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歲的兒子溫洛也毫不猶豫地選了新「娘」:
「思晚姐姐出口成章,還能教我讀書下棋,比你這個下賤商戶好多了!」
他們熱熱鬧鬧地商量著喜宴時。
我把鋪子宅子全賣了。
街角的阿婆見我背著行囊,好奇道:
「麗娘老板出門啊?」
我點點頭:
「出趟遠門。」
1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呀?」阿婆著急問道:「我孫兒過幾日要從城裏來看我,那小子就惦記著你做的蜜餞呢!」
我想了想,從懷中拿出一個紙袋打開。
裏頭包著的是顏色各異的醃漬果子,看著就分外誘人。
「阿婆,這是我新做的口味,你嘗嘗看你孫兒會喜歡不?」
阿婆推脫了幾番後,選了顆最小的。
剛入口,隻見她眉頭眼睛都縮成了一團,等酸味過去她又忍不住嘖嘴咀嚼,連連稱奇。
「這是什麼果兒,怎的還有兩種味道!好吃的緊呐!」
我見她說得真心,心裏也攢足了底氣。
這原本是我給兒溫洛做的零嘴。
他讀書愛犯困,吃酸的可以提神,回甘微甜也更合他的口味。
可就在我滿心期待地把果子喂到他嘴邊時,溫洛卻一把拍開我的手:
「思晚姐姐說了,我現在是大人,才不吃這些稚兒的玩意兒。」
溫元文聽後隻是寵溺地摸了摸兒子的頭。
想到這裏,我將油紙重新包好,塞到老人手中。
「好吃這些您就收著吧,我也許......不會再回來了。」
阿婆手一頓,大驚:
「怎的了?要跟著你夫家搬走?可昨日我還看見你夫君扯紅布,像是要辦什麼喜事呢!」
我勾了勾唇,臉上卻全然沒有笑意。
是啊,是要辦喜事。
可這喜事卻與我毫不相關。
2
幾日前,我們一家正圍著火爐吃飯。
溫元文在書院講了好幾年書,終於升了監正。
興致高漲下,他喝了幾壺米酒,還拿出了最寶貝的藏書,要給我娘倆讀文章。
當時天冷,即便有些醉意,他卻不忘將我的手揣進懷裏暖著。
兒子溫洛見狀,直呼了三個「羞」。
可就在如此愜意幸福之際,一道女聲自家門口響起。
「溫郎......」
我還未來得及轉身,就覺手上一涼。
隻見溫元文像是被冰水臨頭潑下般猛地驚起,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門口。
就連那平日睡覺都要摟著,容不得我碰半分的藏書掉進火爐,他都沒有絲毫察覺。
等我冒著刺痛把書從火裏撈出來時,才看清來人的容貌。
那是個美得像畫裏走出來的女子。
一襲鵝黃裙衫襯得她在夜色裏都像白生生的豆腐,那纖長的手指更是柔美的粉嫩。
就連一旁的溫洛都看呆了。
我下意識地將手背在身後,小心問道:
「這位姑娘是?」
誰料那女子根本不理會我,直接撲進我夫君懷裏,哭得淒楚萬分:
「溫郎,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後來我才知,這女子名為白思晚,是南城縣令之女。
溫元文中秀才之後,南城縣令便看重了他,不僅給他盤纏供他上京趕考,還準備將自己的女兒下嫁給他。
可不想,溫元文落第。
他無顏回鄉,來到我們小鎮攢足錢,隨一封信寄了回去,從此再無聯係。
這一走就是九年,沒想到白思晚也癡情地等了九年。
3
「溫郎,我終於找到你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眼見女子說得話越來越糊塗,溫元文又跟木頭般矗立在原地,不動不答。
我心中打鼓,幾步上前將女人推開,憤怒質問:
「你是誰家的娘子,怎的這般不知廉恥,抱著我夫君作甚!」
分明我沒用多大的力氣,可白思晚卻一下子摔倒在地。
她嬌嫩的手劃過地上的沙礫,瞬間出血。
短促地驚呼下,方才還呆愣地溫元文將我一把扯開,焦急上前將人抱起:
「晚晚,你怎麼樣?別怕別怕,我帶你去看大夫!」
就連溫洛也忍不住跟了上去,走前還向我埋怨:
「那姑娘看著是父親舊識,又嬌貴的很,娘你上去就動手傷人,簡直粗鄙!」
「我......」
隨著三人匆匆離開,熱鬧的院子徒留下我一人。
即便身邊有暖爐,我卻依舊冷得心涼。
我分明沒錯的......
