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蕭音塵的結局。
他是罪臣之子,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受辱,斷了子孫根。
我搶先這劇情一步救了他。
給他改名換姓,洗白身份,留在身邊做掛名麵首。
我寵他,縱容他,護著他。
恨不能給他世間一切最好的。
可他卻在叛軍來臨之際,看著我被亂箭射死。
帶著我的婢女跑了。
重生後,皇兄告訴我,蕭音塵被捕了,問我救嗎?
我撫著胸腹曾被亂箭射穿,還在隱隱作痛的地方,這次斷然搖了頭:
「皇兄,他不值得。」
0
我被亂箭射死,埋在荒郊,墳頭草長了得有三尺高。
蕭音塵帶著一隻掉了漆的撥浪鼓,來我墳前痛哭,鼻涕甩到碑上。
他說:「沁沁,她終究不是你。」
她?
我的心口又是一陣絞痛,「她」指的是我公主府上的那個,洗腳婢吧?
02
叛軍來臨之際,公主府亂成一鍋粥,宮人四散而逃,慘叫聲連城一片。
西邊有人縱火,東邊的叛軍在作踐宮女。
北邊的叛軍匪氣衝天,手起刀落見人就砍,殘肢滿天飛。
我這邊的情況好一些,都是些弓箭手,凡有人冒頭,一箭射死便是。
我的洗腳婢阿蘭生性膽小,抖成篩糠的藏在我裙下,欲蓋彌彰地試圖遮掩她圓滾滾的身體。
她埋怨我:「公主害死阿蘭了。您不受寵,公主府就連個藏身的密室都沒有,隻能等死,隻能等死......」
她期期艾艾地在裙下抱著我的雙腿,把眼淚蹭在上麵。
我拖著她寸步難移,被人連撞幾下,向前撲倒,摔在一個宮人的屍首上。
沾了滿手黏膩尚且還溫熱的血。
「沁......阿蘭!」蕭音塵趕來了。
我向後回看,他穿著我最不喜歡的那身白袍,逆行在逃命的宮人之間,滿目擔憂地向我而來——
哦,不對。
是向我的洗腳婢阿蘭而來。
03
蕭音塵扶阿蘭從地上站起,攥緊她的手:「阿蘭別怕,我帶你走。」
「蕭公子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
阿蘭感動得一塌糊塗,轉而將身子貼緊蕭音塵,溺水之人攀住浮木一般,滿滿的信任與依賴。
兩人攜手作勢要逃。
我坐在地上,仰頭問他:「蕭音塵,那我呢?你不管我了嗎?」
蕭音塵停步背對著我,我等他說點什麼。
半晌隻等來一句:「公主吉人自有天相,能耐又大得很,怎還會需要音塵相助?」
阿蘭惶恐地催他:「蕭公子我們快逃吧,來不及了,快別管公主了!」
蕭音塵點頭,抬步就走。
我站起來最後一次喊他:「蕭音塵......」
大抵這一句實在是悲涼又失望,蕭音塵回頭看了我一眼。
箭矢從四麵八方射來,快得讓人看不清,貫穿我單薄的身體時,震得我眼眶中的淚落下。
血濺上來,將我的世界染成紅色。
有人喊:「她是福寧公主!大宗皇室中人不留活口!繼續放箭!」
我倒下去的時候,沒能看清蕭音塵是什麼神情。
我隻看到他一雙穿著皂靴的腳,寸步未移,遠遠地停留在原地。
冷眼旁觀。
04
「福寧,你的蕭音塵被捕了,想救嗎?」
再次醒來,我站在陰暗的地牢,遠遠地看著蕭音塵受刑。
皇兄如前世一般,詢問我是否救人。
浸著辣椒水的皮鞭劈劈啪啪地落下,將蕭音塵抽得渾身是血奄奄一息。
上一世,這一幕把我心疼壞了,我拽著皇兄的衣袖求他一定要救蕭音塵,作為報答讓我做什麼都行。
這一世,我看著蕭音塵受刑足有半炷香,也沒有點頭開口說救他。
我知道他的結局,知道如沒有我的幹涉,他所受不止於此。
他容貌秀美,一張臉生得男女通吃,他會被這裏有私心的大太監玩弄,斷了子孫根,成為一個閹人。
我逆天行道救她,落一個亂箭穿心的結局,一片真情喂狼心狗肺。
再來一次,不會了。
洗腳婢阿蘭不知怎麼跟了來,此刻正被殘忍血腥的行刑場麵嚇得掐緊手心、雙腿顫顫打擺,臉色如紙白。
我忽起了捉弄她的惡意,招手令她過來。
05
「阿蘭,去,問問蕭公子,需不需要本公主出手相救。」
以阿蘭膽小怕事的性格,她必然會恐懼邁進那閻羅地界。
她會跪下來抱住我的腿,求我別讓她進去。
她越不想,我越是高興,越想要逼迫她進去。
前世她仗著蕭音塵的維護,耀武揚威地嘚瑟到我這個主子身上來,就差讓我給她端洗腳水,伺候她洗漱入睡了。
我被豬油蒙了心,怕拂蕭音塵的麵子,怕做一點讓他不悅、損害我在他心中形象的事。
處處退讓。
就縱出這麼一個貪得無厭、敢跟主子搶東西的狗奴才。
我等著阿蘭下跪,阿蘭卻盼了很久似的,一個箭步衝進牢房撲到蕭音塵身上。
「音塵,我來救你了,你怎麼樣?你說句話呀!」
音塵?
