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來看我,帶了一塊血淋淋的豬肉。
可我明明告訴過她,這裏的肉也不貴。
她自顧自地往裏搬:“來的時候我還讓你大姑跟我到車站,萬一超重了,就讓她再帶回去。”
話音剛落,大姑在群裏發了一張照片。
配文:“媽媽的愛孩子一輩子都還不完。”
0.
小時候家裏住縣城,所有人都知道我媽媽愛我。
她的口頭禪是“我為了你把工作從省城調到縣裏,和你爸兩地分居,你必須考全班第一名否則就是對不起我”。
不光她這麼說,我家所有的親戚都這麼認為。
因為她們覺得,她們也為孩子付出了很多,想在我媽媽這找到共情。
我成績還可以,但是就算是最強的種子選手,也不會把成績一直維持在第一名。
媽媽隻要見我成績稍微落後,便加大我的補習力度。
我說過我不需要,可是她說:“你不好好學習,對得起誰啊。”
她拚命的給我報補習班,隻是為了親戚聚會時拿著我的卷子在他們麵前炫耀。
“你看寧寧啊,隨便一考就是第一名。”
“我早就說過,寧寧隨你,你當初就是尖子生,當初在省城多好的工作,為了孩子上學搬回縣裏,真是屈才了。”
媽媽莞爾一笑,接受著突如其來的誇獎:“嗐,都是為了孩子罷了,大人犧牲點就犧牲點,孩子爭氣就行。”
可是扭頭出門,她拿出那些繳費單子摔到我臉上:“你看看,這都是這些年為了你花的錢,為了給你報這些課,我多長時間沒有買新衣服了。”
可是我明明說過,我不想上這些補習班,我告訴過她,我靠自己學就能學的很好。
我一上補習班就想睡覺,我不想聽老師又重複一邊在那嚶嚶咦咦的講,我想去家附近的公園轉轉。
可是媽媽從來不聽。
時間長了,我也就不說了。
她就拿著她的戰鬥成果向親戚們炫耀:“你看,孩子就是不能慣著,前些日子還跟我說不想去補習班,看吧,你就不理她,從態度上告訴她不可以,她自然就閉嘴了,多說無益。”
親戚們頗有受教,帶著我媽傳授的真經用在各家的孩子身上。
可是媽媽不知道,從那時起,我就有了嚴重的睡眠障礙。一直到現在,嚴重時我得依靠藥物才能睡著。
現在看著這一坨豬肉,我又氣又想哭。
20年了,我依然沒有擺脫我媽的自我感動式的付出。
媽媽邊將豬肉拖出來便說:“你不知道我帶回這點豬肉多艱難,挑的最好的豬肉凍了一天一夜,過安檢的時候怕超重不讓帶,我還讓你大姑跟著,萬一不讓帶就直接讓她帶回家,還好順利帶過來了。”
我媽正說著,“一家親”的家族群裏,大姑發了一張媽媽使勁推著行李箱往前走的照片,配文“媽媽沉甸甸的愛”。
然後大姨、小舅、姥姥姥爺瘋狂點讚誇獎。
“二姐真是疼孩子,這麼熱的天從家裏帶過去不容易。”
“看看父母的付出,你們現在還不明白,等你們做了父母之後就知道媽媽的愛多拿的出手了。”
“想當初二妹為了寧寧那麼好的工作都辭了,這點事在她眼裏都不叫事,父母的愛孩子一輩子都還不完。”
群裏小一輩的表哥表姐們依然隱身。
隻有小舅家的表弟給我私發了幾個笑臉。
02.
前些日子,聽說大姑家的表哥要跳樓,被眼尖的大姑一把拉住。
鄰居勸說大姑帶醫院去檢查下,大姑罵人家多管閑事,轉頭向我媽打來求助電話。
“二妹,你說現在的孩子都會拿死來逼人了,我不就讓他考了編嘛,你看人家劉姐的兒子,在司法局可風光了。你說他倒騰別的,那也不長久啊,我養他這麼大,他不說給我爭口氣,他倒是會威脅我了。”
我媽也是一臉的共情我大姑:“姐,要我說這就是你慣的,你看寧寧,多聽話,別不舍得吵不舍得打,有些事不能聽孩子們的,他們才吃了幾年飯,你該出手得出手。”
姑姑也是很受用:“就是,我聽你的,我把他鎖屋裏了,窗戶都上了鎖,把書給他往房間一扔,一天三餐做給他吃,大魚大肉的,他還想啥啊,我都沒吃這麼好過,我看他還有啥幺蛾子。”
媽媽越說越來勁:“我給你說姐,你關他一個月他就老實了,可別聽他給你訴苦啥的,年輕人就是想的太多,心無雜念才能成事嘛。”
我聽著他們輕描淡寫的說著育兒心得,心頭的記憶瞬間湧上來。
高考那年,我複習完之後回家拿東西。
媽媽準備了一桌子魚肉。
我望向廚房裏的媽媽:“媽,今天有客人來啊?”
