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登門拜訪安娜特小姐,雖然冒昧,但有事必須向小姐求證。不過現在看來已經沒有上門打擾的必要了。”漢尼拔淡淡地說道。平靜的微笑十分自然地寫在臉上,為詭變的天氣增添出幾分樸實的生機。
“真巧。我也正好有些不明白的地方需要將軍解答。”元老的女兒往路中央的人流邁出幾步,“這裏談話不方便,我們換個地方怎麼樣?”
漢尼拔跟上安娜特的腳步,由她帶路。他已經不認識眼中所見的迦太基了,記憶中的城市仍停留在孩提時代見過的涅,而新的商鋪,新的街道,新的市場,許許多多的新事物已將原有的痕跡衝淡,回憶已被歲月洗去鮮豔的色彩。對一去十九年的漢尼拔來說,迦太基已成為一座全新的城市,以至於本因直截造訪漢諾府邸的事竟因流連城中風情而耽擱了。柏薩山上的巴勒神殿是否有所改變呢?漢尼拔憶起九歲時在神殿裏發誓的往事。年幼的他麵對威嚴的神像,舉起右手,立下終生必定遵守的誓言後,便與父親離開了迦太基。他抬起右手,看著它,這就是與神立約的見證。忽然,漢尼拔停住腳步了。
“怎麼了?”安娜特回頭問道。漢尼拔看著自己的右手,目光停留在掌中的小物件上,一個圓形輪廓的小盒。安娜特非常好奇,“這是什麼?”
漢尼拔沒有回答她。他也不知道手中物體的名稱——它是剛才那女孩的所有物,女孩忘記從自己這裏拿走的,而自己也忘記歸還,就這樣留在手裏了。
“閃開!”一聲少女的尖叫。
一位女孩從西頓競技場幽暗的大門裏衝出,她擦過漢尼拔身旁,輕微的碰撞竟使她失去平衡。漢尼拔連忙扶住少女傾斜的身子,意外發現她就是擺貨攤的女孩。黑色背包上插著箭矢,它已深入女孩身體,殷紅的血給白色裙衫染出刺眼的致命色彩。女孩的黑色雙目與漢尼拔對視,然後眼皮緩緩合上,失去意識了。安娜特為眼前所見到的驚慌,受傷的女孩她見過的。
漢尼拔警惕地看向競技場大門,一群角鬥士從裏邊追出,他們手持利刃,像來自深淵的複仇者。看到漢尼拔,他們不再前進,全體停在門口。愛看熱鬧的路人們再一次聚攏過來。
“她是與我一起目擊刺殺的女孩。”安娜特小聲提醒漢尼拔。
漢尼拔以點頭回應,心中有數。他向角鬥士們喊道:“叫你們主人出來!”
持斧的穆西卡把目光移向藏於門後的邁羅。老人搖搖頭——他不能露麵。角鬥士們以沉默對應救下女孩的男人。才露出笑臉的太陽一下子躲進烏雲裏去了,深色影子瞬間從大地上消失,陰冷的風開始侵襲地麵,吹起漢尼拔飄逸的白色衣襟,使它在寒意中亂舞。
鬥士們手中的兵器發著逼人的銀光,在冷風中像是北方冬季冰冷的水的結晶。圍觀的人群異常安靜,居然沒有人議論,可能他們感到冷了,不願開口說話。
沉默的對峙。安娜特感到手心濕潤了,這些低賤的角鬥士給她奇怪的壓迫感,他們不像是供人娛樂的奴隸。他們或許會衝過來吧,她有點的。
角鬥士們沒有采取進一步行動,反而安靜地轉身,回到幽暗的門裏。漢尼拔立刻將昏厥的女孩抱上馬背,牽著馬,急匆匆擠進擁擠的人群。
明達斯緊握弓柄,心中憤憤不平,隻要他們追出去,受傷的女孩一定逃不了,漢諾的女兒安娜特也在人群裏,趁亂殺死她,上次行動的漏洞就算補上了。可是他的同伴們沒有這樣做,他們甚至阻止他這樣做,竟在一位手無寸鐵的男人麵前撤回來了。
“你們在怕什麼?為什麼要害怕那個男人呢?”明達斯責問他的同伴們。眾人沒有回答他。穆西卡更是拖住他的胳膊,似乎的他會折回,做出傻事。
曲折的昏暗通道建於競技場橢圓形場地地下。每隔上一段距離,堅硬的石壁上就插著隻火把,熾熱的火焰看上去很冷,彎曲的道路更是沒有盡頭,緩緩的彎角像是通往冥界的彎道。
地下休息室裏有間房是屬於邁羅及其鬥士們專用的。關上房門,從競技場大門處便沉默著的邁羅終於說話了。他的第一個對象就是明達斯。“你又差點壞大事了!”
