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冬至這天,我起了個大早。
去醫院拿止痛藥時,正好碰見了我爸一家。
我爸為我媽坐了六年牢,他進去時,我才八歲。
後來出獄多次找我媽,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臉腫,卻仍是舍不得將我媽告上法庭。
再後來,他遇到了唐阿姨,一個溫婉知性的女子,共同哺育了一個女兒。
眼前,他頭發花白,身姿失去了以往的偉岸,隻有那一條緊繃的嘴唇捍衛著父親的尊嚴。
我禮貌地打了招呼。
一旁的唐阿姨疲態盡顯,卻依舊笑得很慈愛,「硯硯身體打小就不好。明天到家來,阿姨給你補補。」
我看著她懷裏麵容慘白的女孩,搖頭婉拒。
幾分鐘的寒暄,如同整個世紀般漫長。
我頓首要走,唐阿姨暗戳戳給我爸使眼色。
眼神戲都快飆到我臉上了,可我爸就是假裝看不到。
或許是對我心懷愧疚。
畢竟當年在我與錢之間,他選擇拋棄我。
那時的我深陷霸淩困境,本以為熬到了曙光破曉的時刻,卻不想是最後一縷希望就此淹沒。
很多個被顧淵逼到角落的傍晚,我回憶起那個緩緩離去的背影,沉悶不清的嗚咽,像一首失愛的絕唱。
連他也不要我了,我還有誰呢?
悲傷像漲潮的海,白浪一波接繼一波拍在心房。
再難拾憶,我轉身離開。
不料在繳費窗口看到了楚檸。
和顧淵。
她攙扶著他,像一對默契十足的夫妻。
見到我的那刻,驚恐寫滿楚檸的臉龐。
顧淵眉頭微挑,按壓腹腔,挑釁多於虛弱。
「傅硯你別誤會,我剛回國水土不服,突然犯了胃病。」
「昨晚真的多虧了檸檸照顧。」
我點頭微笑,從他們中間穿過,穩穩遞出繳費單。
楚檸忽然拽住我的胳膊,「怎麼突然來醫院?」
我看到顧淵緊捂的手,「胃疼,來拿點藥。」
「要不說檸檸會照顧人。」搶先一步,顧淵橫亙中間,「昨天的養胃粥效果這麼好,原來是經常煮。」
「檸檸,沒娶到你,我可真的太後悔了。」
或示威或尋釁,顧淵毫無邊界地揉著楚檸的頭發。
直到見我冷了臉,他才後知後覺,「抱歉啊傅硯,剛才一瞬間,我以為我們還在一起......」
楚檸有意往我身邊靠了靠,「陸醫生怎麼說?我怎麼從來沒聽你提過胃病?」
「沒什麼事,前幾天吃飯不規律罷了。」
我若有所思看了顧淵一眼,抽出被楚檸跨住的臂彎,淡淡開口,「還有事,我先走了。你們繼續。」
楚檸清豔的臉上不知為何出現一抹氳紅,「傅硯!」
「沒關係的。」我輕輕扯開她的手,一如既往的溫柔,「我在家等你。」
8
和楚檸結婚,我對自己的定位是再清晰不過的。
替身,消遣對象,擋箭牌。
所以即便有十分難過,我也不能表現出一分。
就像我即便上一秒將書房砸得粉碎,下一秒就得著手收拾殘局。
可沒人告訴我,楚檸今天會回得很早。
她站在書房門口,看著亂做一團的書房和一身狼狽的我,神情耐人尋味。
我錯愕地抬起頭,眼神飄忽不定,「我,不小心碰倒了,我這就——」
「阿硯,」她忽然抱住我,不遺餘力,「你覺得我會出軌,對嗎?」
心臟一陣刺痛。
「領證的時候你和我說得很清楚了。你放心,我不會糾纏你們的。」
領證時她說,她忘不掉顧淵,也希望我不要太認真。
所以在最初她總是拒絕我的關懷。
可後來,試探,接受,依賴。
被慢慢遺忘的約定,在顧淵回來的這一天全部浮現。
腰間的力度在收縮,兩塊濕漉漉的淚痕,灼得我胸口生疼。
「對不起。」
一瞬間的泄力,我抬手輕輕拍著她的背,那句「什麼對不起」,始終沒說出口。
是和顧淵糾纏不清的愧疚呢?
還是要與我分開前的預告呢?
什麼對不起好像都無所謂了。
情緒逐漸穩定,我恢複以往的口吻,「記得你的維生素快吃完了,今天去醫院順便拿了些。」
晚上她緊緊偎在我懷裏,可我就是覺得她好遠好遠。
就像那年冬天她和顧淵賭氣,將被一行人灌地爛醉、哄笑中滾出酒吧的我撿回家時,眸中盡是疏離與淡漠。
她說,「做我一段時間的男朋友,高中三年我保護你。」
她說,「讓顧淵吃醋生氣,我承擔你所有的學費生活費。」
我呆呆看著懷裏的人,若不是腹部突如其來的疼痛,我幾乎又要陷入高中那段假意的溫柔。
小心翼翼,我爬起來吃了止疼藥。
藥效待時的一段時間,我依靠在窗前,看月光搖搖晃晃散落雪田。
一望無際的白,不可褻瀆的白,可以掩蓋一切泥濘與不堪的白。
她就像這樣的白,讓我情願將傷痕與怯懦覆蓋,隻留得溫柔與和善。
在所剩無幾的日子裏,我想我會對所有人,包括顧淵,極盡最後的溫柔。
如果沒有那場同學會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