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個視頻時,女兒正帶著我在服裝店買衣服。
怕惹女兒不耐煩,我抱了一堆衣服進試衣間,卻在試裙子時拉不上拉鏈。
想發消息給女兒讓她幫忙,可在手忙腳亂裏,點到軟件推送的視頻。
我丈夫年少時的白月光,穿著他親手定製的旗袍,在國外街頭彈琵琶,火爆全網。
無數人稱讚她是真正的國風美人,有超然物外的從容之美。
我卻呆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身形臃腫,衣物陳舊。
連穿上他親手做的衣服的資格都沒有。
1.
視頻裏的琵琶聲流水一樣傾瀉而出,把站在鏡子麵前畏縮的我,襯得更加灰頭土臉。
我像被這身新衣燙到了一樣,火急火燎地換回了原本的外套,坐回試衣間的硬木沙發上,卻支棱不起發軟的雙腿。
記者問完音樂相關後,又提起了沈婷身上的旗袍。
“很符合您的氣質,也和這次的琵琶演奏風格無比契合。”
“袖口的蘭花刺繡似乎是方大師的高定標誌,是您專門找他定製的嗎?”
沈婷微微一笑,雲淡風輕。
“是,他也是我家以前的傭人。我所有的旗袍都是他給我做的。“
在記者的驚歎聲中,我看到了熱評第一。
”國樂大小姐和高定裁縫,從年少到年老相伴一生,這一口誰磕?“
點讚早已過了五萬。
而作為原配的我,卻一生都未穿上過他給我做的旗袍。
在試衣間待了太久,女兒已經按捺不住,推門進來找我。
“媽,你怎麼又穿上這件破外套了,給你挑的衣服為什麼不穿?”
我轉頭看她,腦子裏回放了無數遍,沈婷穿著旗袍,對記者鏡頭粲然一笑的樣子。
我最後一次珍惜地撫上自己的外套。
因為,這是方殷這輩子給我做的唯一一件衣服。
我的丈夫,從第一次拿起剪刀時就對我承諾,要給我做滿一衣櫃的真絲旗袍。
可我操勞半生,得到的隻有新婚初始,他趕工時順手做出來的件藍色外套。
粗糙,沉悶,和我現在長滿厚繭的雙手一樣。
我早就放棄了旗袍的念想,因為真絲會被我手上的老繭刮花。
精致華麗的圖樣也和我發黃的麵龐並不適配。
可是現在,我深吸口氣,望向不耐煩的女兒。
抱著最後一點幻想,我問出口。
“囡囡,媽老了,穿不慣這些。我們回家,讓你爸給我做身旗袍好不好啊?”
方沐雲猛地愣住,接著掃視過我全身,眼神從不可置信到嗤笑。
最後淡淡吐出的一句話,打碎我不切實際的盼望。
“媽,你都這樣了,就別折騰了。”
“年輕時候天天泡在拳館裏,老了又跟個保姆似的邋裏邋遢。我好不容易才抽出時間想帶你來收拾下自己的。”
"看到最近視頻裏那個琵琶國風美人沒有,沈老師那樣的,才配穿旗袍呢。“
言下之意,我不配。
不配穿上愛人親手做的衣服。
也不配在女兒麵前,露出一點點渴望擁有的念想。
淚眼婆娑裏,我第一次發現,她穿著旗袍亭亭玉立時,和視頻裏的女人格外相像。
2.
鬧到最後也沒挑到合適的旗袍,眼看著時間來不及,我和女兒先打車去了餐廳。
方殷的設計作品有望在國際比賽中獲獎,他今天叫我們,就是來辦慶功宴。
我到場的時候,整個工作室的人都已經到齊,笑臉燦爛,挨個喊我師娘。
方殷看見我的第一眼就開始皺眉,略帶責備地質問我。
“女兒不是要給你買衣服嗎,怎麼還穿著這件破外套?”
我對方殷笑笑。
"那些衣服我都不喜歡,你給我做一件旗袍吧。“
“像沈婷穿的那種就很好。”
原本喧鬧的包廂立刻安靜下來,每個人都停下來說笑的動作,麵露擔憂。
原來,他們都知道啊。
知道早就對外宣稱不做定製成衣的方老師,給另一個女人做了數不清的華服。
方殷臉色驟變,惡狠狠地擰眉瞪我。
“我幫老朋友做幾件衣服,這點事你也要鬧嗎?”
“坐下來,吃飯。今天是個好日子,別給我惹事。”
方沐雲抱臂,翻了個白眼,語氣比方殷還不耐。
“媽,你別鬧了行不行,都說了沈老師那樣的人才配得上爸爸的衣服。”
“你要是實在不喜歡那些,就還跟以前一樣打扮就好,別去外麵丟人現眼。”
“旗袍那種東西,不是一般人能穿的。”
方殷在一旁,臉色寬慰不少。
“還是沐雲懂事,知道體貼爸爸。“
”都說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小情人,爸爸二十年前去杭州領養了你,就是上天注定,小情人在故鄉喚我啊。”
言畢他放肆大笑,連帶著方沐雲也咯咯笑出聲。
隻剩我在一旁,覺得荒謬。
他一個鄉下出生的泥腿把子,杭州是他哪門子的故鄉。
明明是他的老朋友,是他日思夜想的大小姐沈婷的故鄉。
也難為他,用不能生育的借口搪塞了我十多年。
等事業稍微有點起色,就去杭州找了個和沈婷這麼像的女孩抱回家養。
專門當他上輩子的,“小情人”。
我壓下怒氣,心想別毀了他難得的慶功宴。
卻沒想到先一步鬧起事的,是方殷自己。
第一道涼菜上了沒多久,方殷吃了一口後,就把盤子惡狠狠摔在我的腳下。
“為什麼這道菜有鹽,你是不是記恨我,想害死我才開心?”