一直到夜半,溫元文才回來。
我猛地從床上爬起,局促不安。
「夫君,我當真不是故意的,那姑娘可還好?」
雖說我委屈,但到底傷了人,我本以為溫元文會生氣,卻不想他主動跟我講了前塵往事。
一聽對方竟是溫元文的未婚妻,我心咯噔一聲。
「那你們......」
我隻是個村婦,哪比得上那般嬌滴滴又深情地官家女。
再者白家對溫元文有賞識之恩,我頓時恐慌萬分。
溫元文大概看出我所想,歎息一口氣就將我攬在懷中:
「傻想什麼呢,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已知會她家裏人,想必過兩日就會將她接回去了。」
見我不說話,他又道:
「好了,過幾日洛兒就要考學了,你這親娘可別擾亂軍心啊!」
說起這個,我氣呼呼地抬手拍了他一掌:
「你還說呢,今日你那好兒子竟罵我粗鄙,好好好,我就是給你們讀書人丟人了唄!」
嘴上這麼說,我內心卻是十分驕傲的。
溫洛從小就崇拜他爹,又勤奮好學,在書院裏總拿頭名。
街坊鄰居誰不羨慕我有這般好丈夫好兒子!
溫元文笑著捉住我的手,親密蹭了蹭。
這麼多年,彼此一個眼神就知什麼意思,我羞得躲進被窩裏,讓他拉下床帳。
旖旎過後,我也昏睡了過去,自此,什麼白思晚早就忘得一幹二淨。
而我也因此沒注意到。
那晚,溫元文輾轉了一夜未能入眠。
4
後來我再沒見過白思晚,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平常。
隻是溫元文爺倆回來的時辰越來越晚,我隻當是為了考學,他們在書院溫書。
一日,他們又是很晚回來,飯菜都已經有些涼了。
溫洛吃了兩口就沒了胃口:
「這麼冷我怎麼吃啊,給豬豬都不吃。」
我愣了一下,以往又不是沒吃過冷飯,他哪慣來的這嬌氣?
想著我又「呼嚕」喝了口湯:
「還成啊,這天底下沒飯吃的人多了去,哪能涼了些就浪費呢......」
我話還沒說完,向來乖巧的溫洛竟扔了筷子跳了起來。
他滿臉嫌惡地拍著自己衣衫,怒斥道:
「臟死了臟死了!你沒看見那湯都濺出來了嗎,你怎能如此俗不可耐!」
我又驚又怒:
「溫洛,你作得什麼妖,不過一滴湯你竟敢如此罵你親娘!」
溫洛不屑,扭過頭輕聲嘀咕:
「白姐姐就不會這樣。」
「你說什麼?大點聲!」
「我說,白......」
「夠了!」一直未開口的溫元文突然打斷:「溫洛,給你娘親道歉!」
溫洛眼眶一下子就紅了,所有的話都在溫元文警告的目光下咽了下去。
最後一句話未說,氣呼呼地跑回了自己房內,「砰」地砸上了門。
溫元文輕撫我的背安慰道:
「洛兒就是最近考學壓力大,你別放在心上。」
我理解,但做娘的被兒子這般嫌棄,到底忍不住傷心。
接下來的幾天,溫洛雖不再說重話,可對我厭惡與不睬卻一點沒減少。
我以為是我弄臟了他的衣衫,他生氣了。
便買了最好的料子,熬了好幾夜,趕在考學成績出來前,給他新作了件衣衫。
成績出來那天,下著暴雨。
我特意撐傘站在巷子口看,遠遠見著爺倆身影後,趕忙跑回家將飯菜重新熱了遍,好讓孩子吃口熱乎的。
又把新衣放在桌子上,給溫洛一個驚喜。
果然,他心情好了不少,得意地跟我分享了他又考了頭名的事兒。
一家人也算是喜氣洋洋地吃了頓飯。
可曆史總是好像重演一般,這一次,白思晚又來了。
5
