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兒子遊手好閑,拿走了我的退休卡。
二女子遠赴國外,13年沒有回來。
小兒子結婚,我把房子讓出來,搬進了養老院。
60歲生日,我感覺自己時日無多,想一家人聚一聚。
3個兒女都說忙。
催得急了,他們叫我老不死。
彌留之際,他們卻拖家帶口地擠在我病房哭:
“媽,我們才是您的親生子女,那麼大一筆遺產,怎麼能給外人呢?”
我陌生地看著他們:“你們是誰?”
“我認識你們嗎?”
1.
搬進養老院3個月,大兒子用塑料袋兜著幾瓶過期牛奶來看我。
我極欣喜,眯著眼,躺在竹椅上不停絮叨過去的事。
“小時候你可愛鬧騰了,幾個月大的時候,夜裏不睡覺,不停地哭。我隻好整晚抱著你,傷了腰,現在還疼呢.......”
誌兒抱著手機,早神遊天外,偶爾應和一聲,極不耐煩的樣子。
“媽,你怎麼能這麼偏心呢?”
“我結婚的時候,你就給我付了首付,怎麼到我弟這兒,你直接給了他一套房子?”
他覺得陪我的時間差不多了,便耐不住性子,訴起苦來:
“我有倆娃,還有房貸車貸要供,每天睜眼是錢閉眼是錢.......”
我靜靜地聽著,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
生下小兒子的次月,孩他爸便意外去世。我一人拉扯3個娃,就如誌兒這般說的,睜眼閉眼都是錢。
誌兒還有我的退休卡。
我卻什麼都沒有,隻剩一個母親的身份和責任,為了孩子們咬著牙硬熬下去。
想著將他們養大,日子便能輕鬆些。
可熬到60歲,身體垮了,才知道到死也沒個頭。
我太累了,打斷誌兒:“媽這個月的生活費還餘下些,給你轉過去吧。”
他鬆開給我捏肩的手,冷笑了一聲:“媽,您拿兒子當要飯的呢?”
“那套房子已經過了戶,我不計較。”
“但爸留下那些字畫和首飾,您得給我。爸走得早,他們倆都不知道那些老物件,給我也省得拉扯了。”
他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一副不給他補償,就要跟我斷絕關係的模樣。
我知道他是為了錢而來,可想不到,他竟然這麼直白,甚至懶得偽裝一下。
我心裏一陣酸楚,激動地咳嗽起來。
誌兒連忙來扶我:“媽,你沒事吧?”
“你一個人在療養院也不好過,這樣吧,你把那些字畫和首飾都給我,然後搬到我家,我給你養老好不好?”
他話音剛落,張倩猛的跑過來,將他撞到一邊。
氣呼呼地說:“誰說奶奶是一個人?奶奶有我照顧呢!”
2.
張倩是我的護工,今年16,剛從孤兒院出來不久。
療養院本來是不收童工的,我見她可憐,大冬天捧著一個涼透的紅薯,坐在療養院外麵的長椅上哭,便多給院裏交了些錢,讓她來照顧我。
小姑娘知道感恩,幹活極勤快,待我也親近。
見誌兒眼裏隻有錢,沒有我這個媽。
她看不下去,掐著腰說道:
“你真是太可惡了!這麼久才來看望一次,來了就知道要錢。”
“有你這樣當兒子的嗎?”
誌兒紅著臉跟她吵:“我跟我媽說話,關你什麼事?”
見好多人都圍過來,我不想鬧得太難看,拉著張倩的手就要回屋。
誌兒跟著要錢,我隻當沒聽見。
孩他爸留下的老物件,我本不舍得賣,但眼看自己快死了,孩子們也將他忘得差不多了。便換了兩千萬存在卡裏,準備在死之前,平均分給他們3個。
現在我改主意了。
還是等我死後再分吧。
我怕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還在為了財產吵架,讓我死也不安生。
誌兒見要不來錢,陰著臉說了句孩子還在長身體,便順手提起了桌子上還未開箱的牛奶和餅幹,大步往外走。
“不留下來吃頓飯嗎?”
