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雲夢澤的一隻蚌精。
被小將軍在大火中救下後,我便跟著他征戰沙場,整整十八年。
小將軍衣錦還鄉時已是舉世無雙的戰神,而我坐在馬背上,被送到了皇宮。
[貴妃病重,隻有你產的藥珠能治,你乖乖待在皇宮,等她康複,我就接你回家。]
可他不知道的是,我每從身體剝離一顆藥珠,下次生產藥珠的地方就離心臟近一分。
跟隨顧時年戰場的十八年來,我已為他剝珠無數。
我的下一顆藥珠,隻能從心臟產出。
1
從我跟了顧時年那天開始算起,一晃就是十八年,我再未離開過他身邊。
直到那日顧時年突然收到一紙急詔,他突然說要帶著我衣錦懷鄉。
將軍的駿馬一路風馳,日夜不停地趕到了京城。
我第一次覺得顧時年如此緘默,這奔忙的三天,也是我第一次三日不曾和他說過話。
京城的城門開啟後,百姓的擁護和繁華於他而言似乎皆如浮雲。
我在顧時年的馬背上,滿城榮華還未收入眼中,就看見了顧時安臉上從未見過憂心。
駿馬繼續直奔皇宮,一刻不曾停留。
四方高牆之內,是顧時年曾對我說過的極盡繁華之地,在這裏,我終於見到了顧時年口中那個喚作[阿玉]的女子——
如今楚國榮寵極盛的貴妃娘娘——秦婉玉。
2
顧時年剛進宮,突然被支開了。
一個陌生的禦醫帶著我,走了很久,直到來到了一座偏殿。
雕刻精巧的木門推開,繞過熏香繚繞的屏風,我見到了秦婉玉。
秦婉玉坐在床榻上,青紗隨著風若有若無地撫著她的身子,好半晌我才看見床上還躺著一個人。
[他是誰?]
秦婉玉笑道:[楚國最尊貴的人,當朝天子,楚國皇帝。]
[可他快死了。]
[不然為什麼要讓顧時年帶你來呢?]
我覺得不懂,追問道:[阿年不是說你病了,讓我醫治你嗎?]
[醫治我?]秦婉玉手上的團扇掩著臉笑半天才道:[好歹也是渡了天罰的,怎麼偏你這麼愚笨?]
我突然從秦婉玉身上嗅出一縷熟悉的氣,立刻意識到什麼——
[你也是妖。]
[不,我曾經是。]秦婉玉得意道。
3
[我算出雲夢澤那年有天罰,結界不穩,所以我讓顧時年去碰碰運氣,替我找一副渡劫成功的軀殼。]
秦婉玉的手撫摸著我的臉,動作輕柔,可皮膚的觸感卻不似常人,透著涼意。
[尋常妖物得經曆多少劫難,挨多少道天雷才能修成人形。]
[可你不同,天生純淨,不但挨了天罰就能直接化作形,你的藥珠還能活死人肉白骨,堪稱完美。]
我想了想,隨後搖頭否認:[如果你以為一顆藥珠就能免去修行的苦難,讓你完全變成人,是完全不夠的。]
秦婉玉聞言失聲笑道:[你真是蠢到家了。]
[一顆自然是不夠,可是如果是十顆呢?百顆?千顆呢?]
我突然覺得心尖一股刺痛,一種不安的感覺猛地升起,我顫抖道:[我隻能再產出一顆藥珠了。]
秦婉玉的笑聲亮得有些尖銳刺耳。
[你不會真的覺得,這十八年來,顧時年每次出兵打仗,都需要那麼多藥珠吧?]
4
玉瀟殿外有人突然來報——是顧時年。
我有些恍惚,跟著來到了玉瀟正殿內。
顧時年神情有些緊張,換了一身極好看的官服,整個人身姿挺拔。
可我現在隻想向他求證秦婉玉的話是不是真的。
一個宮人突然來到我身邊,將我硬生生地摁倒在地,雙膝生硬地磕在冰涼的石磚地上,在偌大的屋內發出一聲悶響,我疼得習慣性喚了聲——[阿年]。
宮人聞聲,用力地扇了我一巴掌。
[在貴妃娘娘麵前失儀,好大的膽子!]
這一巴掌打得我臉上密密麻麻地酸,我眼裏噙著淚,乞求般看向一旁的顧時年。
可他絲毫沒有反應,完全不同於我在軍營中見到的那個溫柔又充滿痞氣的顧時年。
此刻的他,如同最虔誠的信徒一般跪在地上,身板挺直,他的目光始終落在殿上的秦婉玉。
此刻他的眼裏,有我從未見到過的溫柔和悸動。
一種不可抑製的情緒在我胸口炸開,我努力回憶著和顧時年曾跟我說過有關於秦婉玉和他的所有事情。
[這位是?]秦婉玉終於開了口,聲音像是雲夢澤的鳥兒般婉轉動聽。
[此女是傳說中的雲夢澤仙境生靈,天生地養,體內可產藥珠,可治貴妃娘娘玉體之恙。]
這番話,顧時年幾乎是沒有任何思考般說了出來。
話音剛落,我不可置信地看向顧時年,突然想起顧時年一戰成名的那一夜他說過的話。
他煞有介事地告訴我:[絕對不能違背答應了別人的事情,否則那就是背叛。]
我不懂,向他追問道:[什麼才算背叛?]
