算得上什麼才女。”
兩人你來我往,眉眼間盡是欣賞和曖昧。
登門的有周斐舊友,見二人這番模樣,不禁多看角落裏呆立的我幾眼。
身旁的周盼怒而開口:“哥!你怎麼..”
話沒說完,我趕忙捂住她的嘴。
但祝雙雙的視線終究是落到我身上。
“這位是...?”
周母連忙接過話頭:“這是周斐的遠方表姐和小妹,在家裏借住。”
她細密地斜睨我一眼。
“我兒現在是金科探花,某些人想攀高枝,還得照照鏡子看配不配。”
祝雙雙眼眸一垂,敏銳地捕捉到周母看我的眼神。
“表姐,是嗎?”
她帶著疑惑的目光,和我一同看向周斐。
周斐低頭一言不發,祝雙雙則是熟稔地走到我麵前,牽起我的手:“既然是表姐,以後保不齊就是一家人了,有什麼事也好互相有個照應。”
她細膩冰涼的手心猶如羊膏玉般順滑,而我的掌心布滿老繭像粗糙的砂紙。
她一襲素裙也蓋不住的珠光寶氣,像出水芙蓉般典雅。
而我,荊釵布裙,身上還殘留著市集汗味,在她麵前顯得灰撲黯淡。
那又怎麼樣?
我到周家時,足下無方寸立足之地,頭頂無片瓦遮身。
為了給周斐籌錢進京趕考,我擔起扁擔,做起吆喝的買賣。
一連五年,我起早貪黑,盤起自己的發髻,侍奉他年邁的老母和孱弱的妹妹。
旁人嚼舌頭,說我還沒過門,就當自己是周家的兒媳婦,真是個便宜的。
我也沒紅過臉,因為我相信我的周郎。
他說他會功成名就,會騎著高頭大馬,攜著四月放榜時的暖陽。
風風光光許我十裏紅妝,鳳冠霞帔。
那我就等著那一天。
我一擔擔扛起周家的酷暑嚴寒,替他蹚出功名路。
我看向他:“周斐,你告訴她。”
“我是誰?”
3.
“顧元,別讓我難做。”
我心下了然,轉身進屋。
周盼想和我一同進屋:“嫂子!”
“誰是你嫂子!”
周母一巴掌扇得她趔趄,紅著眼捂住腫起的臉,不再言語。
我翻找出一個包裹。
一張泛黃的婚書,一把油紙傘,幾件布衣。
意識到我想做什麼的周斐,皺著眉說道:“顧元,別鬧小家子脾氣了,我沒說不娶你。”
“誰不知道你頭上的發為我而盤,做了周家棄婦,還有誰會要你?”
“雙雙不像你,她是個懂禮的,她都同意和你做平妻,你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驚異地看祝雙雙一眼,原來她是知道的。
京中官員的獨女,何苦呢。
上門的客人也打著哈哈,緩解氣氛:“周兄真是好福氣,一對佳人在側。”
“一個典雅,一個樸素。”
“男人嘛,功名在身,有個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了。”
眾人將周斐越捧越高,仿佛置身雲端的神像。
他的身影也變得高高在上,眼中僅剩的一絲愧疚變成居高的傲慢:“乖乖聽話,我保證你一生富貴榮華。”
我盯著他的眼,一字一句地說:
“當初我接下你的婚書時,周家下無方寸地,上無遮身瓦。”
“我有幾時嫌棄過?”
“你上京趕考,我留在你家,替你侍奉刁難人的母親,教養病弱的妹妹。”
“和衣而眠五年,盛夏嚴冬,就算凍到足膚皸裂,我也不曾偷過一天懶。”
“是,誰都知道我頭頂的發為你而盤。”
我伸手,摘下別在頭頂的簪花和發釵,任由青絲傾瀉在肩。
純白的桔梗花被胡亂丟向地麵,沾了泥土。
“可他們也隻會說你周斐,有眼無珠。”
“配不上我顧元。”
周斐一怔,在場人也噤了聲。
我將那紙婚書歸還給他,接著想起什麼:“勞煩,周公子寫個欠條。”
“我挑擔賣菜替你供養家人,一年十二兩,五年六十兩整。”
周斐深深看了我一眼,難掩厭惡:“斤斤計較的市井小婦,六十兩就知足了?”
他差人尋來紙筆,寫下欠條。
周盼哭著拉住我的衣袖:“嫂子,你傻啊!”
“過了這麼多年的苦日子,你就忍一忍,當旁的人不存在不就好了。”
我搖搖頭。
不是這樣算的。
都說下嫁吞金,上嫁吞針。
我已經過了五年賠進金銀的日子。
還要再過吞針自苦,一條巷走到黑的下半生嗎?
周斐怒斥一聲:“隨她去!我倒要看看她能有骨氣到什麼時候!”
背起包裹,路過門口的祝雙雙時,她低頭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這並非我本意。”
這個京城的富貴花,低下頭時充滿了憐憫,但我分明在她眼裏看到了同樣的悲哀。
身為女子的悲哀。
“祝姑娘,此人並非良善。”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但我聽得真切。
她說:“身不由己。”
我拿起油紙傘,當初周斐在傘下捉住我撐傘的手,怯生生地表明心意。
那日我們聽著彼此跳動的心臟,恨不得那場春雨永遠別停,恨不得這把油紙傘小一點,再小一點。
今日拿著走,倒也合適趁手,不覺得擁擠胸悶。
“那就祝姑娘,順心遂願。”
“祝周公子,平步青雲。”
4.
