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撿來的小乞兒成了皇上。
饑荒年間,我靠偷盜養活了他。
入宮後,他的皇後冤枉我偷了夜明珠,他卻說:「阿棠,你盜竊成性,可宮裏不比宮外,你何必還要做那醃臢事。」
後來我再次救駕,他問我想要什麼賞賜。
我伏地叩首,懇求道:「請陛下恩準奴婢出宮。」
他眸色一沉,眼裏竟是難以置信,半晌後紅著眼道:「阿棠,你不要我了嗎?」
1
因坤寧宮丟失了一顆夜明珠,皇後將所有昨夜出入過宮中的人都抓了起來。
我也在此之中。
當值正午,日頭猛烈刺眼,我與其餘六人跪了整整一個時辰。
直到下人來報,說在我房中找到了那夜明珠,其餘幾人才得以解脫。
皇後捏著夜明珠,居高臨下,冷嘲熱諷道:
「陛下立我為後之時,賜予我這夜明珠,是因他覺得我如同明珠般耀眼賢淑,這並非什麼醃臢之人都能碰的。」
我跪下伏拜:「娘娘,奴婢從未碰過夜明珠。」
「你的意思是本宮冤枉了你?」
我頭伏得更低,沒再說話。
皇後輕笑了聲,惱怒道:「既你覺得本宮冤枉了你,那就打!打到你認為止!」
「娘娘三思,她是陛下的人。」有宮女在一旁提醒道。
哪知這好心的提醒,卻讓皇後更為生氣,她怒目圓睜,提高了音量:「難不成陛下會為了一個賤奴責罰我嗎?我偏要打她!」
皇後命宮女拿來鞭子,一步步朝我走來,眼神如刀。
鞭子落下時,聲音刺耳。
不愧是驃騎將軍的女兒,手上的勁兒很足,不過片刻,就將我打得皮開肉綻,衣服都打破了,露出滿是傷痕的脊背。
楊氏如此,不過是因為我日日跟在陛下身邊。
而我於陛下,又與他人不同。
2
世人皆知,當今聖上年幼之時曾流落幽州。
有一女子,名喚阿棠,無怨無悔地陪他度過了最落魄的那幾年。
景初回宮時,也將她帶了回來。
稱帝那日,他牽著我的手,信誓旦旦地告訴眾人,他的皇後非阿棠莫屬。
本該是生死相依,不離不棄,人人傳頌的一段佳話。
但皇位穩固後,景初卻一拖再拖,不願立後。
後位空缺已久,為穩後宮,大臣們紛紛勸說景初。
適逢驃騎將軍有一女,如掌上明珠般,亭亭玉立,才華橫溢。
是除我之外,為後位的最佳人選。
景初召見了她,隻一眼,便定了她為後。
我問他為何。
他是那樣說的:「當今政局不穩,如若我娶了一個平民女子,該當如何?」
我的臉麵該當如何放?
不知是否因為愧疚,此後他待我極好,我穿的是最好的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離他養心殿最近的棲梧閣。
在他人眼中,我是他身邊極為重要之人,他寵我愛我疼我。
可在我眼中,他到底是食言了。
身上的布料被染成紅色。
皇後愈打愈烈,在我嘔血不止之際,景初來了。
3
他顧不上自己身份尊貴,蹲下來扶我這個奴婢,大聲道:
「快宣禦醫!」
皇後扔了鞭子,哭得梨花帶雨:「陛下,這賤奴竟敢偷了臣妾的夜明珠,可讓臣妾好找,臣妾昨晚一夜沒睡,生怕陛下會怪罪臣妾。」
景初看我一眼,眉頭緊蹙:「不過是一顆夜明珠,丟了便丟了,朕再賞你就是,何必如此大動幹戈,更何況是為了一個賤奴。」
我不禁自嘲地笑了,連身上的傷都沒那樣疼了。
皇後聽了,心花怒放,跑到景初身前謝過:「多謝陛下,賤奴肮臟,交給下人便好,臣妾替你沐浴更衣。」
景初猶豫片刻,還是放開了我的手,命下人將我抬回棲梧閣。
禦醫診斷,我傷勢嚴重,需休養月餘才可做事,景初便差了幾個下人給我,讓我好生照顧自己。
當天夜裏,我發起了燒,頭痛欲裂。