他想了許久,看著我道:[比如,你把藥珠的事情告訴除了我之外的人,這就是背叛。]
情緒翻湧上來,我木訥地張著嘴巴,許多話卻哽在喉嚨裏出不來。
我不懂為什麼顧時年會突然[背叛我]。
我不懂他明明說過無數次回京城時要帶我好好遊玩,如今回來了卻更像是為了取我的藥珠去醫治秦婉玉的病。
我不懂胸口裏那股近乎窒息的情緒是為什麼。
我想離開。
我最後乞求般看向顧時安,他還是沒有理我,隻是依舊呆呆地看著秦婉玉,眼神近乎癡迷虔誠。
我感受到周遭宮人眼裏的獵奇和害怕,蜷縮著跪在地上。最後還是秦婉玉的笑聲打破沉默:[你就這般將她的身份說出,不怕這小東西記恨你?]
顧時年聽到這話,終於看向了我,但臉上神情淡漠。
[不過是沒有開智的妖物,若非她身上能有產藥珠的能力,與阿貓阿狗無異。]
5
那天不知道跪了多久,隻知道顧時年離開時,一眾宮人攔在我麵前。
可人是攔不住妖的。
我輕而易舉地追上了顧時年的馬,一如當年剛見麵時那樣。
我抓著他的衣角,他甩開,我又趕緊追上,死死抓著他的衣角,一路跌跌撞撞,在出宮的大道上掀起一陣塵埃。
顧時年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來的,我的頭發淩亂地撒在額前,看不清顧時年的臉,隻聽見他聲音悶悶地從頭上傳來。
[貴妃病重,隻有你產的藥珠能治,你乖乖在皇宮,等阿玉康複,我就接你回家。]
聞言,我終於鬆開了手上死死抓著的衣角。
[我不要。]
[我不想給她藥珠。]
[阿年,帶我走,我想回北境。]
興許這是我第一次反抗顧時年的安排,顧時年花了好些時間才反應過來,臉有些不耐,但還是穩著性子道:[等阿玉病好了,我就帶你回去。]
見顧時年語氣鬆動,我心裏又燃起希望,繼續抓起他的衣角,搖頭道:[不要,我現在就要回去。]
[阿年,帶我離開這好不好,我不喜歡這裏。]
顧時年皺眉道:[你越來越不聽話了,不就是剝顆藥珠的事情嗎?]
我有些哽咽,顫抖道:[阿年,我不能再產藥珠了,我會死的。]
聞言,顧時年臉上有些怒意:[你究竟是何時學會的撒謊?]
6
[這些年來,你從不吝嗇於取珠救人,為何偏偏輪到阿玉,你卻萬般推脫?]
我頓時噎住。
這些年來,除了顧時年上戰場前,我會在前一晚取出足夠的藥珠供他上陣殺敵時使用,在軍中傷亡過多時,也會取珠供以用藥。
軍營中時日恍若白駒過隙,一晃十八年過,直到前些時日顧時年說要帶我回京,我才意識到這些年我已經耗費了精力。
雲夢澤蚌精可產藥珠,可每產一粒藥珠,下次用以產珠的血肉就會離心臟命門處更近一分。
可現如今,我的下一次產珠,隻能從心臟產出。
取珠後必死無疑。
顧時年見我許久沉默,像是想到了什麼,無奈哄道:[阿玉身體不好,但這些年已經有了好轉,無非是一顆藥珠,你取出給她便是。]
我呼吸一滯。
腦中是那日顧時年醉酒時說的話。
[真羨慕你,每日都傻笑著,不知道樂什麼,天天這麼開心。]
我偷啄一口他杯中的酒,澀得吐著舌頭晾涼:[什麼叫開心?]
顧時年盯著我的眼睛許久,捂著肚子笑半天,說道:[笑了,就是開心,不笑不開心就是生氣,哭了......]
顧時年擠出兩滴眼淚,指著他臉頰上的那滴小淚珠說道:[哭了,有眼淚,就是難過。]
[你這麼笨,能明白這三種感情就可以了。]
我頗有不滿:[既覺得我笨,又何必教我這些,我的情緒很重要嗎?]
話罷,我第一次見到了神情那般認真的顧時年,他抱著我說道:[你很重要,你的情緒和感情,自然對我來說,也很重要。]
回憶湧起,再抬眼時,我的視線已經朦朧:[顧時年,我覺得難過。]
可顧時年滿臉戲謔,輕嗤道:[你一個蚌精,能懂什麼難過?]
一句話,我的萬千思緒和話頭全都被扼殺,我幾乎是用盡了所有力氣問道:
[顧時年,這些年來,你每次出兵,當真需要那麼多藥珠嗎?]
