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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看到那個視頻時，是我第一次使用智能手機。
沒文化又不懂浪漫的我，本想學著用手機剪個視頻，作為我和丈夫金婚紀念日的驚喜。
卻看到我白發蒼蒼的丈夫趙若璞在自媒體上聲淚俱下，說妻子已經過世，想要尋找當年的初戀，那是他畢生的摯愛。
可是我明明沒死啊。
我這五十年，怎麼就過成這樣了？
1
午後，和煦的陽光溫柔地灑在陽台上。
我剛做完家務，相伴五十年的丈夫趙若璞去幼兒園接孫子了，兒子兒媳還在上班，女兒和女婿晚上來家中吃飯。
一切都是最幸福的模樣。
我偷偷拿出自己新買的智能手機。
這還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用智能手機，就為了能親手剪一段視頻，在不久後的金婚紀念日給趙若璞一個驚喜。
我按照百度的教程下載了某個流行的自媒體app，在正式學剪視頻之前，先刷了幾個係統推給我的“可能認識的人”。
趙若璞就這樣映入了眼簾。
他穿著我最喜歡的襯衫配毛線背心，有些拘謹地坐在鏡頭前。
“大家好，我剛請大家幫我尋找一個人，一個名叫林敬雅的女人，她應該也有七十歲了，是我年少時的戀人，也是我畢生的摯愛......”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停止了思考。
視頻中的人還在動情地說著：“如今，我妻子已經去世，我想，是時候和敬雅再續前緣了......”
2
林敬雅這個名字，曾在我心裏塵封了五十年。
五十年前，趙若璞作為下鄉知青來到我生活了二十年的文家灣村，轟動了我們全村的人。
在那個缺衣少食、人人都麵黃肌瘦的年代，他不僅長得人高馬大，麵容十分俊秀，而且文化水平很高，飽讀詩書，還吹得一口好笛子。
這樣一個謫仙般的人兒，卻終日鬱鬱寡歡，眼底常年覆著一層憂傷。
原本我和他是不可能有任何交集的。
雖然我心悅於他，但我深知我文惜枝與他沒有任何可能。
畢竟我大字不識一個，長相也普通，見了他害羞的大氣都不敢出。
可是偏偏命運使然，我去河邊洗衣服，見到了淹沒在水裏已經瀕臨死亡的他。
我還記得，我這輩子從未像當時一樣大聲地說過話，我哭喊著他的名字，瘋了一樣奮力遊向他。
幸好我們山裏丫頭有一把子力氣，他高我大半個頭，但我還是把他救了上來。
後來我才知道，他會遊泳。
那天，他是專門去尋死的。
隻因那日，他心愛的初戀林敬雅寫來一封信，說自己要嫁人了，讓他忘了她。
3
我拿著手機，不知所措地坐在陽台上，淚水不自覺地流出來，滴在屏幕那張即便七十歲也依然俊秀的麵龐上。
當年，他作為自殺未遂的知青，全村人都很擔心他，生怕他在村裏出事。
村主任說，給他娶個老婆，他便也就放下了，不會再尋死了。
可是娶誰好呢？
我對他有救命之恩，年齡相仿，也未婚配。
我是最合適的。
村主任和我爸上門提親時，他低著頭，沉默不語了足有一支煙的工夫。
“這事要不就算了吧。”我爸就算是個傻子，也看出了他的不情願。
“我願意。”趙若璞突然抬起頭，說了這句話。
既然你心中從未有過我，即便在我五十年如一日盡心盡力地照顧你和家人之後，也沒有半分顧念。
那當時為什麼要答應呢？
是因為心死了，找誰都一樣？還是為了氣林敬雅呢？
這些都不重要了，我隻知道，在他對我看似相敬如賓、溫文爾雅的態度下，實則隻有輕視。
人生苦短，我還有三十年的光陰可以規劃。
是時候重新開始了。
4
“媽，你今天怎麼點外賣啊？不是說好了今晚包餃子燉湯嗎？”
兒子趙煜一回家，看到桌上的菜就開始嚷嚷。
“是啊，您的小孫子正在長身體，給他吃外賣有點說不過去了吧！”
兒媳也在旁邊不滿地咕噥著。
