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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過一個帝王的情深,說到底,他也不過一介凡人。
我是他的妻。
我的父親是大周最厲害的將軍,我三歲騎馬,五歲舞槍,父親曾說,我若是男兒身,定不輸我哥。
哥哥待我極好,但是再好也消不去我心裏的不服氣,五歲的我特意去哥哥麵前耍了一遍父親親自為我定製的槍,插著槍抬著下巴自以為很酷地告訴他:“我是女兒身也不輸你!”
這後來被當做父母的笑談,在我成人前的那幾年他們仨每每吃飽了飯沒事幹就拿這件事揶揄我。我小人有大量,不和他們計較。
十五歲差三個月前,讀著兵書舞著槍長大的我從來沒碰過琴棋書畫女訓女戒,所以在父親說我要是能在三個月內會琴,我便可以不嫁給太子的時候,我手裏的槍直接往他腦門上戳。我爸沒了。
府裏請來了一個老頭子,跟我說這是大周最好的琴師。誰都沒想到,我竟然在三個月內真的學會了彈琴,老頭說我天賦不錯,想收我為徒。想得美。
父親母親都很驚訝,我哥要是沒出征,也肯定很驚訝。
然後我被綁上了轎子丟進了皇宮。我爸又沒了。
大婚第一個晚上他喝的大醉,我支走了那些個下人,把身上脫下來的喜服往太子身上一丟,全做我有心的照顧,畢竟地上涼。父親說了,要做一個好妻子。
第二天是太子先醒的,他把我叫起來,看天色微亮,便顧不上說什麼,拿了刀抓住我的手要傷我。
出於本能我反手將他摔了出去,醒來的時候頭腦尚且暈乎,便沒能抓住那把刀,幸好,隻是傷了他的手臂,傷口不深,我鬆了口氣,接著對他怒目而視。
幹啥呢,一大早的動手動腳動刀子?
他目色冷極,盯了我好久,複又看了自己手臂上的傷口一眼,然後伸手將一滴血滴在一塊白帕子上,這才開始包紮。
好了我懂了。一個太子大婚之日竟然喝醉了導致沒能辦成正事,這事說出去確實挺丟人的。
他也不同我言語,直接喚來下人洗漱收拾。
大婚第一日,尷尬。當然,主要是他沒發現我在他的酒中下了藥,我怕他知道後宰了我。嘿嘿。
後來我與他一起去見了皇上皇後啥啥啥等一幹人,好煩,不想了,一想起來我就覺得人生太灰暗了。
此後我好幾天沒見到他。跟我一起進府的還有兩個側妃,一個叫吳彤千,一個叫盧瑤涵,都是文官的女兒。我從家裏帶來的丫頭映秋天天給我彙報府裏女人們的二三事,今個兒那個盧瑤涵的侍女聽燕仗勢欺人,明個兒後院某個小廝衝撞了哪個貴人,瑣事不斷,人生百態,我磕著瓜子聽得很開心。
兩個側妃都很得恩寵,尤其是盧瑤涵,這個名字我記得,大周跳舞跳得最好看的那個嘛,跳舞的不像我們騎馬的,那身子絕對妙啊,想想那個腰,想想那個腿,想想那個床上的浪蕩,唔,我有點想搞她。
至於吳彤千,這個名聲更大,大周第一才女,別人家的孩子,我每次鬧出禍來被父親教育的時候都能收到一句“你看看人家吳彤千”。
行,那我今天去看看她。
然後我撞見了太子,哦豁。主要是,吳彤千臉都白了......這......這這這......
再然後,我被罰了一個月俸祿。嗬,男人。
太子第二次留宿是一個月後,因為我和他不和被傳出去了,他被他娘罵到我房裏來了,真慘。對我擺臉色也沒用,真慘。
堂堂太子怒火不得發作,瞪著我的眼神恨不得吃了我,而我依舊笑嘿嘿。
於是我被嘿嘿嘿了,草。
我狠狠一抹眼淚,在心裏不斷默念:將軍府上下老小一百零三口......一百零三口......殺人犯法,殺太子誅族,不值當不值當......所以,不是我打不過他!不是我打不過他!不是我打不過他!我讓著他的!
還是疼,委屈,想我哥,我雖武家兒女,但阮宜從來都不舍得我傷一個指頭。所以他啥時候進宮來看我?
太子吃飽以後臉不黑了,脾氣不臭了,早上起來還對我噓寒問暖,隨手一揮賞了貌似挺多東西,那眼神和語氣那真的是簡直了。嗬,男人。
然後太子紮根於太子妃處,成就一份美談......個鬼!這人怎麼攆不走的!天天就知道來吃飯,吃飯就吃飯啊,他那是喜歡我的晚飯嗎?他那是饞我的身子!他下賤!
我嚼著白米飯,吃得苦大仇深,對麵太子吃得依舊斯文,你倒是等會兒也這麼斯文啊!禽獸!
“這些日子呆在宮裏是否有哪裏不習慣?”
