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進京趕考,7年未回。
我放下詩書琴劍,耕種田間,皮膚黝黑成村婦,細嫩十指生滿老繭。
終是養大幼女,送走公婆。
去京城尋夫君。
才知他早已高中狀元,娶蘇國公嫡女為妻。
胭脂鋪中,我瞧見夫君摟著懷中女子,親手點下朱唇,那不曾老去半分的俊朗容顏,溫柔地仿佛溢出水來。
看見我,他眼中閃過驚慌。
蘇繡問他:“夫君,你們可認得?”
“醃臢村婦,怎會認得?”
他眼中滿是遮掩不住的厭棄,忙繞開我,偷偷丟下幾粒碎銀。
我餓得虛脫,彎身去撿。
發覺皸裂的雙手已生滿凍瘡,滿身汙垢,混著積雪融成泥水。
臟了我最美的7年。
1.
“瞎了眼的賊婦,可識得李府二字?速速離去,莫汙了咱李侍郎的門麵。”
門人舉起棍棒,作勢要打。
女兒鑽入我懷中,嚇得直哭。
我癡癡仰頭,望著李家鑲了金邊的氣派門頭,不由得憶起家中那破落獨院,坍塌時隻有一瞬,甚至來不及救出臥床的阿婆。
心中一苦,頹然跪倒在地上。
想死,卻又放不下女兒。
隻得從懷中摸出李鬱安的唯一一封家書,捧在手中,高高舉起:
“李大人家書在此,請代為轉告一句話——”
“家中田地被地主搶占,賤婦為求活路,攜女兒進京,隻求入得李府為奴為隸,討口飽飯吃。”
門人詫異:“李大人家人早已死絕,何來家書?”
我心頭一滯。
原來癡癡苦等7年的我,已被他絕情抹去。
但為了活。
隻能低下頭,深深埋進雪裏,手中舉起李鬱安施舍的碎銀:
“乃是遠親,李大人瞧見家書,自然醒得。”
我如願入了李府。
和女兒被扔在一個荒蕪的院落,照看曾對李鬱安有恩,後觸怒龍顏被斬斷雙腿,已然瘋傻的老將軍。
每日粗茶淡飯,但仍被下人克扣半數。
李鬱安3個月未曾來看一眼。
沒用的糟糠妻,等死的老貴人。對他而言,大概是薪柴燒幹的餘燼,哪會再念半點恩情?
“你既是她的發妻,何不再去爭爭,就甘願陪我這老頭子等死?”
老將軍偶爾也會清醒,捧著一壺烈酒,勸我再賭個前程。
我苦笑搖頭:“7年前我姿色尚在,他不曾留戀半分。如今已人老珠黃,又拿什麼爭?”
惹他不快,怕是連帶著女兒的命,都要搭進去。
我不再奢求李鬱安的愛或憐憫,他已陌生得我不敢相認,對他,隻剩滿心的恨與恐懼。
餘生再不相見最好。
可畢竟在同一府邸,還是在領夏衣時,與他撞見了。
我倆心照不宣地錯開,連眼神也不曾交流。
可回到荒院時,李鬱安竟叫住了我。
“晚舟。”
我回頭,發覺他跟了過來,慌張得捏緊衣擺。
左右環顧,見四下無人,忙跪下來,猛地將頭磕破,才抬眼哀求地望著他:
“你已將我困在荒院,過去種種,斷然泄露不出去。”
“我又為你養大骨肉,送走公婆,便是現在無用了,也有些苦勞吧?”
“求李大人高抬貴手,饒賤婦一命,叫賤婦將女兒養大可好?”
我涕泗橫流,低入塵埃。
他攥著拳,眼眶微微發紅:“我何時說過要殺你?”
“晚舟,我在你心中,便是這般狠戾絕情麼?”
2.
難道不是麼?
嫁與他時,我家中已然落敗,卻仍是擠出百兩銀子,送他進京科考。
一晃7年,我如同望夫石般在村口,日夜守望。
他卻娶了貴門嬌妻,錦衣玉食,前程大好.......
我半句不敢埋怨,隻低著頭,生怕將他觸怒惹來殺身禍。
“晚舟,我不曾有過半點殺你的念頭!”
他快步向我走來,彎身扶我:“若不然,我為何不叫你凍死街頭,還讓你進了李府?”
“你若不提及過去的事,我自會好生善待你和女兒,將來等我位極人臣,不用再仰仗嶽丈一家,自然會給你個名分。”
聽著他施舍般的話語,我心頭一惡,下意識推開他扶我的手。
他的臉色冷下來,眸中滿是盡力克製,但仍遮掩不住的厭棄:
“你是怪我,不曾來看你?”