我眉毛一挑,敏銳地察覺到一絲微妙的異常。
06
阿蘭也是重生的?
上一世直到我死前,阿蘭還口口聲聲喊蕭音塵「蕭公子」呢。
唯一的解釋是,在我死後,阿蘭如願以償和蕭音塵在一起,二人結為夫妻日漸親密,可以這樣喊對方的名字。
我笑了,若是真的,這可真是有意思了。
皇兄也笑了:「公主府的夥食看來不錯,養出這麼圓潤豐腴的奴才。」
我一愣。
阿蘭並不苗條,沒有纖腰。
五指展開,手背關節處會有五個肉肉的小坑。
她並不難看,胖得也很勻稱。
可就是不符合大宗王朝以瘦為美的審美。
「像你小時候。」皇兄打趣我說。
我一下黑了臉。
07
皇兄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長。
我是那種自小流落民間被找回,但可憐見的還是不怎麼受寵的公主。
原因嘛,民間養我的那家飯食多油多鹽,誠然是愛我,可養我的方式像填鴨喂豬,導致我被找回的時候,胖得像個球。
這種令人耳目一新的形象,在以瘦為美的宮中掀起不小的風波。
我成了個異類。
很長一段時間,圖個新鮮來「觀賞」我這個奇觀的人絡繹不絕。
父皇宴請異邦時,還想讓我出來給大家開開眼。
我大受打擊,下決心調整飲食結構多運動瘦下來。
如願後,皇兄還是時不時會拿我胖過的事來調侃我。
「皇兄!」我嗔怪他。
皇兄笑著揉了揉我的腦袋。
08
蕭音塵本痛得昏迷了過去,阿蘭抱著他的腰身一陣搖晃痛哭,倒叫他醒了過來。
他從結縷的亂發間抬眼看向我,輕蔑地勾唇:「你們李家人天潢貴胄,一句話定人生死,好威風啊。」
「狡兔死走狗烹,我蕭家忠心為國鞠躬盡瘁,佞臣三言兩語,陛下就杖殺了我的兄長。」
「你又來惺惺作態什麼?」
「我不用你救!」
「啪!」頂撞公主,宮人一鞭子抽在蕭音塵臉上。
阿蘭捧著蕭音塵的臉尖叫:「公主磨蹭什麼啊!快命人放下音塵啊!」
這奴才已經被我養得這樣囂張了。
在她的習慣裏,我這個主子,是可以被指喚為她服務的。
我站著沒動,思索蕭音塵的那番話。
蕭音塵是鎮國大將軍幺子,蕭家戰功累累,確可稱得上是世代忠良為國為民。
然陛下多疑,聽信讒言,認為蕭家有意圖謀反之心,派他們去絕無勝算的戰場,借戰敗一由,向蕭家發難。
蕭家長子本就負傷在身,陛下的杖罰於他而言就是催命符。
蕭家是冤枉的,蕭家長子是枉死的。
陛下是忠奸不分的。
前世蕭音塵這麼跟我講,我信了。
可,那屠戮皇城的叛軍,那射殺我的叛軍,那熟悉的麵孔我看得分明。
分明就是他蕭家軍!
簫音塵,你騙我!
你蕭家就是異黨!
