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孤兒,五歲之前,我的世界是黑暗的。而她,是照進我生命裏的一束光。
她不時會來孤兒院,帶上許多好吃的,一呆便是半天。有時她的丈夫會和她一同前來,但更多時候隻有她一個人。院長和院裏的姑娘都喚她江太太,但我更愛叫她暮阿姨。
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蘇暮。“暮”是日落的意思,我問那些來孤兒院義教的哥哥姐姐知道的。我很喜歡一個人跑到孤兒院樓頂看日落,漫天的橘色,溫柔不刺眼,像她。
她和其他來孤兒院的叔叔阿姨不同,那些人捐了物資,拍了照,馬上就離開,就像在孤兒院多呆上一秒,就會染上一種叫“窮困”的病,就連看我們的眼神也是冷冷的。隻有暮阿姨會陪我們玩,給我們講故事,把我們抱進懷裏。
那天,她帶來了一罐大白兔糖,我吃過一次,香香甜甜的,特別好吃。她給每個孩子都分了糖,孩子們拿了糖快速剝開,放進嘴裏開心地嚼著。
我看著與往日有些不同的她,走了過去,把手心裏的大白兔糖放到她手上,臉上揚起甜甜的笑容,“暮阿姨,這是給你的糖,不要不開心了。”
她不開心,這是我經過院長辦公室時偷聽到的。她很喜歡孩子,但她沒有孩子,丈夫因這事跟她鬧了不少矛盾。院長勸她要不領養一個小孩吧,院裏的小孩子都喜歡她。她深深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你怎麼知道阿姨不開心?”她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俯下身子,微笑著問我。
“阿姨開心時,笑容是會發光的,可是現在沒有。”
她聽了這話,臉上終於出現了和往日一樣的笑容,把我擁進懷裏,很輕很輕地說了句,要是我能有像你這樣的孩子就好了。
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曆,別人的一句話,就讓你的眼淚控製不住往下流。
“你願意跟我回家,當我的孩子嗎?”
我點著頭,眼淚如同斷掉的珍珠鏈子,一串一串往下掉。她的手總是那麼溫暖,替我擦眼淚時很暖,牽我離開孤兒院時也很暖。
“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我是你媽媽,他是你爸爸,知道了嗎?”她帶我走進一間小洋房,房子幹淨明亮,米色調的布置很溫馨,與孤兒院天壤之別。
我看向坐在客廳沙發上看報紙的男人,怯生生喊了句爸爸。他從鼻腔發出嗯一聲,眼皮也沒抬。
孤兒院的姑娘說,大家都喜歡懂事乖巧的孩子。我便一早起床做早餐,個頭不夠高就搬來小凳子,窩在洗手間裏洗衣服,幫忙做各種家務......母親說,這些事情不用我做的。
“我希望媽媽不用那麼辛苦。”我說謊了,我是害怕不懂事就會被趕走。
她笑了,摸著我的小腦袋說我真乖。而父親,即便我百般討好,他待我始終沒有半點笑容。
父親冷漠,母親溫柔,女兒懂事,這就是我的家。
直至妹妹出現前,我一直這麼堅信。
妹妹是父親的孩子,卻不是母親的孩子。
父親出軌了,出軌對象是他的生意合作夥伴,一個燙著大卷發,塗著豔麗口紅的精明女人。女人說愛父親,不要名分,隻要和父親一起就足夠了。父親很感動,說會跟母親離婚,給她一個家,而後在市裏最繁榮的地段買了套房,房本上寫了女人的名字。
父親回家時,身上總帶有嗆人的香水味。他沒有隱瞞,單刀直入跟母親說了那女人的事。我始終忘不了母親那時絕望的眼神,整個人控製不住顫抖,拿起桌上的杯子砸向父親,咆哮著罵他臟。
“臟!我不臟的話,連一個自己的孩子也沒有!”父親說完,拖著行禮摔門而出。
在我還沒來到這個家之前,父親就跟那女人在一起了。母親也早有察覺,隻是一直隱忍不說。如今外麵的女人懷孕了,父親跟母親徹底攤牌,這次回來不過是收拾行禮,搬過去照顧那女人和他未出生的孩子。