我媽沒有出來,隻顧擺弄她的菜:“沒有啊。”
“那你做一桌子魚肉,你不是過敏嘛,我又不愛吃。”
“給你吃的。”
我遲疑了一下,懷疑我媽將我的習慣忘了,又重複了一便:“媽,你忘了,我不愛吃魚,從小就不吃。”
我媽從廚房探出頭來:“要不試試呢,吃魚很健康。”
“可是我不喜歡,我聞見那個味道就想吐。”
“我紅燒的,基本沒有魚腥味。”
“可是我對這個味道很敏感。”
“試試吧,這次可能聞不到呢?”
“媽,我真的不想吃。”
“這是鮭魚呢,很有營養的,而且賣魚的說,這個魚肉很甘甜。”
“可是,所有的魚在我眼裏都一樣,我看見都膈應......”
我媽將圍裙解掉,也不顧鍋裏正在炒的菜:“你以為我想做,我大清早的去菜市場,買回來就開始收拾,一直忙活到現在,我又不吃,我做這些都是為了誰啊。你說你馬上考試了,我想著魚肉有營養,補腦子,想讓你吃一點,你就吃一點怎麼了,會死嗎?”
我看著越說越激動的媽媽,忽然感覺眼前一陣黑。
從小到大,我所有不愛吃的東西在我媽眼裏都是矯情。
“吃了會死嗎?”
“你看,不是也沒事嗎?”
“快吃吧,不能挑食,你不吃的這些我都不舍得吃。”
我扶著凳子坐下,媽媽已經將筷子遞到了我的手裏。
這筷子,似有千斤重。
倘若今天這筷子我不夾下去,不等我走出這個家門,我就是黑心黑肺的不孝女。
我長歎一口氣,顫顫巍巍的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魚,看見魚皮上參差不齊的魚鱗皮,我瞬間一個冷顫。
同學朋友知道我不吃魚,所以聚會的菜單上,從來看不見魚類的產品。
就連親戚聚會,他們都會刻意避開。
沒想到回到家要被媽媽逼著吃自己最難以下咽的東西。
我夾起了一口放進嘴裏,還沒等咽下去,我媽高興的一拍手:“這不就對了,你看,不是也沒事嘛,你還是好好的坐在這裏,但是你得到營養了啊。多吃點,吃了考個好大學。”
那頓飯我沒有吃出味道。
隻記得回到學校的時候我霸占了半個小時廁所。
同學以為我在外麵吃壞了肚子,還問我為什麼不在家裏吃,給我放了熱水在門口。
可是我怎麼告訴她們,是我被媽媽逼著吃了我覺得無比惡心的食物。
她們不能理解的吧。
03.
高考壓力過大,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但是也上了一個不錯的二本。
媽媽責備過我之後,半個月沒有出門,她可能覺得麵子上過不去,沒有辦法去向自己的兄弟姐妹在炫耀了。
但是我依然是幾個兄弟裏麵考的最好的,隻不過不是她要求的那個大學。
媽媽要求我考研,必須考上那個大學。
她比我的執念還深。
確切的說,從頭到尾,都是媽媽想讓我考這個大學。
我考研的前一天,表哥上吊自殺了。
大姑進去送飯的時候才知道,這幾天的飯菜都被他倒進了垃圾桶,他去意已決,上吊隻是加速了他的死亡。
一直到死,大姑都不知道表哥嘗試割了好幾次腕。
法醫說結合之前的行為可能患有抑鬱症,大姑不信。
之前被鄰居提醒的時候她也說是小孩子沒事找事,在他們的意識裏,抑鬱症不過是小孩子偷懶的說辭罷了。
為了不影響我考試,媽媽屏蔽了我所有接收消息的渠道。
可委屈的大姑還是將所有的錯指向媽媽。
在媽媽不接她電話的第二天,她在家族群裏刷了屏。
“張翠萍,都是你,你口口聲聲說你是新式育兒教育,讓我跟你學,你說孩子就得管著,不能讓他們有自己的思想,要不然容易反叛,管來管去把我兒子管沒了啊!”
“你為什麼要來指點我的生活,我兒子倒騰玉石,你說丟人,讓我逼著他考編,他根本就不願意啊,怪我,明白的太晚了!”
