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每往後宮帶一個美人,就會給皇後送一件禮物。
從東海血珠,到雪山密藏。
她都默默收下。
直到,他帶回了皇後的親妹妹,送了她一副藍孔雀的點翠頭麵。
皇後第一次哭了。
他忘了,藍孔雀自小就是她的噩夢。
幼時,她父親偏愛一個妾室,甚至為了討好她將她的母親丟入孔雀園逗樂。
因此,答應嫁給他的第一天,皇後就告訴他:
“倘若你不再愛我,不必言說,送我藍孔雀,我就懂了。”
如今,他聽了她的話。
她也,不會再執著。
1
親眼目睹皇帝北辰晏和自己的親妹妹出雙入對後,我終於明白了一切。
明白這些年與北辰晏的情深似海,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幻夢。
如今,我們都該清醒了。
黯淡無光的眼珠一一掃過高台上的祖宗牌位,我閉上眼,第九百九十九次虔誠磕頭。
“妾身沈氏,無德無能,不堪為中宮,懇請先祖應允同意和離。”
額頭觸地,暈開一片鮮紅。
簾子掀開,太後在嬤嬤的攙扶下走進來。
“你真的想好了嗎?”
我轉過身,露出鮮血淋漓的額頭,笑容慘淡:
“想好了,還請太後成全。”
老人歎了口氣,帶著說不出的蒼涼:
“好,懿旨七天後就會下達,你做好準備。”
謝過了太後,我在侍女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出宗廟。
七年前,我和北辰晏在百官注視下攜手步入宗廟,許下了伉儷情深的誓言。
七年後,我孤身來到宗廟,隻為求來太後的和離懿旨。
自古人心易變,誰都不會例外。
坤寧宮內,北辰晏送我的生辰禮還在,邊上是一副快要繡完的嬰兒肚兜。
三天前,我的生辰。
七年來,北辰晏第一次遲到。
我從天亮等到天黑。
直到半夜,北辰晏才一身酒氣地闖了進來,丟給我一個錦盒。
“生辰禮。”
他神情漠然,像是在完成任務。
我愣了一下,滿懷期待地拿起錦盒打開。
卻在看清裏麵的東西後,瞬間失去了血色。
成親七年,北辰晏送過我無數珍貴的禮物。
東海血珠、北海鮫紗、地心火蓮......
滿世界的奇珍異寶,都曾進過我的坤寧宮。
可這些都比不上此刻北辰晏送我的賀禮。
藍孔雀點翠頭麵......
我從小的噩夢。
幼時,我父親偏愛一個妾室。
為了討好她將我娘丟入孔雀園活活折磨而死。
所以在答應嫁給他的第一天,我就告訴他:
“倘若你不再愛我,不必言說,送我藍孔雀,我就懂了。”
現在,他真的送了。
還是在我生辰這天。
真的很用心。
見我臉色難看,北辰晏皺了皺眉:
“怎麼?不喜歡?”
我張了張嘴,聲音艱澀:
“......喜歡。”
成親七年,這一天,我終於還是等到了。
看出我的勉強,北辰晏嘖了一聲,隻覺得掃興。
“行了,都給你送禮物了,你還擺出這副樣子幹什麼?”
“掃興。”
丟下這句話,他就轉身準備離開。
踏出殿門前,我叫住他,帶著微不可察的哽咽:
“北辰晏,你還記不記得成親那晚,我跟你說了什麼?”
男人眉宇一凝,眼神倏地變得冷厲:
“皇後,你叫朕什麼?”