“你媽媽從沒讓你們吃過外賣，偶爾吃一次怎麼了？”趙若璞威嚴地發話了。
但我知道，這不過就是他作為溫良好男人的偽裝。
果然，他意有所指地繼續說道：“隻不過，這下專程回來吃飯的昕兒要失望咯！”
女兒趙昕聞言，原本就垮的臉更是往下又拉了拉。
“哼，”我冷笑一聲，“我在這個家做了五十年的飯，沒讓你們任何一個人餓死，但是卻把你們的良心都喂沒了！”
眾人聞言，紛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畢竟，過去的五十年，我從未在家大聲說過話，更不要說發火。
“既然讓你們不滿意了，那我這個免費的保姆也該辭職了。”
我掏出下午寫好的離婚協議書，放在餐桌上。
“媽，你發什麼瘋？！”趙煜大聲叫道。
“離婚？七十歲的老太婆了，居然要來這一出？別鬧了！”趙昕的表情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我看向趙若璞，他蹙著眉頭，眼神充滿疑惑。
“我想，我是時候離開這個家了，畢竟——我已經是個死人了。”
我晃晃手機，屏幕上播放著那個令我心碎的視頻。
5
“惜枝，你......你怎麼突然開始用智能手機了？”
趙若璞瞬間明白了一切，一向優雅的表情出現了裂痕。
趙煜和趙昕則麵露尷尬，將眼神轉向別處。
畢竟，他們還給自己的老爸點讚了，不可能不知情。
“我的丈夫和親生子女都認為我死了，我在這個家還有什麼尊嚴可言？”我顫聲質問。
“惜枝，你聽我說，我隻是想聯係老同學，我沒有詛咒你的意思......”趙若璞聲音越來越低。
“媽，你何必這麼咄咄逼人呢？是我們讓爸爸這樣說的，這樣才有流量啊！”
“而且，你總不想讓別人都把爸爸當成婚內出軌的渣男吧？他可是知名老教授啊！”
“再說了，那個林敬雅當年可是嫁給高幹子弟了，現在混得肯定很好，說不定還能幫到我們幾個！”
......
我的耳邊亂哄哄的，原來我的子女們不僅什麼都知道，甚至還是幕後主使。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打心眼裏看不起我這個沒有文化的家庭主婦母親！
“我意已決，這婚我離定了。”
我閉上眼睛，不願再看他們的嘴臉。
“我答應。”一直沉默的趙若璞驀地開了口。
6
可能是良心不寧，在我離婚協議上要求分得的一半夫妻共同財產之外，趙若璞還添了一些。
他的積蓄頗豐，有了分到的這筆錢，我的後半生足夠過上很好的生活了。
我在一直很喜歡的濕地公園旁邊買了一處帶花園的房子，麵積不大，但是窗外的美景足夠治愈。
收拾行李離開的那天，全家人都在，但沒有一人幫我，他們都冷言相看，冷語相對。
“媽，你也太冷血了，拿著爸爸辛辛苦苦掙的錢一走了之，丟下不會做飯的爸爸和我們一家三口，以後我們怎麼辦你想過嗎？”
趙煜一家三口和我們住在一起，也是被我慣壞了，他們夫妻倆年近四十，卻從來不曾下過廚。
一如他們七十歲都沒碰過灶台的父親。
“我不是你們的保姆，我是你們的媽，按理說我沒有義務天天服侍你們。”
“再者，這是夫妻共同財產，本來就是我應得的，又不是我占了天大的便宜。”
我隻顧收拾東西，並不想多搭理。
“你真搞笑，如果不是我爸好心娶了你，後來考上大學回了城也沒拋棄你，你還能有今天？”趙昕麵目猙獰地嘲諷道，“你能過上這麼好的日子全靠我爸不嫌棄，照顧一下我們怎麼了？”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了她的臉上，全家都震驚了。
“你閉嘴！當年若不是我好心救了你爸，他早就死在文家河了，還能有你們的今天？論起來，我是你爸的救命恩人！這麼多年他管過你們嗎？我含辛茹苦把你們養大，還要受這般侮辱？”
趙昕捂著臉，說不出話來。
“爸，你說兩句吧！”趙煜急了。