我媽覺得臉上過不去,也開始了自證。
“我隻是給你建議,並沒有逼著你做,我隻是覺得我把寧寧教的很好,是個標準,你能教好,你可以不學啊。”
大舅大姨也幫著我媽說話。
畢竟有我這個例子在這放著。
從小到大都是優等生,家長眼中的乖乖女,見誰都會樂嗬的打招呼,是其他小孩眼中別人家的孩子。
“叫我說,二姐做的沒做,隻是誰家的孩子誰知道,有的孩子就不是學習的料,心裏還脆弱的不行,自己沒有發現問題就怪不得別人了。”
“就是,我天天告訴我家強強,要以寧寧姐姐為榜樣,強強也爭氣,一步步都像寧寧看齊,這次考試又是班級第一呢。再說皓子,那就不是學習的料,大姐你不因地製宜,還怪起別人了。”
小舅也解著維護媽媽:“再說我姐本來就優秀,當初在我家也是學習最好的,這為了寧寧才搬去縣裏,不過寧寧也沒讓我姐失望,這次考研肯定能考上好大學,給弟弟妹妹做個好榜樣。”
一時間,媽媽占了上風。
大姑忍無可忍,放出了媽媽調離的任免書。
隨後跟隨著一段語音:“你們以為她多麼無私、偉大,為了自己的孩子放棄省城馬上就晉升的工作,陪孩子去了縣裏。這些年,她用這個理由綁架了孩子這麼多年,是該拆穿她的時候了。她根本不是自願,而是因為受賄被勸退,沒有辦法才調到縣城,如果不這樣,她連個工作機會都沒有。”
群裏一片啞然。
我仔細看了那份曆經滄桑的任免書,確實和大姑說的一字不差。
上麵還有政府的公章,做不得假。
媽媽在群裏歇斯底裏。
“牛愛玲,你兒子死了,你也想毀了我是吧,我當初多麼信任你,才把這件事給你說,你是什麼居心,要壞我的名聲,你怎麼道德這麼敗壞!”
接下來的話我已經沒有心思聽了,隻是覺得剛剛還壓抑的難受的心臟現在慢慢能呼吸了。
我走到窗邊,慢慢將頭探出去,迎麵吹來的涼風打在我的臉上,很涼,很舒服。
這麼多年,我好像第一次才真真切切的這麼暢通無阻的去呼吸。
我不自覺的張開嘴角,眼裏有液體留下來。
原來,我不是拖累媽媽的罪人。
原來,我沒有影響她的人生。
04.
大姑的證據依然不能磨滅媽媽在他們心中的影響力。
畢竟十幾年的努力和教化不是一朝一夕能更改的。
更何況,縱然媽媽有不堪的過去,但是在她的培養下,我依然優秀。
我就是媽媽這些年正確做法的作品,是她能時時拿出來炫耀的利器。
小舅在群裏調節矛盾:
“大姐,誰都有年輕不懂事的時候,不能把皓子的死歸結到二姐年輕的犯的錯誤上吧,再說,二姐處在那個職位,難免的嘛,我們想去收還沒人給我們送呢!”
小姨也來拉偏架:“就是啊,二姐那個時候可是我們家的驕傲,說實話,二姐還是太老實被人舉報了,要是沒有的話,現在二姐的成績咱們更追不上了。”
媽媽什麼也沒說,為了顯示自己地位的優越,她在群裏叫停了小舅小姨。
“別說了,寧寧明天要考試了,我不想這些瑣事影響她,我已經讓她屏蔽了所有的信息,她是最聽話的,估計現在在複習,從現在開始,我們這個群靜默吧。”
後麵大姨、小舅、小姨跟了一群收到。
記得表哥第一次鬧自殺的時候我給他打過去電話,他泣不成聲,隻是給我說:“好好活著。”
或許我們才能更懂彼此。
我告訴他,等我考研結束,我就帶著診斷單去說服大姑,放他出來。
還有兩天,我就考完了。
可是他沒有等我。
我緩緩坐在書桌前,打開抽屜,拿出一張診斷單。
然後打開手機,在群裏發了句:“大姑節哀,皓子哥走好。”
小舅在群裏問:“寧寧,你媽不是讓你屏蔽消息嘛,快去複習吧。”
“就是,別讓這些雜事影響了你們這些孩子。”
剛發出去,媽媽立馬打來了電話。
我按了拒絕。
接著就收到了媽媽的連環轟炸,我一著急,將她電話拉入了黑名單。
“寧寧,幹嘛不接電話,你要造反嗎!”
我沒有回複,直接將診斷單發進了群裏。
不知道最先打開的是誰,但是當他們看到“重度抑鬱”幾個字時不知道什麼反應。
群裏死一樣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