3.
我冷眼看著濺到外套上的菜汁,看他暴怒跳腳。
重病之人特有的體味熏到幾乎無法呼吸。
可是這麼多年,我就是在這樣的味道裏,伺候了他十年。
方殷早年間,在我們最窮的時候得了腎衰竭。
我變賣掉所有嫁妝給他治病,每天夜裏眼都不合地守著,連尿盆都是我親自端。
這才讓方殷從病魔手裏掙紮出來。
大概是伺候他已經成了習慣,從食譜禁鹽禁蛋白質到晚上睡覺擔心他漏尿,無微不至。
硬生生把我熬成了黃臉婆,看起來要比方殷老五六歲。
一時間所有人都停了筷子,看方殷大喊著要餐廳經理過來給賠償。
包廂門大開,所有顧客的視線都朝這邊集中。
看方殷控訴自己的妻子和餐廳聯合,想要害死他。
好像我以往幾十年操勞他的病,所耗費掉的心血,都成了空話。
餐廳經理還在鞠躬道歉,汗水濕透了半邊衣衫。
“您的妻子給我們餐廳的確實是無鹽菜單,是後廚今天太忙了疏忽,做成減鹽版本的了。“
我冷笑一聲,把外套丟到了方殷臉上。
堵住他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你去哪我都給你做好飯帶著,晚上眼都不合幫你端尿盆。方殷,你別喪了良心。”
“除了我,還有誰能這麼掏心掏肺對你好?”
沈婷是大小姐,我就不是嗎?
我為了他,不顧我爹給我說好的親,毅然決然跟著他,學起了王寶釧挖野菜。
我自己能吃一個月的窩窩頭就鹹菜 也不舍得把他治病的特效藥降低一點點價格。
為了湊齊換腎的錢,我去垃圾場撿鐵,去擺攤賣菜,嗓門和雙手都在日複一日的嗟磨中變得粗糲。
二十歲少年夫妻,跌跌撞撞走到六十歲的這麼多年,吃過的苦得到的甜,都在我腦海中一一浮現。
最後,我也隻是憋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拋下最後一句狠話。
“我當初能拋下整個拳館,放棄少東家的身份來找你,現在也就能丟下你走人。”
“別以為,我離開你就不能活。”
方殷看我的眼神從不敢置信到憤怒,幾十年來被我伺候慣了,對我反常反應的第一瞬間就是破口大罵。
“你今天到底作什麼妖?不就是嫉妒我給沈婷做了幾件衣服嗎。”
“她什麼身條,你什麼模樣?你拆開來兩個都比她壯的樣子能穿得上旗袍嗎?”
“你從年輕時就嫉妒大小姐,怎麼老了老了,還是這樣?”
這話一出,包廂門口已經圍上來不少人拍視頻。
桃色八卦,第三者插足,這種話題從來不缺熱度。
而沈婷,就是這個時候撥開人群,朝我們走來的。
4.
她穿了身水粉色的旗袍,袖口的蘭花嵌進去了金絲,在燈光下婷婷嫋嫋行走時,閃著晃眼的波光。
和我四十多年前第一次見她時,別無二致。
一樣的清高,一樣的漂亮,一樣的......招人嫌。
開口第一句就開始哽咽,淚盈於睫,楚楚可憐。
“殷哥,你和嫂子別因為我吵架。”
“你身體不好,氣大傷身。”
“怪我,回國以後想找故人敘舊,又覺得隻有殷哥的手藝我最喜歡。畢竟年輕時,我那麼多旗袍也都是你給我做的。”
“想著穿你做的旗袍上節目也能幫你宣傳,卻沒想到反倒害你和嫂子鬧了脾氣,都是我不好。”
言畢,她又轉頭來看我。
“薑姐怎麼和年輕時候在拳館一樣,說話還是這麼衝動。”
“我和殷哥隻是敘敘舊,聊聊國學。”
“我們隻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最後一句話一出,我渾身上下起雞皮疙瘩。
可方殷卻感動得淚流滿麵,連話都說不出。
隻喃喃重複著幾個字。
“大小姐。”
真是三年主仆命,一生奴才情。
在沈婷家做了幾年裁縫,老了也要上趕著去給人家擦腳。
我這個拋棄家業,和他吃了這麼多苦的糟糠妻,反倒成了棄若敝履的存在。
真是賤骨頭。
5.
這天以後,沈婷再一次在網絡上爆紅。
但是這次出圈的視頻,是她和方殷兩個人。
在飯店包廂裏,青梅竹馬敘舊,執手相看淚眼。
旁邊是叉著腰,怒目圓瞪的我。
活像個拆散這對壁人的夜叉。
好事的網民也把我們的信息扒了出來,因為這個視頻,顛倒黑白。
說沈婷是破產後不得不與竹馬分別,遠走故國他鄉,卻依舊熱愛國學,在國外宣揚傳統文化,最後衣錦還鄉的美強慘。
我是黑武館的少東家,看上方殷後橫刀奪愛,強取豪奪不擇手段。
“ 他們橫跨了四十多年,熬過了破產病痛,經曆了生離又差點死別,走到現在,卻也隻能互道一句知音之情。”
這是熱搜視頻裏的文案,配上煽情的音樂解說,好懸沒給我看吐。
我放下手機,準備和方殷好好談談的時候,卻接到方沐雲學校的電話。
她要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