“瑪爾斯保佑,沒讓明達斯的衝動得逞。”穆西卡扔下戰斧,向野火般的弓箭手嘲弄地“哼”出一聲。
“膽小的懦夫沒有資格嘲笑我!”明達斯自然不服氣,“女先知光榮的戰士居然臨陣退縮了?難以想象,自稱為不可戰勝的羅馬鬥士竟會在沒有武器的普通人麵前停滯不前!女先知為你們感到羞愧!”
“女先知應為你的見識淺薄感到羞愧才對!”穆西卡反唇相譏,“你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或許你根本沒認出他是誰!”
“誰看得出一位二十多歲,不成氣候的青年是幹什麼的?不過就是......”明達斯還想說出更輕蔑的話,腦中卻忽然閃出一組畫麵。男人的影像清晰起來,似曾相識感占據了記憶的空隙。他在哪兒見過那個男人。
“你見過他的,明達斯。我們都曾見過他。三年前,在伊比利亞......”邁羅漫不經心地說道。
他的話將明達斯的記憶帶回到三年前,當時他們化裝為伊比利亞野蠻人,執行一次秘密任務......卡皮托山頂的朱庇特神殿裏供奉著女先知西比爾的《聖書》。《聖書》裏預言說,西方的土地上有人將為羅馬帶來災難。為減輕羅馬的痛苦,守護《聖書》的戰士們喬裝打扮,潛入迦太基人的勢力範圍,尋找預言中的“複仇者”。而伊比利亞將軍哈斯德魯巴是哈米爾卡-巴爾卡的女婿,容貌俊美,能言善辯,順理成章地成為明達斯等人的首要懷疑對象。自作聰明的明達斯趁哈斯德魯巴狩獵之際將他刺殺,沒想到卻令更具才華的漢尼拔走上前台。這就是明達斯被人指為笑柄的事。
邁羅繼續平談的話語:“還記得月夜下追捕我們的騎兵隊長嗎?就是他。”
“是他......”
“沒錯。現任伊比利亞將軍漢尼拔。”
“漢尼拔回到迦太基了?”明達斯露出驚喜的笑容,“看來我們的行動引出條大魚。更改目標,刺殺漢尼拔吧!我們的決定將改變羅馬的命運!”
“又讓比漢尼拔更厲害的人物上台嗎?這次你又打算讓誰做伊比利亞將軍呢,明達斯?”穆西卡總愛潑冷水,“或許我們三年前的行動本身就是女先知預言中的一部分,我們異想天開的行為反而實現了《聖書》中的預言。現在所做的事情也一樣,不會對羅馬有任何幫助,如果真要救羅馬,隻有按照預言裏的話去做,除此之外,任何努力都是徒勞的。”
“按你的意思,我們又白辛苦了?”