我下意識挽留他,想讓他多陪我一會兒。
誌兒頭都沒回:“吃什麼飯?你這麼偏心小兒子,讓他陪你吃吧!”
一晃神,誌兒的身影就消失了。
我伸手夠了夠,什麼都沒有碰到。
我越來越老。
孩子們離我也越來越遠。
人老了就是矯情。
以前巴不得他們長大,讓我靜一靜。現在又覺得自己孤獨,日夜盼著他們。想讓他們來看看,又怕他們來。
“不來好啊,不來好啊........”
我苦笑一聲。
不來,至少說明他們日子還過得下去。
3.
誌兒送來過期的牛奶,不知道什麼時候,換成了新日期的。
我以為自己老眼昏花看錯了,直到晚上起夜時,看見張倩一邊在走廊學習初中知識,一邊喝過期的牛奶。才意識到牛奶被她偷偷換掉。
被我戳穿,她笑著說:“我年輕不怕壞肚子。奶奶你不知道,以前在孤兒院,就是過期的壞牛奶我都搶不到嘞!”
我揉了揉她的頭發,明白她的心意。
張倩以為我這個月的生活費給了誌兒,便沒有多餘的錢買牛奶。
我又喜歡喝,她便用了我給她開的工資。
一個月5000,她存著當學費。
我們都清楚,我活不了多久,她從我這裏也賺不到多少錢,不舍得買一件新衣裳,來月事了,也隻用網上10塊錢一大包那種。
一箱牛奶的錢,夠她花一個月。
“來,奶奶輔導你功課。”
我翻開初中教科書,大多知識點都還記得,畢竟撫養過3個孩子。
“奶奶,您年輕的時候一定很好看。”
張倩趴在我腿上,笑吟吟地說:“您身上有一股子書香味兒,當年是氣質美人兒吧?”
是呀。
年輕時,追求我的人還不少呢。
......
二女兒長得就像我,即便13年沒有見,在機場接她時,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顫巍巍地向她走過去。
許是太激動了,我張著嘴想喊她的名字,卻遲遲發不出聲音。
好在女兒看見了我。
四目相對,她微微皺了皺眉,便從我身旁走了過去。
我像是丟了魂兒,站在那兒愣了許久。
張倩問我:“不是11點下飛機嗎?還沒有到嗎?”
我回過神,苦笑一聲:“走吧,不等了。”
沒一會兒,二女兒的電話打了過來:“媽,你要是還沒到就別來了,我這次回來隻待一個月,還要見客戶,時間很緊。”
我抬頭就能看見女兒的身影,一手拿著手機,另一隻手提著行李箱,塞進了出租車的後備箱。沒有半點要等我的樣子。
而我,已經等她13年了。
夜裏睡不著的時候,還會許願,隻求有生之年能再見女兒一眼。
現在好歹也算實現了吧?
“行,那你先忙,媽——”
不等我說完,她就鑽進出租車,掛了電話。
不知道是我年紀大了,還是穿得單薄。春天的風竟然也會冷,順著毛孔灌進來,心裏麵一片冰涼。
4.
一周過去,還沒等到女兒的電話,倒是先收到了老趙病危的消息。
我買了張車票,跨越千裏去看他。
這老頭病得沒個人樣了,卻還跟小孩子似的。幾個子孫輪流看著他不叫他抽煙,他板著臉,耍性子不吃飯。
趙二妞都快急哭了,抓著我的手哽咽道:“嬌姨,您快勸勸我爹吧!他現在就聽您的話了。”
我掀開枕頭,拿出老趙藏起的香煙,他嘿嘿地笑。
把飯端過來,他吃得狼吞虎咽。
“多少年沒見了?得有20多年了吧——”
老趙抹了抹嘴,滿眼唏噓:“思如現在挺有出息的吧?那丫頭打小都聰明,聽說還出國留學了.......”