我連連搖頭:“賤婦不敢。”
他惱怒起來:“那你這般作態又是為何?若我在李府,怎會不關照你?實則是蘇繡愛花,要我借公差之機,陪她去江南采七葉紅蓮,路途遙遠,才疏忽了你........”
我聽得窒息,想起宛若仙境的後院中,那百株各色奇花。
都是這7年間,李鬱安攜蘇繡自各地采來的。
其間爛漫,滿城皆知,奉為佳話。
又憶起我這枯燥絕望,荒唐可笑八字便能道盡的7年,心頭仿佛被千刀萬剮,痛不欲生。
崩潰下,也顧不得那般多,咬牙將心中委屈統統吼了出來:
“可是李鬱安,我才是你最先娶的正牌妻啊!你7年未歸,勸我改嫁的媒婆踏破門檻,我不曾動搖過半分。”
“地主為強娶我,辱我名聲,侵占田地,我寧可給人做佃工,夜夜往死裏熬著繡花也不曾妥協。”
“多次想死,為了公婆,為了等你回來,我都生生咬著牙捱住,可——”
我哭得聲音嘶啞,癱倒在地:
“可你寧願帶蘇繡四處遊玩,卻不願給我一封家書啊!我這哪裏是作態,我是怕啊,我真的好怕.......”
怕他為了前程,斬草除根。
哪裏還敢奢望他善待我,奢望名分?
平靜下來,我又怕得發抖。
本以為李鬱安會被我觸怒,連累女兒,剛要哀求認錯,他卻強行抓著我,將我扶起來。
眼中是令我詫異的愧色:
“我如何不知虧欠於你?隻是一步錯,步步錯,若讓嶽丈知曉我還有家室,這般富貴半點也留不下來。”
“晚舟,你且再等等,待我位極人臣那日,定然彌補你。”
“日後你與女兒的衣食住,我自會托人照顧——”
話音未落,老管家突然走來,腳步匆匆聲音急切:
“家主,老奴可是尋到你了。”
“後院有賤奴澆花多添了水,泡死一株,夫人哭得誰也勸不住.......”
霎時,李鬱安的眼底現出心疼的神色。
我隻在新婚夜被折騰哭時,瞧見過一次。
而如今,蘇繡的一株花,便惹得他憐愛至此。
“以後小心些,莫再摔倒擋我的路!”
李鬱安意識到還在扶著我,連忙托辭一句,猛地甩開。
滿眼急切地去尋蘇繡。
他們走遠,女兒抹著淚將我抱住。
“娘,阿爹真的會好吃好穿,善待我們嗎?”
我平息罷情緒,將女兒抱起,麵無表情地在他耳旁細語:
“娘不曉得。”
“娘隻曉得,你在李府要處處小心,跟娘好好修習詩書,老伯伯清醒時,要纏著他教習兵法武藝。”
“待有所成,才可在京城爭一爭前程——”
女兒糯聲接道:“我醒得,爭出前程,才有機會將這個拋棄我們的負心漢,踩在腳底呢!”
3.
荒院的雜草割了又生,幾載春去冬來,女兒漸漸長大。
李鬱安終是守信一次,好吃好喝善待我們,叫我手上老繭漸漸褪去,皮膚細嫩了些,水中倒影可瞧出幾分曾經少女的模樣。
不知是覺得偷來的比較香,或是想重溫過去的我,李鬱安開始來荒院與我私會。
我不迎合,也不抗拒。
隻是他在我身上翻雲覆雨,說著要給我名分的情話時,我總忍不住別過頭,不叫他瞧見我屈辱的淚。
以及眸底藏得很深,那抹想殺了他的恨。
掏心掏肺信過一次。
再也不會傻乎乎地信第二次了。
“來,趁熱喝了,我叫人添了許些你愛吃的甜棗呢。”
事了,他照例端出一碗避子湯,溫柔地撫摸著我鬢角的發絲。
我假裝順從,一口飲盡。
他鬆了口氣:“蘇繡剛有了身孕,若叫她知道你也懷了,指不定會鬧出什麼呢。”
我知道,在李府,蘇繡才是正妻。
而我隻是一個被藏在陰影裏,用來尋歡的器物。
擺正自己的位置,才能活下去。
好在,這樣的日子,再有半年就該結束了。
“你既這般恨李家賊子,何不加入我們共事?蘇國公,李鬱安,還有那瞎了眼的昏君,我定要全部手刃,一個不留!”