“是我對不住你們的母親......你們就讓她走吧。”
趙若璞歎了口氣。
“你不用急，我會給林敬雅騰位置的。”我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有什麼好裝的呢？此刻他的心裏想必樂開花了吧。
就在今天上午，那條有二十萬點讚的視頻下麵出現了一條評論。
林敬雅還真就這麼找到了。
7
林敬雅來找我那天，我買了許多樹苗和花種，準備種在花園裏。
她如同一個不速之客，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
在此之前，我已經無數次刷到了趙若璞的賬號“銀發老人尋初戀”裏更新的視頻。
每天趙若璞都會把進展發在賬號上。
我看到林敬雅和他約在咖啡廳重逢，兩個人哭完了一包紙巾。
看到林敬雅去我生活了幾十年的房子裏，我從不下廚的丈夫和兒女合夥為她做了一大桌好吃的。
看到趙若璞和林敬雅手挽手在江城大學的梧桐大道上散步，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不是故意要看，奈何卻總是被精準推送到。
看久了之後，我發現我的心已經不像第一次撞破視頻時那樣難過了，反而多了幾分不在意。
所以就連我看到林敬雅突然出現在麵前，也並未有大的情緒波動。
“你就是文惜枝吧，論起來你比我小，應該叫你一聲妹妹。”
林敬雅穿著呢子大衣，戴著格紋圍巾，踩著高跟皮鞋，黑白相間的長發高高挽在頭頂，頗有氣質。
相比之下，穿著棉布衣褲，圍著圍裙，站在花園裏的我，確實過於樸素。
林敬雅不露聲色地悄悄打量著我，目光最後定格在了我的手上。
我的手布滿老繭，十分粗糙，剛才整理過花園後，皮膚的紋路間還有泥土。
而我注意到她的手潔白無瑕，柔軟細膩，無名指上還戴著一枚閃亮的鑽戒。
但是那又怎樣，就是這雙手在文家灣養活了我貧困清苦的家庭，救了趙若璞的性命，還將一雙子女托舉長大。
所以，我也不比任何人矮一截。
8
“你好，林女士。您突然來訪，有何貴幹？”
我不卑不亢，微笑著直視她。
林敬雅有些驚訝，仿佛沒想到我會這樣坦然。
但她很快調整了表情，也報以微笑。
“我是來感謝你的，當初，謝謝你救了若璞一命，才讓我此生得以與他重逢。我原以為，我們這輩子無緣相見了......”
“不必說這些，當時你和他也沒什麼關係，還輪不到你來謝我。”
我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
“......這麼說就見外了。你應該知道，我和他是年少時的戀人，因為一些原因錯過了，他為此痛苦地不惜輕生。如今我們都成了孤家寡人，想來是老天成全......”
她的神態優雅，言語之間卻句句挑釁。
“那祝福你們，這把年紀再不修成正果，怕是要來不及咯。”
我修煉著花枝，並未抬眼看她。
“你！”林敬雅有些氣急敗壞，索性卸下了偽裝，“若璞那麼好的一個人，竟然和你這種大字不識、粗鄙野蠻的鄉野村婦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年，我都替他難受！”
“哦？你覺得他好，當初還不是為了攀高枝甩了他？要我說，他為了你這種趨炎附勢的女人想不開，也真是瞎了眼！你倆都不是正常人，正好配一對兒！”
我自顧自用鐵鍬鏟起了泥，泥巴亂飛，濺到了林敬雅的鞋麵上。
“不可理喻！”
被戳穿的林敬雅勃然大怒，一甩手離開了。
我繼續種我的花草樹木，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直到刺耳的手機鈴聲響起，才打破了這片寧靜。是趙昕。
“林姨剛打來電話，她和爸爸準備挑個日子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