思如就是我女兒,老趙對她印象最深。
當時孩他爸去世10年,3個孩子都長大了,女兒和小兒子還在叛逆期,我的脾氣也變得很差,每天都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
快要抑鬱的時候,老趙出現了,他待我貼心又熱烈,一把將我從冰冷的河水中拉出來,在我的世界灑滿陽光。
我渴望跟他在一起,渴望幸福,渴望喘口氣。
可是老趙也帶了兩個孩子,思如怕有了後爸,我不再愛她。叛逆期的她離家出走,找了一星期才找到。
我拒絕了老趙。
盡管我知道他是個好人,會待我好,待我的孩子好。
但母親嘛,就是這樣。寧願自己溺死在河水裏,也不肯讓子女承擔一點點風險。
轉眼孩子長大,我們也老了。
還沒追念一會兒過去,老趙的眼睛便有些濕潤:“原以為人老了,就會想得開,可有些遺憾啊,怎麼也放不下........”
四目相對,沉默無聲。
我們都沒有再娶再嫁。
我背過身,不想讓他看見我失態的樣子:
“下輩子吧。”
“下輩子咱倆先遇著,我肯定嫁給你。”
他笑著點了點頭。
“你現在怎麼樣?那幾個小子,對你挺好吧?”
我愣了愣,低聲說:“好,好.......都挺孝順的。”
我比老趙還大一歲。
年輕時一個人拉扯大3個孩子,身子落下多處暗疾。從醫院到車站,20分鐘的車程,疼得吃了兩次藥。
受不了了,就坐在車站外的長椅上歇了歇。
突然胸悶得厲害,喘不過氣。
我嚇壞了,連忙給小兒子打電話,他聽起來是在電影院,不耐煩地說了句忙,就掛了電話。
打給二女兒,許是不適應國內的時差在補覺吧,還沒接就給掛了。
大兒子話多些,我還沒出聲,他就急著說:“媽,死人的東西你還留著幹什麼?”
“爸的那幾個老物件,你就賣了吧!阿婉鬧著要去海南,天天吵架,你就可憐可憐你兒子吧.......”
我沒應聲,挪了挪身子,艱難地躺在長椅上。
天真藍啊,鳥兒在雲朵下麵盤旋,吱吱呀呀也不知道唱的什麼歌。
我突然就不慌了,閉上眼,靜靜聽著大兒子的聲音,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煮完飯扒著門框喊:“誌兒,回家吃飯啦!”
他的身影很快會出現,臟兮兮的手裏麵抓著幾支野花,說等他長大賺了錢,會給我買好多首飾,打扮得比那個年輕的班主任還要漂亮。
“呼~”
我再吸不進來一口氣。
卻笑著,閉上了眼睛。
人死了,大概就不會難過,不會孤獨了。
5.
許是還沒到日子,我挺了過來,身體卻急劇惡化。
我生病臥床,每天能看見的景色,隻有忙前忙後的張倩,和窗外那棵愈發繁盛的老梧桐。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媽媽生病了,都不知道來看一眼!”