這幾年,我與經常潛入李府,來看望老將軍的顧映白已然熟識。
他是老將軍的義子。
比起我,更恨李鬱安。
老將軍念才,李鬱安科考落榜的兩年,全靠他資助。
可後來權傾朝野的蘇國公意圖謀反,叫老將軍知道,準備上奏揭發時,卻被李鬱安出賣。
蘇國公得以運作一番,摘清自己,又倒誣老將軍一把,將他害成廢人。
京城都盛讚,李鬱安贍養老將軍,恩義有加,實則是將他看押,意圖困死。
“還考慮什麼?再有數月,蘇國公便要舉兵謀反,這般機會,你若錯過,此生不會再有了!”
自從李鬱安要過我一次,顧映白便以為他對我還有舊情。
便屢屢勸我,委身李鬱安,多刺探些情報出來。
他好讓麾下叛軍找準時機,在蘇家和皇家兩軍相鬥時,漁翁得利。
女兒也勸我:“娘,我已在顧大哥麾下領軍,您還猶豫什麼?”
中秋月圓,前院燈火通紅,傳來笙簫歌舞靡靡之音。
我咂了咂嘴,滿是避子湯藥如何也褪不去的苦味兒。
苦笑一聲,到底是應了:“好,我多爬幾次他的床榻就是。”
本該高興的顧映白,眼中現出一閃而過的失落。
他灌了口酒,教習我女兒武藝。
作為回報,我照例為他捏肩捶腿,捉發間的虱子。
他麵容剛毅,身子也結實,將我一把拽在腰間時,我下意識掙紮,卻根本反抗不得。
“那李賊要你時,你不曾反抗半分,是還有情意在麼?”
他隨時都能掐死我。
察覺到他的不滿,我身子控製不住地抖了抖,忙解開外衣逢迎他。
“你放心,我寧願死,也不會向他泄漏任何關於你的消息。”
顧映白慌亂地為我披上衣裳。
“你莫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
說完,他匆匆離去,寬厚的背影轉眼消失在皎白的月光中。
女兒眼眶通紅,心疼地抱住我。
我卻不甚在意,為了活,早已看淡了身子與廉恥。
“蘭蘭,你且記得——”
她英武的臉龐滿是堅定:“我都記得!無論是李鬱安還是顧映白,我們都是做戲逢迎。”
“顧映白勝,我們再全心投靠。”
“顧映白敗,我們抽身,擇機向李鬱安尋仇!”
誰也怪不著誰。
我們3人,哪個不是彼此利用?
4.
往日用完我,李鬱安都是看我喝完避子湯便走。
這夜,卻喚人送來一壺酒,要與我飲上兩杯。
他不知是在與我說話,還是自個癡癡念叨:
“待事成了,待我位極人臣,他便輕易控製我不得。那時我與你何必再遮遮掩掩?我許你名分,定是會給你的!”
我已知悉,他掛在口中的位極人臣,途徑便是謀反。
但與先前不同的是,他說這番話的語氣,多了幾分怨念。
聽仆人說,他許久沒有與蘇繡同去采花了。
素來恩愛的兩人,也開始有了爭吵。
所以他來我這裏的次數,愈來愈多,盡管蘇繡比我貌美許多,又全心意地扶持著李鬱安上位。
但那又怎樣?
李鬱安是沒有心的。
煩了,厭了,過去的一切就都忘了。他享受過蘇家的好,便忍不了那般嚴苛的管束了。
我流著淚,在李鬱安懷中哽咽試探:
“賤妾不奢望名分,有夫君記掛,這般善待便心滿意足了。”
“隻是不忍看得,夫君整日愁眉緊鎖,賤妾心中不是滋味.......”
他沒有多疑,隻覺我習慣依附他,才這般順從。
抬起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發:“也不用得多久了,且再忍忍。屆時為夫定給你錦衣玉食,給蘭蘭尋個好婆家.......”
我再也不會癡傻地奢望這般遠。
隻求他煩心時,記得找我消遣就好。
我不動聲色地給他灌酒,終於有了幾分醉意,可他到底是戒備的,一句隱秘的話也沒有講。
我不敢問得太直白,隻能等下次。
可次日,我竟等來了蘇繡。
她滿身華貴的綢衣,模樣極美,又帶著不怒自威的氣勢:
“你便是林晚舟?”
“叫我夫君夢話,都癡癡念叨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