我虎軀一震,這問題問得好!鼓掌:“哪哪都不好,我想回家。”
他目光森得一寒,語氣倒還是溫柔的,“你住得習慣就好。”
你問個屁哦,耳朵不用請捐給需要的人,謝謝。
於是我第二天沒能下床。
哥哥說得對,宮裏果然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煩......其實也沒有那麼煩,感覺太子技術貌似進步了......?
其實太子這個人吧,細想也是不錯的,溫柔,帥,技術也還算不錯,我其實不虧?
入宮三個月後,盧瑤涵落胎了。太子牛逼。等等......落胎???
盧瑤涵哭哭啼啼尋死覓活,說我故意害死她的孩子。太子的目光順著盧戲精顫抖的手指看向我,眼神一言難盡,我翻了個白眼,無語望天。
我很無辜,出門走走恰好遇到盧瑤涵,恰好碰到她暈倒,恰好她落胎,但她硬說我把她叫出來賞景,故意讓她沾了夾竹桃的花毒。聽燕那幾個婢女也說有小廝來替映秋傳話,而映秋淚汪汪看著我一直搖頭嚇得哭都哭不出來。我摸摸她的腦袋,小聲跟她說沒事的。
太子要我解釋,我說我不知道她懷孕了。太子臉一黑,因為他也不知道。
盧瑤涵哭得梨花帶雨,解釋說她前不久才診出喜脈,太醫說胎兒不穩,她想調好胎像再把這件事告訴太子。
事情的處理結果就是太子妃不知詳情隻記失職,失職?嗬,男人。於是我一個月俸祿又沒了。入宮以後逐漸貧窮......
忘了說,那個傳話的小廝找到的時候已經死了,是失足落水,診斷的太醫因為知情不報被杖殺,映秋原本要受二十杖,我說是我的過錯,不必讓我的婢女替我頂罪,所以我除了失去一個月俸祿外,還被禁足了一個月。
映秋很生氣,這個小丫頭,從小跟在我身邊,沒有見過這些個肮臟事。我也沒見過,但我被我哥嚇過。
“主子為什麼不與太子解釋?奴婢一直呆在主子身邊,根本沒叫人傳過話的。”她氣鼓鼓還委屈屈。
嚶嚶嚶,我也委屈,但是,“映秋,你可記得,我們那天為什麼恰好路過那片夾竹桃嗎?”
“不就是那個小廝來替太子傳話的時候說澤園的花開得漂亮適合出去走走嘛。”
“前段日子太子身邊有個小廝死了。”我淡定地倒了一杯水,學著哥哥當年嚇唬我時的淡定樣子。
映秋懵在原地,這次我沒安慰她,我姿態怡然地坐在長椅上,把玩桌上的水杯。
一個月剛禁完足,太子當日又開始留宿在我這兒,映秋看到他的時候整個人一哆嗦,全沒了以往的活潑勁兒。我開始有些後悔那日嚇映秋,其實那天我說出那件事的時候就後悔了,我很想站起來把她抱懷裏揉揉她腦袋,像從前那樣告訴她沒事。
可是我沒能站起來,腿是軟的,手連杯子都拿不起來,如果那個從小帶我長大的嬤嬤在,她一定會發現我把玩水杯的手在抖。
阮宜當初嚇我的時候,是否有片刻的後悔?算了,不想那個都不進宮來看我的糟心哥哥了。
進了宮以後,人真的是活一天算一天,我哥不進來看我,我娘不進來看我,我爹也不進來看我,他們過年的時候宮宴見到我隻給我見了一個禮,都不理我。我哥倒是想過來說話,被我爹拉住了。
親哥和後爹,哼。
那晚映秋悄悄爬上我的床,她擦掉我的眼淚,將我整個人圈在懷裏,一遍一遍地拍我的背跟我說沒事,像我以前對她做的那樣。
丟人。
更丟人的是,太子突然來了。他盯著映秋的眼神有點......凶?哦,捉奸在床訥,快樂。
太子進來的時候,映秋的身體明顯一僵,但是等我們倆爬下床後,她瞪回去的眼神超凶,映秋牛逼。
太子可能想訓話,畢竟婢子上主子床這事於禮不合,但他最後隻是讓映秋出去,然後將我抱到床上,睡了一覺。是睡覺,不是睡我,稀罕。
更稀罕的是,那晚他一夜沒睡,隻是有意無意地拍著我的背,那動作甚至比之前的映秋更溫柔。
別問我怎麼知道的,失眠......也不僅僅是因為父母我哥對我的疏遠,怎麼說呢,我覺得我也許......大概......可能......有點喜歡上太子了......
害,天家的人說什麼喜歡呢。
日子過得逐漸混沌,盧瑤涵陷害我的事不斷發生,但是太子總能查明事情原委還我一個清白,他終於肯在我身上花心思了,這算不算一種喜歡?