“如果我有一個媽媽,我巴不得一天24陪著,一步也不離開。”
每次提起這件事,張倩都會忍不住抹眼淚。
不知道是心疼我,還是想念那個將她拋棄的媽媽。
我握住她的手,卻不知道怎麼安慰。
我想不通世界上怎麼會有不愛孩子的母親,她不理解世界上為什麼會有不愛母親的孩子。
一天醒來,經常和我下起的老張一聲不吭地走了。
記得從一個月前,他就變得有些癡傻,每天什麼也不做,隻躺在搖椅上念叨著子女。
我突然也好想好想孩子們。
我在他們身上傾注了一生全部的心血,明知道是養了一群白眼狼,但就是難以舍下。
就是好想好想再見他們一麵。這種衝動很難克製,像是身體向我發出的最後預警。
我意識到。
我沒剩多少日子了。
趁著60歲生日這一天,我讓張倩給我買了瓶漂黑劑,染黑了頭發,換上大兒子結婚時買的旗袍,準備見見孩子們。
“嬌姨,我送您去吧。”
張倩挽住頭發,幹練地來扶我。
我笑著擺了擺手:“不用啦,我自己能行。”
住進養老院之後,除了要錢的大兒子,便沒人來看我一眼。所以這一次,許是最後一麵,我想一個人去,比較有儀式感。
房子已經過戶給了小兒子,但我還有鑰匙,打開門下意識到走到北臥,那裏是存孩子爸遺物的地方。我想把他的照片拿出來,一家人團團圓圓。
可打開門,原本整潔的臥室,變成了花哨的電競房。
孩子爸的照片和遺物,被擺放在角落的箱子裏,上麵還有幾個餿掉的外賣盒。
我愣在那兒,不知所措。
小兒子回來了。
我紅著眼質問他:“你不是答應過我,北臥留給我和你爸住,不會改動?”
他好似沒聽見,拉扯著我往外走。
“你怎麼不打聲招呼就過來了?還不換鞋,你不知道你兒媳婦有潔癖,不願意讓外人來家裏?”
他將我推到屋子外麵,滿是不耐煩的神色:“媽,你快回去吧,不然盼盼回來又要鬧了。等什麼時候她出差,我給你打電話好不好?”
說著,他一手拿起拖把,另一手重重將門關上。
我還沒來及的說,今天是我80歲生日。
也還沒來得及說,我快不行了,興許等不到盼盼出差的時候了。
我愣愣看著斑駁掉漆的房門,想起他小時候體弱多病,好幾次寒冬發燒,都是我夜半抱著他往醫院跑。
關門的時候,我隻能慌亂地用腳,在邊緣處摔出十幾道淺痕。
冬天腿疼的毛病,也是那個時候凍出來的。
......
回去的時候我突然想走一走,沒有坐車。
10點多了,張倩拿著外衣在公交站牌那兒等我。不遠處有一家賣女裝的店鋪,櫥窗處擺著幾件漂亮裙子。張倩看得入迷,兩眼放光。
我正要過去喊她,另一邊響起了熟悉的音樂。
‘來日縱使千千闕歌,
飄於遠方我路上........’
我眯著眼看過去,好像是一個商場在做活動,舞台上的女孩兒年輕明媚,這首年輕時我最喜歡的音樂,一下子將我拽回過去——
可那是我嗎?
那個個性張揚,抱著吉他滿懷音樂夢的女孩兒,真的是我嗎?
不是啊。
賣掉吉他,鑽進單位的那個單親媽媽才是我。
一輩子喘不過氣,養大3個孩子,到死了孤零零的那個老太太才是我。
我忍不住發抖,壓抑了大半輩子的情緒,在這一刻突然爆發。
我不再是誰的媽媽了。
從這一刻起,我就是我自己!
“奶奶,你沒事吧?”
張倩發現我情緒不對,連忙過來將我抱住。
我摟著她,一邊流淚一邊揚起了嘴角:“奶奶沒事,奶奶很好。”
“奶奶已經幾十年,沒有這般好過了.......”
當晚我接到了3通電話。
第一通是胡廣誌打來的。
他說自己病了,要做一個大手術。
第二通是胡思如打來的。
她說遲遲拿不下來客戶,要我幫她聯係一下熟人。
第三通是胡廣生打來的。
他說盼盼發現我去過的痕跡,和他大吵了一通——
小兒子倒是沒求我幫忙,他隻是習慣性地在不順心的時候找我傾訴或發泄。
每一通電話講完,我都會問一句:“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想聽一句生日快樂。
可是沒有。
於是我說:“就這樣吧,我很老了,我什麼也幫不了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