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宸最落魄那年,我落井下石,將他貶到邊疆。
待他殺上京都,做了九五之尊後,卻仍然依照許諾讓我做了皇後。
京城的女人們都說我好福氣,天下的百姓都說皇上情深。
但隻有後宮中的人知道,所謂皇後,不過是一個笑話。
他下的毒又複發了,我心裏明白:
我是他這輩子最恨的女人。
可為什麼我真死了,他的雙眼竟哭出了血...
疼。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攥著我的五臟六腑。
大概是看到我慘白的臉色,婢女小春擔心地扶著我。
「皇後娘娘,是不是毒又複發了?」
我狠狠地咬著牙,連大氣都不敢喘。額頭上滲出的細密汗珠早已說明了一切。
每當這時候,我才會真真切切地意識到,我快死了。
小春心疼得用毛巾給我擦去額角汗珠,「娘娘,宮裏的止痛藥已經都用完了。這樣下去實在不是個辦法。您就求一求皇上吧,這樣您也不用受罪。」
我閉了閉眼,小聲地說:「我怕阿宸擔心。」
小春臉上浮現出恨鐵不成鋼的怒容,卻敢怒不敢言。
我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皇上有那麼多心愛的宮妃,甚至都鮮少踏足我這裏,就算是我死了估計他一時半會都不知道。這哪裏是會擔心我。
心口有些發痛,也便任由婢女給我梳洗得體,前去聖宸宮。
我抬頭,有些恍惚,上一次來到聖宸宮還是大婚那天。
這裏是皇上批閱奏折的地方,後宮不得幹政,不知我這般貿然前來會不會給他造成負擔。
小太監按規矩去通報。等了半天,我沒等到皇上的旨意,反而迎麵走來一個美人。
儷妃沈嬌一襲紅色宮衣如烈火般招搖,頭上金銀無數。她禮節性地擺了擺手,就算是向我問好了。
「哎呀,這是......皇後娘娘?娘娘恕罪,臣妾許久不見娘娘,都要忘了宮裏還有一位皇後娘娘了。」沈嬌掩了掩唇,惋惜一笑,「不過不巧了,皇上正在處理政事,娘娘還是請回吧。」
我皺了皺眉:「皇上既然在處理政事,你如何會在此處?怎麼也不見一個宮人。」
沈嬌撫了撫發尾的九鳳金簪,嬌豔一笑:「娘娘何必明知故問?」
她從台階上緩步走下來,仿佛在睥睨一個無關緊要的宮人。她走到我跟前,低語:「因為皇上最喜歡我在他身旁伺候著,旁人湊上來都沒用的。」
「宮裏人都說皇後娘娘與我長得相像,可就是性子太悶,不然早就得寵了。依我看,什麼性子不性子的,不過是年輕幾歲罷了。」
「陛下重信,給你皇後之位。你不過是一個亡國公主,難不成真覺得陛下對你還有情分?」
我閉了閉眼,咽下喉中血沫,一時無言。
不錯,當年周宸孤立無援,我身為公主,也一反常態落井下石,將他貶去邊疆。
沒想到,他沒過多久就帶兵殺了回來。我從此故國不再,身陷囹圄。
小春擋在我麵前,大怒:「儷妃娘娘,你雖受寵,但在皇後娘娘麵前,怎敢言語放肆!」
沈嬌輕笑,驟然變臉,出手給了小春一個巴掌:「主子說話,你算什麼東西?」
小春被打翻在地。她縱然疼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還是爬起來擋在我身前,咬著牙不想讓沈嬌傷害到我。
我臉色沉了沉,本不欲在聖宸宮前與一個宮妃斤斤計較,奈何欺人太甚。
我拍了拍小春的肩膀,驟然出手,拔了沈嬌頭上的鳳簪。
「本宮念你侍奉有功,平日不與你計較。如今倒是變本加厲欺辱本宮了。」
沈嬌平日裏無論怎麼折騰,我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她大約是以為我柔弱可欺。