心中的不解在問出的那一刻,我再不敢抬頭看顧時年的臉。
顧時年聞言一愣,兩個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靜靜地等著,可顧時年始終沉默不語。
於是那團久久纏在心口的情緒,終於隨著這窒息的沉默慢慢碎得血肉模糊。
7
回過神時,顧時年騎著馬的背影已經走得挺遠了。
我遠遠望去,距離對我而言其實不算遠,妖的腳步很輕,隻需乘著風不一會兒就可以追上去。
可我突然間覺得身子又累又疼,被馬拖了一路,軍營大娘織的新衣服已經破得全是口子了。
我蜷縮在地上,直勾勾地看著顧時年的背影完全消失。
身後突然有人喚了聲[姑娘],我半晌才意識到是在叫我。
[姑娘,貴妃娘娘心疾又犯了,跟老夫去取珠入藥吧。]
我抬頭,眼裏一片死灰。
8
我被秦婉玉關在了水牢當中。
水體對蚌精有天然的親和力,但這裏的水體明顯被動了手腳,冰涼沉重的寒鐵鎖鏈把我捆在水牢中央。
我自剛進來的那天起,精神便再沒有好過,成天都是昏昏欲睡的狀態。
秦婉玉倒是每天都會過來,倒不是因為無聊,隻是來取血。
秦婉玉具體是什麼妖,我不知道,每次她都隻會得意地再三強調,她已經是個人了。
但她懷孕了,肚子裏多出的那個小家夥,需要好好溫養,她剛褪去妖型不久,沒辦法一下子供給那麼多血液給胎兒。
所以她需要從我這裏取血。
她倒也不瞞著我,什麼事情都和我說。
比如楚國皇帝病危,傳出去社會將會動蕩,擾亂軍心,民心不穩。
所以她對外謊稱病的是她。
但她卻並不打算真正醫治楚王,她的原話是:
[皇帝而已,誰坐在那個位置上,誰就是皇帝,為何非得是他?]
我很累,但還是好奇接她的話:[那你想要誰坐那個位置?]
秦婉玉聞言,眼裏一片希冀,輕聲道:[不久後,新帝就是顧時年,而再以後,會是我們倆的孩子。]
僅僅是七天沒見到顧時年,再聽到他的名字,我身上竟禁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但我突然間好像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正常人見到妖,是會像那日鳳儀殿裏的宮人那樣,眼神裏充滿獵奇,害怕的。
顧時年第一次見到我化形,臉色卻沒有任何異常,因為早在我之前,他就已經認識了一隻妖。
我終於明白,為何每當顧時年出兵前問我索要藥珠之時,臉色那般張皇不安。
想通這些,眼前的視線突然模糊了,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在漫過腰間的水域,一片又一片的漣漪一圈圈往外蕩。
我突然聽到水牢的門被粗魯地打開,刺耳的聲音在偌大的水牢內回蕩。
我用力抬眼,一個熟悉的身影朝我奔來,一瘸一拐,很滑稽。
很模糊,但我不會認錯,他是顧時年。
我看不清顧時年的臉,隻是聽到他聲音顫抖道:[我帶你走。]
9
顧時年揮劍斬斷我身上的鎖鏈,我癱軟在他懷中,有些哽咽,自顧自囫圇地不知道在說著些什麼。
一路的顛簸,顧時年帶著我不知道要去向何處。
我在馬背上靠在顧時安身上,費力地蹭掉眼前的水霧,心下一陣恐慌與悸動。
不過幾日,那繁榮的京城已經完全無法辨認出原來的模樣,屍體隨意橫疊在各處角落。
回過神來,一陣陣哭嚎聲驚得我心顫。
戰亂起來了,顧時年發動兵變了。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的喧囂聲逐漸停歇。
顧時年帶我來到了一處小村落,視線朦朧裏,看見顧時年在跟一位老者交代著些什麼。
不多時,顧時年走了過來,臉上的神情很難為情,嘴裏說著什麼,聲音很小,但我還是聽到了。
[阿月,可以最後再給我一顆藥珠嗎?]
[隻要最後一顆,我去平定兵亂,隻要半月,我便可以得勝歸來,到時候我帶你回家。]
許是已經失去了存活下去的欲望,又或是心臟早已經麻木,顧時年這番話竟然在我的預想之內。
可我還是心有餘妄,我死死看著顧時年的眼睛,問道:[你是為了救我而救我,還是為了藥珠?]
顧時年沒想到我會問出這番話,他定在原地,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沒再為難他。
我點了點頭,吐息之間,心臟處一陣刺痛,一顆略透著肉粉色的藥珠被我含在唇間,我輕輕地向顧時年唇邊靠近。
隻差他唇邊一寸距離,那顆藥珠便化作光暈融入顧時年體內。
顧時年不自然地把頭扭到一邊。
我望著他緋紅的臉,突然有些釋然:[借你身軀撐過那場天罰,我多活了十八年,足夠了。]
顧時年瞳孔一顫:[你在胡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