第二個年頭宮裏落下初雪的時候,我懷孕了。
太子很開心,他走過來抱住我的時候我是真的覺得很幸福,我剛在門口接了一片落雪,他不由分說攢住了我冰涼的手捂在他的手心,很溫暖啊,哪怕掌心的雪融化了濕漉漉的不舒服,我也沒舍得把自己的手從他懷裏抽出來。
吃食出行都得注意,尤其是要防範盧瑤涵。食物裏麵下藥,送落胎的糕點等事情不斷發生,這個女人好煩的啊喂。太子罰了她三個月的禁閉,要她不得出現在我麵前,還給我派了幾個有經驗的嬤嬤來照顧我。
但孩子還是沒了,盧瑤涵動用了他父親入宮前派去保護她的死士。
那是一個清冷的冬日,前兩日下了好大一場雪,地上的積雪還沒掃除,映得那宮牆愈發紅豔,冬日少見的陽光打在白雪上,有些刺眼,刺客出現的時候,我看著窗沿上的落雪在發呆。
那刺客非常利落地殺了我身邊的婢女和嬤嬤,然後把刀刺進了我的肚子。我到底沒能避開,那時唯一能慶幸的是我方才讓映秋去幫我去前院折梅花。
她沒事,我至少保住了一個。
盧瑤涵的父親因為養死士被查,死罪,聽映秋說,盧瑤涵被拿下去的時候像個瘋婆子,另一個婢女臨春告訴我,盧瑤涵朝著承恩殿不斷嚷喊說我合該還她孩子一命。
傻逼。
今日太子進來的時候依舊麵目沉凝,看著我似乎有話要說,但到底他隻說了一句“你受委屈了”。
哦,就你有眼睛。傷口疼,想罵人。
然而我躺在床上,隻做淒楚狀,委委屈屈回了一聲“臣妾沒事”。
那年我剛進宮他問我可否住得習慣,我回他不習慣,如今我落胎他說我委屈了,我說沒事。我原以為我的父親是大周最厲害的將軍,我可以活得肆意,但最後我卻被困在這個宮裏,學著旁人的曲意逢迎。
我落著淚要他晚點處死盧瑤涵,我還沒嘗過她舞者的身子......不是,我還沒讓她給我個交代。
太子答應了。
我傷還沒長好就下了床,去見盧瑤涵的最後一麵,隻是那個女人已經瘋了。
她整日翻箱倒櫃找她的孩子,身上全是自虐留下的傷口,我還記得那年無意間撞見她在太子麵前跳的一支舞,是蓬勃的春,迎著朝陽開得嬌嬈。曾經有多得寵,現在就有多落魄。
我見到她的時候,她難得清醒了一會兒。
“盧瑤涵,我沒動過你的孩子。”有些事總得理清楚,我再不是當年可以隨意說話做事的那個武家兒女了。
盧瑤涵沒有理我,她抱著被子卷成的一個團輕緩搖晃,偶爾哼上一兩句歌謠。她或許什麼都不在意了,人之將死,恩怨情仇便都放下。
可是,怎麼能呢。
“盧瑤涵,你一時衝動,害死你的親人,你可曾後悔?”
她終於抬頭看我,眼神淒厲恐怖,懷中的團被被她攥的死緊,“是你!是你給我下藥,害得我如此瘋癲模樣,阮半柒,若不是我瘋症突然發作也不會下這樣誅九族的命令,哈哈哈哈哈哈說到底,是你自己做下的孽害了你自己的孩子!”
映秋擋在我麵前,阻止盧瑤涵靠近我。
“我給你下藥?”我盯著她,“誰告訴你的。”
“人在做天在看,自然有人能查出來。阮半柒,你剛剛問我是否後悔,那我同樣想問問你,那年你害我失去孩子,你又是否後悔?”
映秋一巴掌扇在她的臉上,厲聲吼道:“你算什麼東西,也值得太子妃動手?當年我根本沒叫人傳話,是太子身邊小廝讓我們去澤園走走,傻逼東西,是太子要你生不下這個孩子!”
盧瑤涵被一巴掌打趴在地上,她聽著映秋的話神色呆滯地問:“太子?”
“不對,”我拉住映秋的手,太子不會現在動手,盧家對他應該還不是舍棄的時候,我蹲下來,問盧瑤涵:“是誰告訴你我給你下的藥。”
“是吳彤千......吳彤千......”她神色呆滯,然而下一刻,她的麵容忽然扭曲,像一種大徹大悟後的大怒大恨,“這個賤人!是了,那年我懷孕她是知道的,太醫是她推薦的人,我那麼信她!胎像不穩......是吃了那安胎藥以後才愈發難受!還有,聽燕與她走得很近......聽燕,這個賤人,她敢在我吃食裏下藥使我瘋癲!”她說得顛三倒四,卻足夠我把這些年的一根線給串起來。
吳彤千麼,我默默想到。當年無意給她的難堪,她用兩年時間加倍還給我,還順手牽連了一個可能威脅她的人,不愧是大周才女啊。
又或許無關前仇,畢竟這本就是吃人的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