浸過水的帕子敷在額頭,緩解了不少,我的眉頭漸漸鬆開,睜開眼時就看見了景初。
他臉色擔憂,神情焦愁。
見我醒來,如釋重負般笑了:「阿棠,你感覺如何?」
我搖搖頭。
感覺不好,很不好,渾身都痛。
他歎了口氣,揉揉我的發絲:「你忍忍好嗎?幽州那樣的環境你都能活下來,這點痛於你而言,不算什麼。」
我還是搖頭,張著嘴,用嘶啞難聽的嗓音說:「可我也是人,我也不想痛的。」
「那你便不該做如此之事。」景初忽然厲聲道,「你要什麼跟朕說,朕定會滿足你的,何必還要做那醃臢事。」
我愣住,好久才拉著他的衣袖問:「你不信我嗎?」
4
景初眉眼冷峻,不再看我,揮了揮袖子便走了。
我擦掉眼角落下的淚,緩緩閉上眼睛。
昏昏沉沉的,心裏也酸澀難堪,我做了個夢,夢到十年前的事情。
那年晉王與先帝鬥得火熱,太子景初年紀尚小,心思純淨,是製衡先帝的最佳人選。
晉王便買通了宮女,在今皇太後喝的蓮子羹裏下了藥,待皇太後昏睡之時將太子拐了去。
可晉王失算,先帝不但沒有受他威脅,反而以挾持皇子之由將晉王治罪。
然而太子景初早已被晉王安排送出,隻要晉王一死,太子也不可能活。
先帝依舊能毫不猶豫地將他晉王府上下全部處死。
以兒之命,換取他帝位穩固。
慶幸的是,當初送太子出宮的老奴心腸軟,舍不得將禍端怪罪在年幼的孩子身上,所以便把景初托付給了遠在幽州的鄉人。
鄉人不是壞人,但也並非好人。
他將景初安置在柴房,與看家的狗一起睡,景初不可與他們同桌吃飯,隻得他們吃完後再吃剩下的,下人之活皆由景初來做。
兩年後幽州大旱,顆粒無收。
家家戶戶連前些年備下的糧食都吃完了,便開始搶掠,甚至易子而食。
景初從那家人裏逃了出來,他就是在那時遇見了我,在他絕望之際,我把偷來的饅頭給了他一半。
那時他天真,覺得隻要有吃有喝便好了。
我帶他偷帶他搶,帶他做乞丐,帶他入丐幫。
在丐幫時,他曾說過自己是當今聖上的嫡子,是太子,把大夥兒逗得哈哈大笑,無人信他。
他從未說過介意乞討生活。
卻在登基以後,不再讓饅頭出現在他眼前,他說惡心。
想來,他應是覺得在幽州的那段時日,是他的汙點。
他怎會忘記。
我是乞兒,最擅偷搶。
5
月中時,皇後來看過我。
她帶著最好的金瘡藥來與我道歉:
「本宮上次是打得狠了些,隻不過是因太過惱怒,雖然那日聖上又賜了我許多金銀珠寶,但那顆夜明珠於本宮而言不一樣。」
我仍舊堅持:「娘娘,奴婢沒偷。」
她笑了笑:「難不成是那夜明珠自己長腿了跑來你棲梧閣?」
皇後的貼身宮女正為我抹金瘡藥,聽見她這番話後,按得更深了。
我額頭冒汗,卻緊咬著牙,未曾發出聲音。
她走之前將金瘡藥扔進了水盆裏,命宮人拿得離我遠了些,說我不得碰水。
我就這樣看著金瘡藥在水裏泡著,不多時,水便被染成了白色。
景初緊接著就來了。
他心情似乎不錯,剛進門就笑:「阿棠,朕聽聞皇後來看你了,朕就說皇後並非有意打你,這次你就當長個教訓。」
在這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
為何一向看我不順眼的皇後會如此好心,為我帶來金瘡藥。
她一是為了與我炫耀景初對她的態度,讓我認清自己的位置。
二是為了讓景初對我愈發厭惡。
當景初目光定在那發白的水上時,我沒忍住笑了。
「我能長什麼教訓?阿棠隻是一個賤奴,乞兒出身,無父無母,從小靠偷靠搶才能苟活至今。」
「阿棠這樣的人,果真是死性不改,連皇後送的金瘡藥都看不上呢。」