外頭狂風暴雨,白思晚身上全淋濕了。
溫元文最先反應,忙把人往火爐旁拉,語氣中全是關切地責備:
「你怎的來了?這麼大的雨也不知道打個傘?」
白思晚膽怯地看了我一眼後,顫抖著身子從懷裏掏出一本用油紙包著的書:
「我,我不是有意叨擾。」
「隻是方才洛兒來報喜時,我忘了把之前說好的書給他。」
溫洛看見那書,眼睛立刻亮了。
匆忙起身之際,眼瞅著我送的衣裳掉落在地都毫無反應,隻興奮地竄到白思晚身旁。
「天哪白姐姐這等珍品書籍,你當真要送我嗎?」
白思晚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
「前幾日你來我這兒不是就說喜歡嗎,我相信你日後定會跟溫,溫哥哥一樣出色的!」
溫洛親昵地靠著她,撒嬌道:
「白姐姐你真的對我太好了~」
此情此景,我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其實白思晚從來都沒離開過,這爺倆每日地晚歸也並非溫書,而是去了別的溫柔鄉。
就連考學得了頭名,都是第一時間去她那兒報喜!
心,像是被壓在了梅子酒裏,酸澀難耐。
我紅著眼眶,看向溫元文:
「夫君,你不需要給我一個解釋嗎?」
溫元文好像這才注意到我的情緒,他尷尬地鬆開手:
「不是的娘子,你誤會了。我原先確實想將晚晚送回,誰料白縣令過世後,白家已散,晚晚沒地方去了。」
「所以你就騙我把她養在了外頭,日日帶著兒子去給她獻殷勤是嗎!」
「麗娘!」溫元文漲紅了臉:「休要胡說!」
偏偏此時白思晚又哭了起來:
「麗姐姐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利用溫哥哥的俠義,貪戀他的照顧,你們不要再為我吵了,我這就離開鎮上,我不會再呆了!」
說著,她不顧室外暴雨,擰頭就衝了出去。
狂風吹著她單薄的身子,像搖搖欲墜的落葉,看得溫元文更是心疼。
「麗娘!你這是要逼死晚晚嗎?你怎麼會變得心腸如此歹毒!」
我被他明晃晃地袒護衝昏了頭,脫口道:
「歹毒?好啊我歹毒,那你去找你溫柔體貼的未婚妻去,你去啊!」
這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但溫元文並沒有再給我說話的機會,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隨即拿起牆角的傘,不一會就小時在雨夜裏。
一旁的溫洛找了半天見家中沒傘了,竟是直接撿起我替他做的衣裳頂在頭上,也著急忙慌地跟了上去。
雷電轟鳴,風雨交加。
又一次,我被他們丟下了。
而這一次,溫元文卻再沒有回來。
三日後,我收到了一封和離書和一封信。
白思晚因那夜淋雨受寒染上了肺膿,咳嗽不止,溫元文出於愧疚,想要好好照顧她餘生。
我去書院找溫洛,那孩子甩開我的手:
「我當然是跟父親!平日裏總被人嘲笑有個下賤商戶娘,如今有了謫仙般的白姐姐寵我,我看誰還敢笑話我!」
看著空落落的手,我的視線漸漸模糊。
我本就無父無母,以為靠著一顆顆蜜餞攢起了自己的家。
終於是九年華夢,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