如今烏發散了滿肩,她眼神呆滯,胸膛起伏不定。
2
一旁的小太監趕緊走上來打圓場:「皇後娘娘,儷妃娘娘,此處是聖宸宮,還是莫要生氣動火,否則惹了皇上不快,就不好了。」
他低聲附在沈嬌耳邊:「這麼多年,皇上與皇後娘娘到底情分不同。儷娘娘您受寵,也莫要隨意招惹,當年的欣貴人......」
沈嬌不忿,臉上神色幾度變換,而後眼珠一轉,跌坐在地。
「何事這般吵吵嚷嚷?」周宸恰好撚著珠串走出來,麵色閃過一絲不耐。
他看見沈嬌跌坐在地,梨花帶雨,烏發散亂,臉色更加不好。
我扔下手裏的鳳簪,剛要開口,沈嬌便惡人先告狀,捂著心口,我見猶憐:「皇上,臣妾......不知哪裏得罪了皇後娘娘,娘娘竟是如此在人前羞辱我......臣妾披頭散發,名節不保......臣妾不活了皇上......」
周宸轉眼,冷冷望著我:「是你做的?」
小春想要給我辯解,我拉住了她,使了個眼色,她隻好退下。
從公主府的錦衣玉食,到後來跌入塵埃,小春始終對我不離不棄。這麼多年,我便是受點委屈,也不願看到小春再替我負重前行了。
我深吸一口氣:「是我做的。儷妃以下犯上,眾人皆可替臣妾作證。」
周宸沒有看我,轉身抱起沈嬌,溫聲哄了好久。
我看著周宸溫柔下的眉眼,有些怔怔。心底也不得不認同,周宸真的寵愛沈嬌。
記得第一次見她,在選秀大典上,周宸原本懨懨的神色忽然有了神彩。
「沈大人家的女兒頗得朕心,皇後以為如何?」他側過頭,頗有深意地欣賞著我的麵無表情。
我強咽下嗓中翻湧來的血沫,扯了扯嘴角:「既然皇上喜歡,那便留牌子。」
周宸覺得我在賭氣。殊不知,我深重劇毒,朝不保夕。
最終沈嬌如願入選,還頗得皇上眷顧。沒多久就封妃,賜封號為“儷”。
伉儷情深。從那時,宮裏人便知道,比起我這個名義上的皇後,儷妃沈嬌更得皇上喜歡。
如今,明明我才是有理的那個,卻像一個尷尬的局外人,守著不知何年何月的一點溫情,自我麻痹。
眾人看我的眼神都帶著三分憐憫。
許久,我終於別開眼,開口:「阿宸,我知道你不想見我。隻是我這些年身子不好,不知什麼時候就到了頭......能否勞煩你幫我找找藥......」
他冷笑一聲:「身子不好?我不在的那幾年,皇後去哪裏鬼混了?」
他恨極了我當年的落井下石,讓他一夕之間從富麗堂皇的京都跌進朝不謀夕的邊疆。
所以,所有的恨都化作刀鋒,毫不留情地刺向我。
他終於抬起頭,對上我毫無生氣的眼睛,眼神冷冷,似乎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痛嗎?那時候真的很痛。本就是強撐著不適的身子,又經曆這番。但是心裏經受的更痛,讓我覺得無法喘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明知是這樣的結果,隻是一直自己躲著不見他罷了。似乎這樣就可以自欺欺人,騙自己他還愛著我,給自己編造一個夢境,讓自己好過一點。
夢醒了,鏡碎了,留了一地的玻璃渣子,鑲進皮肉,留著血,鈍著疼。
我扯了扯嘴角,轉身就走。
3
背後傳來他的嗬斥:「站住。朕在問你話,你規矩都學哪去了?」
「好好在你宮裏閉門思過,抄寫宮規。火氣這麼大,以後皇後宮裏的炭火減半,你給朕好好清醒清醒。」
大雪不知何時下起來,我緩緩轉身,視線所及,很是模糊。
「朕要你記著,你早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了。而朕,也不是能被你呼來喚去的人了。」
......
