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們來的那天,我剛洗完衣物從溪邊歸來,老遠便見一行人立在我與養父的茅屋前,旁邊還有好幾輛馬車,使那原本就簡陋的茅屋顯得更加粗陋。
彼時,我的養父正戰戰兢兢立在一旁,頭也不敢抬一下,在肅整的人群中顯得格外突兀。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詳的預感。
十四年來,養父與我自耕自食,自獵自享,甚少與人往來,不知他們是何人,今日來此意欲何為?
我佯作信步前行,剛至院前,便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盯向了我。
“可是此女?”問話的似乎是頭領,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臉上掛著喜出望外的笑意。
“正是。”回話的,是我的養父。
隻見那頭領向一旁使了個眼色,一人退了下去。
我正打算問他們有何貴幹,卻見先前退下的那人領著三輛馬車上前來,躬身向那頭領道:“大人,布帛三百匹,盡數在此。”
“布帛留下,人帶走。”那頭領道。
我尚未明白他此話是何意,兩個同我差不多年紀的姑娘走到我跟前,攙著我就要走。
“等等,你們幹什麼!”我掙脫她們,不可置信地看向養父,“爹......”
“丫頭,從今往後,你便不必再跟著我吃苦了。跟這位大人走吧,去了可要收斂些性子,莫要輕易得罪人,討得大人高興了,你便能吃穿不愁。”
“爹,你這是......把我賣了?”我看向那三車布帛,對於像我們這樣的窮苦人,那可是一筆天大的財富。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今日。
十四年來,我們相依為命,今日,他竟要賣我!
從小到大,無論日子如何艱難,有時甚至險些要餓死,他都從來不曾丟棄我。為何今日,竟要賣我!
那一刻,我感覺到了背棄,以及前所未有的恐懼。
頃刻之間,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雖然從前我們也一無所有,可從那一刻開始,我連家也沒有了。
“去吧,好好服侍大人。”養父轉過身去,我看不見他的臉。
我怒極,怕極,不停地央求他別讓他們帶我走,我一定會好好侍奉他,為他養老送終。可他一句話也不說。
我絕望至極,見已無力回天,便不再言語。
罷了,他畢竟養了我十四年,如今就算我還了他。
從此以後,兩不相欠。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人並不是養父能得罪得起的。
2
我看著鏡中那華服美飾的女子,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那人竟是我。
從前荊釵布裙,我便已知自己生得好看,如今盛裝在身,更是溢出些貴氣來。
想起從前與養父一起風餐露宿的日子,隻覺恍然若夢。
梳洗完畢,兩名侍女領著我去了一座華麗的房子,那裏,有五個同我一樣的女孩子。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並不是唯一。
我們在那裏學了兩個月的規矩,練習如何站,如何坐,如何走路,如何喝水吃飯,如何說話,如何笑......
瞧瞧,這學的都是些什麼?這些下了娘胎都會的事,反倒要我們花大力氣去學。豈不可笑?
然而,盡管我們覺得十分荒唐,卻隻能乖乖聽話,因為學不好,就不給飯吃。
我從小餓怕了肚子,如今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吃飽飯,又如何敢不用心?且教他們折騰去吧,隻要有飯吃,我照做便是。
我學得很用心,也很快,可唯獨有一件事,我自始至終都學不會:笑。
言不由衷的笑,虛情假意的笑,阿諛逢迎的笑,討人歡心的笑,端莊高貴的笑......我都不會。
我也曾嘗試過,隻是,笑起來太別扭,還挺難看,簡直白瞎了我這絕世的容顏。
為此,我餓了好些肚子。可最終也沒能學好。
3
兩個月後,我們被送進了另一座華麗的大房子,那時,我們才知道,那位召見我們的人,是國君。
富麗堂皇的宮殿,令我們瞠目結舌,我置身其中,忽然感覺自己是如此地渺小卑微。
我們都以為,我們是來侍奉國君的。
像我這等有如塵埃草芥之人,能有如此機緣,自是喜不自勝。
從前經常食不果腹,如今有機會錦衣玉食,我倒有些感激養父將我賣到這樣的好地方了。
然而,我們都錯了,國君召見我們,隻為一件事:將我們送人。
短短兩個月,我已曆經多番輾轉,如今更要遠赴異國他鄉,從此天涯飄零,再無根蒂。
倏忽之間,我沒有了養父,沒有了家,如今連國也沒有了。自那日起,我便隻有這孑然一身。
國君召見我們,賜予了我們國姓,冠冕堂皇地交代了些事情,便安排我們上路。
直至那時,我們才知道,我們即將去往的,是天子的王宮。
我們,都將成為天子的女人。
4
國君的宮殿與天子的王宮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且不說宮殿之宏偉堂皇,光是宮人仆役、園林景觀都比國君那裏好太多太多。
聽宮人說,王宮裏規矩森嚴,不可隨意,否則,一個不當心小命就沒了。
原來,王宮竟如此可怕。
於是,我隻能依照先前學的那般言行舉止。
我本就不愛說話,如今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開口總該是不會錯的。如此危險的境地,我又無所依傍,自是保命要緊。
天子大概是很忙的,又有六宮,百十個女人,加之我性情冷淡,不會討人歡心,他大約是瞧不上我的,我怕是要在這偌大的王宮裏孤獨終老了。
能在這樣的地方終老,於我,已是上蒼莫大的恩賜了。
可偏偏,他來了,來得出乎意料地快。
他來時,我正倚在回廊吹風,隻聽宮人叫了一聲“王上”,我一回頭,便見他疾步朝我走來。
我起身,向他福了福身。
我不敢抬頭,靜靜等他叫我起身。
其實,我並未看清他的臉。之前學過規矩,不許直視天子。
我想,他可能隻是例行公事,來看看而已。畢竟,我是國君送來的禮物。
誰知,我等了許久沒等到他叫我起身,卻冷不丁被他一個箭步上來打橫抱起,嚇得我一哆嗦,整個人瞬間僵直直地動彈不得。
“你叫什麼名字?”
我緊張得渾身僵硬,又怕得心尖打顫,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哪裏還能口齒伶俐地告訴他我的名字?
那日的情形,隻能用慌亂來形容了,一切都是慌亂的。
慌亂之中,我隻記得,他的胡子很紮,可遠遠比不上刺破身體的疼痛。
多年後,當初疼痛的感覺早已忘卻,唯獨他的胡子,令我觸感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