母親站在一片狼藉裏,眼裏沒有半點光芒,我伸手想扶住母親,卻不料輕輕一碰,母親像是漏氣的皮球,猛地泄了氣,整個人倒在沙發上,幹裂的嘴唇開開合合,始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那天晚上,我整夜蜷縮在母親房間門口聽著裏頭的動靜,害怕稍有不慎,我就沒了母親。
父親很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但母親不育。他們走過各大知名醫院,也尋過許多所謂的偏方,抱著指不定有奇跡的念頭,輾轉了七年。最後,不知母親是接受了不育的事實,還是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失望的折磨,她放棄了。
父親不喜我,與我是否乖巧懂事無關,而是無論我怎麼努力,都不可能成為他的心頭肉,我身上流的不是他的血,我不過是一個外人,就像他不允許我隨他姓江,隻能隨母親姓蘇。
妹妹就不同,一出生就姓江,叫江晨。“晨”是“朝陽、希望”的意思。她是父親的朝陽,是江家的希望。
第一次見到妹妹,是在她的滿月宴上。母親特意給我穿上新買的蓬蓬裙,領著我過去。父親見我們來了,沒有好臉色,礙於大庭廣眾不能趕我們走,才讓我們進去了。母親拉著我坐在主席上,大聲跟賓客介紹我,這是江家長女。
那女人抱著尚在繈褓的妹妹朝我們走了過來,對著我說:“蘇白,快看看妹妹,她叫江晨。”
女人特意把我倆的名字加重了音調。也是那時候,我算是有點明白她為什麼能搶走父親,多麼聰明的女人。你看,我姓蘇,妹妹姓江,一聽便知道孰輕孰重了。
我看向妹妹,她與幹巴瘦弱的我很不一樣,胖嘟嘟的小臉蛋上有一雙水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忽而伸出小手,摸了我的臉蛋,發出咯咯的笑聲。
我不自主地笑了,正想伸手戳一下她的小臉時,母親一把將我拉走。大概是父親的嫌棄,女人的囂張,賓客的無視,使她找不到繼續留在這裏的理由。
母親拉著我走得很快,我不敢說話,在後麵小跑著跟上她的步伐。
天氣很冷,路上行人很少,隻有幾個路邊攤販在吆喝著。母親突然在一個糖炒栗子的路邊攤停了下來,買了一包遞給我。
她愛吃糖炒栗子,因父親發家之前,是一個賣糖炒栗子的小商販。他們的愛情,曾如糖炒栗子般香甜。
母親曾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初遇父親,是在一個落雪的夜晚。母親在父親的攤子賣了一包糖炒栗子,卻不小心把錢包落下。父親拿著錢包,追著母親的單車跑了幾條街,才喊停了母親。
寒冷的冬日,汗珠從父親額頭滴落下來,喘著氣把錢包遞給母親。就在那一刻,母親便對他心生好感,她喜他的誠懇真摯,喜他眼眸裏的清澈。母親接過錢包,笑著向父親道謝,父親羞紅了臉。
那天之後,母親總去父親那裏買糖炒栗子,而父親總是把栗子裝得滿滿的,一不小心便有幾粒滾落出來。母親笑著說,一袋子裝那麼多,這樣做生意可是會虧本的。父親回她,別人沒那麼多的,就你才有。
而這次,輪到母親羞紅了臉。
大小姐愛上窮小子,雖是落了俗套的故事,卻讓人好生羨慕。按故事的發展,母親的父母會棒打鴛鴦,但是沒有。他們隻提了一個要求,便是讓父親入贅。但父親自尊心很強,母親深知父親脾性,怎舍得這樣傷了他自尊,便在夜裏,偷偷和父親從北方私奔到了南方。
母親變賣了首飾,父親拿出所有積蓄,租了一個小攤位,做起小買賣。父親有經商頭腦,母親持家有道,日子越過越好。最後,父親開了公司,讓母親重新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
一切都那麼如意,直至發現母親無法生育。這事如同晴天霹靂,最終也成了兩人婚姻上跨不過去的障礙。