看著他噬人般的眼神,我的心也徹底冰凍。
我終於意識到,曾經那個和我相互扶持,走到今天的北辰晏,已經不在了。
現在站在我麵前的,隻是北辰的皇。
不是我的夫。
放下錦盒,我強忍著淚水恭敬跪地。
“妾身失言,還請陛下責罰。”
北辰晏冷哼一聲,像是滿意我的低頭。
“下不為例。”
我跪在地上,刺骨的寒意透過石磚一點點滲入骨髓。
沒有下次了。
北辰晏,我懂了你的未盡之言。
以後,我不再是你的皇後,你也不再是我的晏郎。
和離倒計時,七天。
2
歎了口氣,我拿起邊上還沒繡完的肚兜。
巴掌大小的肚兜上,繡著虎鎮五毒的花紋,是民間常見的樣式。
寓意著孩子健康成長,遠離邪氣。
細細摸過肚兜上麵的紋路,一針一線都是我為人母的心意。
一周前,太醫高告訴我:
“皇後,您已懷孕兩月有餘。”
得知這一消息,我當場喜極而泣。
八年前,皇室內鬥越演越烈,北辰晏在雪地裏遭遇刺殺。
當時的他還隻是個孤苦無依的皇子,麵對刺殺隻能倉皇逃竄。
生死存亡之際,是我將他護在身後,替他擋下了致命一箭。
代價是失去做母親的資格。
利箭穿透身體的那刻,我看見了北辰晏的眼淚。
他說:
“清歌,此生,我必不負你。”
這一刻的心動,我記了八年。
不能為他生育的痛苦,我也記了八年。
所以,在太醫告訴我,我懷有身孕的時候。
我第一次當著宮人的麵,哭的不能自抑。
原本,我打算在生辰那天給他一個驚喜。
可沒想到,他給我的驚喜卻先一步到了。
忍住心裏的酸澀,我正準備將肚兜繼續繡完。
北辰晏身邊的太監孫寧海帶人走進來。
“陛下有旨,娘娘身子不好,以後宮務的事情就不勞娘娘費心了,請娘娘交出宮印。”
孫寧海從小就跟在北辰晏身邊,也見證了我們的八年。
此刻,他看著我,眼神不停示意,暗示我低頭。
當了皇後七年,每次北辰晏跟我吵架,都會用宮權逼我低頭。
這是我們心照不宣的台階,隻是這一次,我不想下。
想到這,我頭也沒抬,讓侍女將宮印遞到他的手上。
孫寧海縮了下手,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娘娘......”
不等他說完,我直接開口堵住了他的話:
“勞煩公公回稟陛下,多謝體諒。”
等他走後,侍女問我:
“娘娘,這次你怎麼不向皇上求情了?”
我手上動作不停,眼眶卻微微發紅。
“不求了,以後......都不求了。”
認識北辰晏的時候,他還是個不受重視的皇子。
在宮裏處處不招人待見。
是我盯著丞相嫡女的名頭替他處處周旋,結交人才。
是我冒著殺頭的風險替他籌謀,陪他走過一路艱險。
我以為,曆經艱苦後的真心難能可貴。
卻忘了真心,本就瞬息萬變。
就像北辰晏,愛了我八年,到頭來卻封了我的親妹妹為妃。
哪怕他知道,我恨極了沈素心。
因為她的母親就是那個愛極了藍孔雀的人。
3
後來幾天,北辰晏正式對我冷戰。
他在沈素心的承乾殿宿了三天,兩人的恩愛密事也在我耳邊傳了三天。
人人都說皇後失寵,擠破了頭去討好承乾殿。
偌大的坤寧宮,一夜之間就成了宮人們避之不及的冷宮。
我本以為,自己會就這麼安靜地等到和離那天。
可樹欲靜卻風不止。
距離和離還有三天,太後坐不住了。
“隻要你一天還是皇後,就必須一天扛起皇後的責任。”
“後宮絕不能偏寵。”
無奈,我隻能坐著轎輦去了沈素心的承乾殿。
已是深夜,我不想驚擾後宮,也就沒有讓宮人傳喚。
一行人悄無聲息地走到殿外,正要敲門,卻聽見了沈素心帶著喘息的聲音:
“陛下,你日日宿在臣妾這裏,姐姐不會生氣嗎?”
北辰晏聞言動作一頓,腦海裏閃過我質問他的畫麵,表情變得煩躁:
“生氣又怎麼了?她又不能生育,就算朕寵幸了又有什麼用?”
簡單的一句話宛如一道驚雷,劃破了我的心臟。
我站在院中,彷佛又回到了那個雪夜。
原來,他一直都在怪我。
哪怕,我是為他才受的傷。
哪怕,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默許了他寵幸後妃。
他還是怪我。
可是,我也不想的啊。
眼淚滑落,又很快被風吹幹,隻剩下刺骨的冰涼。
我還記得北辰晏立我為皇後那天。
王室宗親、文武百官,跪了一地。
人人都勸北辰晏收回旨意,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怎麼配做皇後。
北辰晏卻猩紅著眼,踹翻了每個反對的大臣,當眾宣誓:
“無論她能不能生育,朕的皇後,永遠都隻會是沈清歌!”