我不知是怎樣恍恍惚惚地走回了宮。宮裏去掉大半的炭火,宮人也伺候地不盡力,門窗透著風,屋子陰冷極了。
我拿狐裘把正指使下人的小春裹進來,笑著說:「小春,總是跟著我,教你吃苦了。」
小春抹了把眼淚,搖了搖頭,反抱著我:「娘娘這是什麼話。如今,能活著就行,我們都要好好地活著。」
我點點頭:「對,我們都要好好地活著。」
小春似乎終於察覺不對:「娘娘,您身上怎麼這般燙......都怪小春,出門前沒給您拿個湯婆子......娘娘!」
我再也撐不住,陷入了久遠的一場夢裏。
夢裏,陽光穿過雕花窗欞,斜斜地映在書案。屋內金簪玉鈿,琉璃瓷盞,數不勝數。流觴曲水,假山亭台,婢女如雲,在其中整齊地穿梭忙碌。
雀聲清脆,劃過天際。
那一年,我十八歲。
繡幕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
我一看見那個亭邊的身影,就忍不住走近,輕聲:「最近還住的慣嗎?」
少年回頭,眉目溫潤如玉,恰似春風中初綻的桃花,溫和而細膩。
他含著笑,對我說:「多謝公主出手相救,小人感激不盡。」
我點點頭。我隻知道他是被販賣的奴隸,又生得這樣好看,就趕緊出手買下了。我不知道他家在何方,為何淪落至此,也不想打聽。
我也笑了笑:「以後你就叫阿宸吧。這裏就是你的家了。」
後來,人人都說長公主有個放在心尖上的男寵,我隻是笑笑,從不解釋。
直到太子阿兄怒氣衝衝地跑到我府裏,拍下一大疊散亂的信件,向我怒氣衝衝道:「你能不能清醒一點,他是大周的奸細......」
後邊的話我記不得了,我隻記得我一直在重複一句話。
「他說要娶我進門的。」
我與阿兄一母同胞。父皇愛慘了我母後,後宮空置。母後死後,父皇鬱鬱寡歡,不理朝政。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西楚內部民生凋敝,外部大周虎視眈眈。
阿兄縱然憂心民生,卻沒有理政才能。
而我,大概是繼承了父皇的深情。明知不可,偏要為之。害人害己,桎梏於情。
我顫抖著嗓音,懇求:「阿兄,不要在我麵前處死他好不好,哪怕,哪怕把他調遠點,調到邊疆,不要殺他好不好......」
畫麵一轉,大雨兜頭而下,我跌坐在地上。
衣袍被逶迤的血水染紅,渾身連骨子裏都泛著寒意。
用力過猛,聲音都變得扭曲地嘶吼著的人,是我嗎?
「罪魁禍首是我,莫要連累旁人......」
老者撚著須子,語氣古怪:「西楚氣數已盡,其實怨不得公主。不過既然如此,公主大義,不如就替百姓受苦,服下此毒,往後三年,日日折磨,三年之後,嘗盡苦頭,便淒慘死去。公主覺得怎麼樣?」
我毫不猶豫,抓起來就吞入腹中。
老者笑了笑,眼神裏閃過我看不懂的情緒。
後來大周果真沒有濫殺百姓。如今,輕徭薄賦,百姓的日子早已比曾經要好上許多。
改朝換代,於老百姓而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能讓他們把日子過好。
一聲清脆的風鈴,將我從久遠的回憶中拉出來。
4
驟然睜開眼有些看不清物,我隻覺得喉嚨裏幹啞難耐。小春湊上來,扶我起來潤了一口水,方才覺得好多了。
「娘娘,您現在感覺好點了嗎。您昏睡了三天,許是身子本就不爽,又著了風寒。屋裏冷,小春已經把各處的火盆都放在您屋子裏了。」
我回過神,方才想起周宸的懲戒。
「小春,你我主仆情深,也不必拘泥,教人在我屋裏添一個床榻,這樣你也不必受寒。」,我看著小春要推辭,張口又補充一句,「我若有個萬一,你也能照應著點。」
小春這才點點頭,又把煎好的藥喂我喝了下去。
一聲冷哼從屋外傳來,小春見了來人慌忙行禮。來人卻不在意。揮揮手便叫屋裏其他人都下去了。
一時間,屋內隻有我們兩個人。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被子。
輕輕吐出一口氣,我緩緩下榻,恭敬行禮:「臣妾參見皇上。」
他皺了皺眉,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轉念一想反倒嗤笑:「皇後如今倒是知禮了。既然如此,叫人把炭火補回來,省的旁人覺得朕虧待皇後似的。」
虧不虧待,自己心裏恐怕最清楚。如今這般做戲,又是給誰看?
許是剛剛醒來,我精神還有些恍惚,似乎還身處在陳年舊事裏麵,一時間也分不清是因為什麼,隻覺得心裏難受極了。
許是我垂下眼不說話的樣子又惹惱了他,他冷笑,握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頭。
「什麼生病,朕看你明明好好的,以後這種小把戲就不要在朕麵前用了。」
他輕佻地用拇指碾了碾我的唇,眼神似乎有些晦暗不明,糾纏的氣息急速籠罩下來。
「璃兒,你乖一點,朕還是愛你的。」
屋內溫暖舒適,我卻覺得壓抑地喘不過氣。在他唇瓣即將壓下來的那一刻,我驟然出力,一把將他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