周斐估錯了。
那日看熱鬧的人口口相傳,將我描繪成麵對舊情郎變心不卑不亢的奇女子。
說親的拜帖流水般送進我租在小巷的院子裏。
我覺得聒噪,閉門不見客,媒婆們就堵在我賣菜的攤子前。
“家裏那幾個不識人,他們不認嫂子,我認!”
周盼蹲在一邊,拿起堆成小山的拜帖一個個讀了起來。
我一邊賣著吆喝,一邊給菜澆上一捧水。
聽到周盼的話,心下不由得一暖。
當初和周斐到他家,周盼也就七八歲,插著腰讓我喊她小姑子。
“你進了門,就得聽我的話,不許欺負我。”
彼時春寒未退,她身上隻有一件單薄的外衣,身上瘦骨嶙峋。
於是我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扯了自己當嫁妝的那塊紅布,裁出一件小襖給她。
她捧著衣服,打量了很久,再看我是便已紅了眼眶:“這是給我的?”
那天之後,我身後就跟著一個嘰嘰喳喳的周盼。
“以後不能喊嫂子了,免得讓人誤會。”
周盼笑嘻嘻地說道:“那我喊你姐姐,顧姐姐。”
我正想應下,眼前忽而冒出個人影,我隻當他是來買菜的,下意識說了一句:“要啥菜?”
下一刻幾個人便掀翻了我的小攤子,我才看清為首那人搖著紙扇,慢悠悠地說道:“給你臉麵遞帖子,你倒好,一張都不回。”
“張家的!你別太過分!”
顧盼被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看清來人後對他喊道。
來人是張家的小公子,張家世代經商,到他父親已經單傳了三代,老來得子又是獨苗,從小他便在錦衣玉食中迷了心智,為人相當跋扈。
更重要的事,張小公子最愛幹的便是納妾生子。
二十出頭的年紀,家中已有七房小妾。
“能嫁進我張家做妾,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沒讓你做暖床丫頭還是看在周斐的麵上。”
他垂眼抿嘴,細長的眼眯起,一把白色紙扇搖得放肆:“如今你是周家棄婦,還想著尋個人家做正妻?別個隻當你是個有趣的,說親的媒人絡繹不絕,你真以為自己值錢了?”
我不慌不忙地撿起地上的菜簍,語氣稀疏平常:“張小爺,我顧元沒想過能有福氣進你張家的門。”
“旁人想遞帖,我攔不住,左右媒婆也是受了主子委托,我何苦為難她們。”
“至於我想嫁誰,是做妾做妻,不牢張小爺費心,要嫁我隻嫁那模樣品行端正的,倒是和您沒多大的關係。”
“牙尖嘴利的,我看你就是欠收拾了!”
小廝一把將我按住,他高高揚起手,想落下一個耳光。
下一刻便有幾聲悶哼響起,一個身影抬腳按我的小廝踹翻,將眼前的景色擋了個幹淨。
“滾。”
“你是哪個!攪了小爺的局!”
剛剛被踹倒的小廝揉著心口,滿臉怒氣看向來人,滿口的汙言穢語頓時咽下,連滾帶爬來到自己主子耳邊低語。
“什麼?你說他是林...”
“滾遠點。”
沉厚有力的嗓音再次開口,這次口氣中的威脅意味更深。
張家幾個人如同見了鬼魅,臉色難看,趕忙離開了。
我放下偷摸藏在腳邊的木棍,起身朝身前的人道謝。
他轉身,挺拔的身影站立如鬆,長發如墨高高束著一個發冠,刀削般的臉龐嵌進一雙銳利的雙眼。
一身的鋒芒見到我的瞬間一頓,收斂了許多。
我是見過他的。
林淵。
林將軍。
5.
十五年前,年僅七歲的林淵從自己戰死的父親手中接過世襲爵位時。
朝臣都覺得世代為國征戰的林家,從此以後要淡出朝野,當個閑散的富家翁了。
可林母在林父出殯的第二天,帶著年幼的林淵於皇城長跪不起。
所為的是請皇帝收回爵位戰功。
聖上疑惑,當個爵爺,反倒委屈了林家?
林母挺直著背,解釋道:“我丈夫是死在外族手上,林家隻剩獨子,我怕他沉溺富貴鄉,忘了自己身上背負著血海深仇。”
“辱沒了自己,也辱沒林家。”
此話一出,聖上一怔,礙於功臣遺孀的麵子,轉頭問林淵:“你可認同你娘親的話?”
七歲的林淵,正是玩鬧的年紀,懂什麼家國仇恨,更談什麼血海深仇。
可林淵點點頭,一雙銳利的雙眼看向西北,千萬裏間射穿了天狼。
“不破樓蘭終不還。”
僅僅八年後,林淵提著異族首領的頭顱,將它高高掛在城池大門。
換來國家近二十年的安穩。
聖上大悅,大手一揮封他為征北大將軍。
十五歲的林淵,成了最年輕的將軍。
他帶著林母離京進城時,鑼鼓喧天,那時我還沒認識周斐,人堆裏湊著熱鬧。
遠遠地瞧見他一眼。
說是一麵之緣都是我僭越,這樣的關係,他來我這做什麼?
“顧元,我是來遞拜帖的。”
他一頓,緩緩說道:“我想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