那日的誓言還在耳邊,發誓的那個人卻早已經忘記。
果然,誓言永遠隻在說出口的那刻有效。
閉上眼,我抬手摸上發髻,卻隻摸到滿手的冰涼。
北辰晏,我們最終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沒有打擾他們,我狼狽地回了坤寧宮。
紫禁城的風雪很大,卻敵不過我心裏的空洞。
看著院子裏被風雪壓壞了的枯枝,我心裏明白,早已不是牡丹花開的季節了。
坐到榻上,我將繡好的肚兜扔進了炭盆。
火焰升起的那刻,我似乎還能聽到承乾殿的喘息聲。
一聲聲,一下下,刺得我血肉模糊,心神俱碎。
就在肚兜即將燒完的那刻,一道帶著風雪氣息的身影闖進了殿中。
北辰晏衣衫不整,焦急地跑進來,視線定格在升起的火焰上。
“你在燒什麼?”
和離倒計時,還剩兩天。
4
我站起身,胡亂地擦了擦眼淚,隨意地說道:
“肚兜,給我們的孩子做的。”
北辰晏聞言一怔,隨即踹倒炭盆,撿起那塊燒剩下的邊角。
“清歌,我剛剛......不是故意的。”
我點了點頭,笑得難看。
我知道,可有時候,輕易說出口的話才最傷人。
發現我紅腫的眼睛後,北辰晏眼裏閃過一抹懊悔和愧疚。
他抬起手,擦去我眼角的淚水:
“清歌,我們會有孩子的。”
我愣了一下,還以為他知道了什麼,卻聽他說:
“等你妹妹懷孕了,我把她的孩子記到你名下。”
瞬間,所有的激動都變成了死寂。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兩眼通紅:
“你說什麼?你明明知道沈素心......”
北辰晏站起身,臉上的關心和溫柔逐漸褪去,變成了讓我心驚肉跳的理所當然。
“清歌,你別鬧了。”
“就算沈素心的母親害死了你娘,那也是過去的事情了,人總要往前看。”
“再說了,朕現在是天子,你是皇後,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視線下移,定格在他脖頸間的一抹紅痕。
我聽見自己痛到平靜的聲音:
“為什麼是沈素心?為什麼是她?”
北辰晏臉色微變,接著看我的眼神也變得複雜:
“皇後,朕是天子,天子的威嚴不容侵犯。”
“你懂嗎?”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笑出了眼淚。
“懂,我當然懂......”
就是為了讓我懂,讓我學會規矩,所以就故意納了我的死敵、我的親妹妹。
好讓我低頭,對你卑躬屈膝。
真是笑話,天大的笑話。
北辰晏,我陪你從一無所有走到問鼎宮闕。
陪你落魄,陪你風光。
那麼多年的風雨,那麼多的犧牲。
到頭來你想著的,卻是將我踩在腳底。
多可笑啊。
我知道權力會浸染人心,卻不知道。
紫禁城的風水養人,養得人麵目全非。
“所以......那副藍孔雀頭麵......也是你故意的?”
北辰晏身形一僵,沉默了很久,沒有回答。
那天晚上,他沒有留宿,回了禦書房。
而我,看著窗外的風雪,枯坐到天明。
之後的兩天,北辰晏再沒有找過我。
陛下寵幸沈素心的消息,也不再有人故意在我的耳邊提起。
隻是孫寧海,一日三趟的想要敲開坤寧宮的大門。
距離太後懿旨下達還有兩個時辰。
侍女整理好了我要帶走的行李。
那些北辰晏送我的東西,我一樣也不想要。
距離太後懿旨下達還有一個時辰。
侍女幫我換上了八年前的舊衣。
不華貴,卻讓人安心。
距離太後懿旨下達還有半個時辰。
孫寧海又在宮外敲門了,比以往敲得更快也更急。
大門打開,原來是北辰晏也在。
也許是這次冷戰的時間太長,北辰晏難得慌了神。
他帶著沈素心,在風雪裏等了我很久。
見到我,北辰晏有些愕然,接著就是震怒:
“你們怎麼照顧皇後的?這才兩日,怎麼就憔悴成這樣了?”
接著又脫下身上的大氅披在我的肩上,語氣溫柔:
“清歌,南越進貢了一斛東珠,我全賞給你,我們不鬧了好不好?”
我看著他仿若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隻覺得似乎比風雪還要讓人害怕。
沒有說話,我抬起頭,目光越過他,看向不遠處走來的一行宮人。
“懿旨到!”
北辰晏猛地轉身,一股不好的預感爬上心頭。
“皇後清歌,朝請希闊,數違教令,不能撫循他子,訓長異室。”
“今廢皇後為庶人,移居常清園。”
塵埃落定,幾日來,我第一次露出笑臉。
“謝太後。”
提起裙擺,正要跪謝,身子卻被一雙大手牢牢定住。
北辰晏麵色冷峻,龍袍在寒風中獵獵作響,眼睛逐漸漫上猩紅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