明達斯與穆西卡再次陷入爭吵。四周的同伴們早已看慣這樣的情形,不會插手兩人間的糾紛的。
邁羅的雙眼在濃密白眉下移動。房間角落裏一言不發的廷達魯斯把玩著一把造型奇特的佩刀,光亮的刀身反射著石壁上簡易油燈昏黃的光,把它們時而投射到廷達魯斯結實的臂膀上,青色刺青在銀光中更加詭異,呼嘯的公狼像是月光下的剪影。這把刀引起了邁羅的注意,假如他沒記錯,這刀應該是那女孩在搏鬥中掉落的。奇異的造型與女孩奇異的民族正好相匹配。
廷達魯斯察覺到老者的好奇,帶著刀,走向老者,“邁羅,你看這把刀。”邁羅低下頭,刀身猶如鏡麵,倒映出一張布滿皺紋的蒼老麵孔。“一流的打磨技術!”邁羅為之驚歎。
“還有更神奇的。”廷達魯斯轉向爭吵著的明達斯與穆西卡,“明達斯!拔劍!”
隻聽到一聲呐喊,明達斯還未反應,眼角餘光中“野狼”已揮舞白刃向自己襲來。明達斯拔劍相迎,跳動火光中兩個人影相互交錯,金屬高頻率的尖聲碰撞瞬間震動人們脆弱的耳膜,房間裏的躁動在這一刻凝固了。第二聲金屬尖叫接踵而至,斷裂的劍身與地麵碰出的清脆聲響不亞於刀劍相向時給人的震憾。明達斯這才發現,手中的劍——斷了。
“難以置信!鍛造之神伏爾坎,這是您的傑作嗎?”邁羅離開木凳,他站起來,充滿驚奇的眼睛注視著廷達魯斯手中完好無損的快刀。“一件‘神器’。那女孩是什麼來頭?”邁羅自言自語,他憶起女孩除了這把刀,還擁有許多神奇的“寶物”,而伊比利亞的漢尼拔又秘密出現在迦太基,邁羅感到自己正在逐漸陷入一個未知的危險中。
“當羅馬人在蔚藍海麵劃動木槳之時,女王複仇的種子已在落日的土地上萌芽。戰神子民們的命運將被一個人左右——從詛咒中誕生的複仇者。嗜血的將軍混身粘滿羅馬男兒的鮮血,埃涅阿斯的後裔被咒語束縛,痛苦掙紮,而能解除詛咒的,隻有綿羊與朱庇特的雷霆。”邁羅默念著西比爾女先知在《聖書》中的預言。羅馬人的戰艦早已在地中海上遊弋二十二年,算時間,“女王複仇的種子”就算當時還是嬰孩,現在也已成年,預言實現的日子快要來臨了......
漢諾府宅的景色不比宮殿遜色。庭院中央的噴水池裏不斷濺灑出珍珠般的水滴。它們在陽光中閃耀著七彩光芒,從空中落下,如綿綿細雨,輕打在黃銅雕塑光滑的表麵上。可愛的小愛神雕像立於水麵,被清澈的池水包圍,展開的小翅膀似乎正在光芒中振動,托著愛神,準備飛向天空中眾神的廟宇。花朵形水池四周布滿奇花異草,各色花卉在綠葉的空隙間爭搶欣賞者的目光,清風撲麵,淡淡花香侵入鼻中,使人心曠神怡。蜿蜒的小徑在花園裏穿行,這是條五彩的路,它全身被馬賽克點綴,細小的碎片拚接出一幅幅動人的圖畫,讓人在不經意的行路間也能讀到詩人口中美麗動人的傳說。
醫生與漢諾家的老女奴們從客房裏無聲地走出。其中一人手捧托盤,將盤中的物件讓守於門外的漢尼拔過目——素潔的白布上放著箭矢,鮮豔的血色染滿箭頭,觸目驚心。
漢尼拔踏入房中,安娜特已等在裏麵。救回的女孩躺在床上,她雙目緊閉,看樣子不會立及醒來。
“情況怎麼樣?”漢尼拔問道。
“傷口不深,沒什麼大礙∫虧背著包袱,它把大部分力量擋下了。”安娜特撫mo著女孩的黑色背包,手感較硬,是很奇特的“布料”。“她醒來後會有仆人通知我們的。在這之前,我希望能與傳聞中的英雄,漢尼拔將軍談談。可以嗎?”
“當然可以。”
安娜特露出喜色,“那就請隨我來。我們到書房詳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