09
皇兄瞧阿蘭對我態度這般放肆,沉了臉:「掌嘴!」
我拉住他,搖了搖頭。
我竭力壓製心口狂亂的心跳:「阿蘭,你沒聽見蕭音塵說——」
「他不用我救麼。」
我踩著地上的幹草,邁進血跡斑斑散發著腐臭味道的牢房。
我來到蕭音塵麵前。
直視著他的眼睛:「蕭音塵,好啊,我尊重你的選擇。」
「公主你瘋啦?他可是蕭音塵!」阿蘭趴在蕭音塵身上,睜圓了一雙浸在淚水裏的眼睛,難以相信我要放棄她的愛人。
「正因他是蕭音塵。」我說。
「不,公主不會的,公主愛慘了音塵,不會忍心看他受這樣的傷!」
「我會。」
我從懷裏掏出一隻舊撥浪鼓,擲在簫音塵腳下:「我還會把它還你。」
方還指責我惺惺作態的蕭音塵,在看到撥浪鼓的那一刻。
憤恨的神色化去,眸光失措地晃了下。
10
那年我情竇初開,蕭家的小少年鮮衣怒馬、意氣風發。
每每進宮手裏握著馬鞭,頂著受訓青青紫紫的傷,昂首闊步而走。
他是那麼的自信、灑脫。
我被吸引了目光。
覷得他落單,上前為他包紮過幾回。
他瞧我唯諾害羞,隻做事不說話,窗戶紙不知何時能捅破。
丟我一隻撥浪鼓:「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
「此為信物,等我乘勝而歸,三媒六聘娶你進門!」
我是公主,沒聽過這等擲地有聲的狂悖之言,一時愣在原地。
蕭音塵的父兄來接他,兄長敲打他:「呆子,那再不受寵也是公主,與我等是君臣關係,你怎敢言娶?」
「若你運氣好啊,最多也隻有個尚公主的份兒!」
蕭音塵不以為意,傲氣道:「我說娶,就是娶!」
兄長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大逆不道,這不是在蕭家後花園,這是在宮中,慎言!」
鎮國大將軍倒是哈哈大笑:「我兒有野心,有抱負!公主又如何?不過也就是一尋常女子,兩個眼睛一個鼻子,我兒想娶多少娶多少!」
又嘀咕:「就是這個胖了點......」
蕭音塵聽了,一改常態認真道:「爹,我隻要她一個就夠了。」
大將軍怔了下,隨即又是哈哈哈一陣笑。
他說好好好,我蕭家還出了個情種呢!
情種?
我沒忍住嗤笑一聲,在眼下蕭音塵驚詫的目光中,抬腳踩破那隻撥浪鼓。
薄情寡義之人,你的信物,我不稀罕。
隨之,拂袖而去!
11
阿蘭很執著,她那麼一個貪生怕死之人,也會為了簫音塵勇敢。
見我鐵了心地不救人,在蕭音塵麵前,拿匕首比劃自己的脖子。
她說:「音塵要是看見你傷了我,他會討厭你一輩子的!」
又來了。
前世我苦練掌心舞,為博父皇一笑,求得珍貴的紅參作為賞賜給蕭音塵補身子。
宴後我雙腿腫脹下不得床,雙腳皆是駭人的血泡,連著發了幾日高燒。
卻看見阿蘭拿著那根紅參當黃瓜嚼。
我大怒,問她紅參哪裏來的。
她有恃無恐,說是蕭音塵給的。
洗腳婢這個工作,冬日雙手還要沾水,很辛苦呢。
萬一起皮了,風濕了,關節炎了怎麼辦?
我氣得摔了藥碗,要罰這個比主子還錦衣玉食的刁奴。
蕭音塵及時趕到維護她,斥責我過分、刁蠻。
「公主要罰就罰我,東西是我給的,阿蘭天真單純,什麼也不懂。」
「我若執意要罰呢?」
「福寧公主,別讓我厭惡你。」
什麼也不懂的阿蘭,可是記下了這句話。
洗腳水太燙?公主你這是在刁難我!
午睡占著我的軟榻?蕭公子就不會怪我。
不小心摔碎了皇兄送我的生辰禮?公主你不會要罰我吧?蕭公子會厭惡你的。
......
我看著阿蘭,心想,我還真是被你這個什麼也不懂的,拿捏了一世呢。
12
我說:「阿蘭,既然你對蕭音塵情深義重,你就留在地牢陪他吧。」
阿蘭手一抖,匕首在脖子上劃破了皮。
她咣當一聲丟了凶器,嚶嚶撲進蕭音塵懷裏:「音塵,好痛啊。」
「音塵,公主她威脅我。」
蕭音塵的臉色隻能用茫然來形容。
他不懂這個萍水相逢的洗腳婢,為何幫他,又為何表現得像是二人相識已久,感情深厚。
也是。
阿蘭和蕭音塵相遇的起點,本在被我解救出地牢後,二人在我的公主府朝夕相對日久生情。
這一世,少了這個步驟。
蕭音塵還沒有機遇愛上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