母親垂著頭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剝著栗子,跟我說著他們以前的故事。她還說,“北方的冬天和南方的不一樣,南方的冷很蝕骨。”
寒風之中,我看到她的眼淚分明落了下來。
兩人離婚後,父親給了母親一筆贍養費,以及那間小洋房。母親把小洋房變賣了,帶著我住進出租屋,她沒有去找工作,把全副心思放在我的身上。陪著我上各大培訓班,參加各種比賽。我不負她的期望,拿下了許多獎項,但母親臉上始終沒有半點歡喜,隻對我愈發嚴格。
“你是我的女兒,絕對不能比她的差。”
母親的脾氣變越來越暴躁,也沒再抱過我,稍有不順心便對我吼罵。
特別是學習成績稍有下降,就一言不發拿起衣架子對我一頓打,再徹夜盯著我沒完沒了地做試題。
母親不知道,其實我沒有什麼天賦,常常得背著她在房間裏學習到很晚很晚,我不敢讓她知道,害怕她拋下我,再去找一個聰明的女兒。
我曾聽過這麼一句話:母親給孩子的愛是有選擇有條件的,孩子給母親的愛,卻是不假思索的本能。
這話不假,即便我與母親沒有真正的血緣關係,我很愛很愛她,隻要能讓我留在她身邊,她怎麼對待我,也沒有關係。
我時常害怕自己不夠優秀,辜負了她的期望,拚了命按照母親的期待成長,一路重點,重點小學重點初中重點高中重點大學。我成了老師口中的“學習榜樣”,家長嘴裏的“別人家的孩子”。大家見了我就會誇我聰明懂事,誇母親教導有方。
也就隻有那時候,母親一直板著的臉,才會稍稍鬆弛。
從小到大,我沒有玩過洋娃娃,沒有去過遊樂場,沒有試過放學之後和同學去玩,也沒有談過一次戀愛......因為與學習無關的事情,母親都不允許。
我記得初二那年,有個男生在我書包裏放了情書,我並不知情,晚上母親檢查我書包的時候發現了。她一直有檢查我東西的習慣,把我的一切掌控在她的手中。我知道她是害怕我會像父親那樣,毫無預兆就不在她的軌跡裏。
她拿著情書,臉色變得很難看,用力把情書扔到我臉上,質問我是什麼?
那年我還小,隻會搖著頭說不知道。第二天,她拉著我去了學校,找了班主任,班主任喊來了那男生。她當著所有人的麵,把情書撕了粉碎,毫不留情扔進垃圾桶。而後含沙射影地把那男生罵了一通,讓老師要盯緊,不要讓這種無謂事影響了我的學習。
“我的女兒是來讀書,不是來交朋友的。”
班主任跟母親道歉,她依舊未消氣,最後,男孩跟母親道歉,寫了保證書,她才肯離開。
我看著那男生,一臉通紅,把頭埋得很低,鼻子酸酸的,憋著淚水不敢流出來。他沒錯,不該受到這樣的責罵。但我沒有勇氣站出來幫他說什麼,隻能在心裏一遍又一遍跟他說對不起。
走出辦公室後,我有當麵跟那男生道歉。他紅著眼睛問我:“我錯了嗎?為什麼要被這樣罵?”
“你沒錯,錯的是我。”
自此,那男生不再“騷擾”我了。而經過母親這一鬧,我成了學校的“名人”,如母親所願,再也沒有人敢跟我示好,也沒有人願意和我做朋友。
孤獨一人,埋頭學習,如同傀儡,成了我讀書生涯裏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大學畢業後,我進了一家大企業工作,一路升職加薪,貸款幫母親買回了以前的小洋房。我攙扶著母親走進房子,二十年前她牽著我走進這個家的畫麵,如同幻影現於眼前,不禁鼻子一酸。
我扶她在沙發坐下,借故出去,剛掩上門時,便聽到屋內傳出她壓抑不住的痛哭聲。而我,站在門外淚流滿麵。
我們都知彼此的心酸,卻從不在對方麵前哭,我與母親始終是疏離的。
來這之前,母親讓我給她化了精致的妝容,帶著我去了城中村的一家老舊出租屋。
房門打開,從裏頭走出一個頭發花白的男子,淩亂得像雜草的頭發稀疏鋪在頭頂,黑眼圈很大,一看就知道沒睡過安穩覺,寬鬆的衣服套在身上,顯得瘦骨嶙峋。
我心下一驚,那人竟是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