景初氣得發抖,因為我先他一步,將他的心裏話說出來了。
他從那水盆裏拎出了藥罐,紅著眼說:
「你可知這金瘡藥是朕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找來的?朕為了緩和你與皇後的關係費盡心思,你為何要這樣與朕作對!」
我笑得更大聲,笑得淒涼:「身低位賤的奴婢與尊貴榮華的皇後,有何關係要緩和?」
「隻要皇後的一句話,我們這些賤奴還不是任打任殺?」
他也曾體會過當乞丐的日子,也曾寄人籬下過,不會不知道在這個世道,身份的差異是有多可怕。
奴於王而言,就如同螻蟻般可隨意捏死。
景初許是氣到頭上,竟落了淚,說出一句決絕的話:
「如若當初,朕並未遇見你就好了。」
我眼中酸澀,麵前變得模糊,反駁他最後一句:「如若陛下未曾遇見我,你可能活到今日?」
6
幽州饑荒那年,人人饑腸轆轆,但凡看見吃食便去偷去搶,偷不到也搶不到便殺。
我從小是乞兒,偷東西的本事最大。
好不容易偷到了個饅頭,隻吃了一半,便遇到了餓昏的景初。
他瘦得可憐,麵無血色。
我想視而不見,卻被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握住了腳踝。
「餓......饅頭......」他不斷地重複這三個字。
我沒掙脫開他,便故意將饅頭掉在了地上,景初很迅速撿起來便狼吞虎咽。
吃完以後他便像狗皮膏藥一般黏著我不放,我走到哪裏他便跟到哪裏,趕也趕不走。
他說,跟著我定能有饅頭吃。
於是此後將近六年,他與我相依為命,落魄街頭。
直到先帝駕崩前,宮中老奴接他回宮繼位,這場長達五年的流浪才得以終結。
如今他卻告訴我,如若當初,他從未遇見我就好了。
何等荒唐。
景初又走了,次次來這棲梧閣,他都待不過一刻鐘。
我強撐著走下床,差人將那封寫完很久的信送出宮去。
既然相見如此痛苦,那便不見好了。
7
自那次後,景初很久沒來過棲梧閣。
我日日聽宮女在我眼前說,陛下與皇後有多恩愛。
昨日陛下特地去為皇後挑選了步搖。
今日又去坤寧宮裏與皇後一同賞花。
聽聞明日還要和皇後同遊煙雲江呢。
宮女們生怕我聽不見,都快貼著我耳朵講了,說到一半時我要睡了,她們便停下來,等我醒了再繼續。
這應是景初的吩咐,是為我上次的話。
他在證明,如若沒有我他一樣能活,且能活得盡興,他的皇後比我重要多了。
可我並不想知道。
宮女們日日夜夜地說,在我清醒時就沒安靜過。
身體上的傷加之心上的勞累,我恢複得很慢,夜裏也難以入眠。
許是宮女將此事報給了景初,景初不日便來看我了。
他眼中滿是不屑:「朕聽聞你為朕與皇後同遊之事寢食難安,若是你願好好與朕說話,何至於此?你就是仗著朕對你好便膽大妄為罷了。」
「陛下,奴婢並非為此事難眠。」我歎了口氣,「懇請陛下將宮女們分去其他殿中,實在......吵得奴婢頭疼。」
景初眼中的不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難過與憤怒。
就好像,上次說希望從未遇見我的人,不是他。
仿佛他對我的感情有多深似的。
他發怒道:「朕特意將信任的宮女給你,你竟讓我分去其他殿中,你把朕的心意當什麼了?」
我沉默半晌,搖了搖頭。
「奴婢不需要誰的心意,奴婢隻想睡一個安寧的覺。」
我想景初能聽懂我的話外之音。
那便是——
我不需要他了。
皇後在棲梧閣外等,她故意站在我能看見的地方。
她對著我笑,笑我不識抬舉,也笑我傻得懂事。
「此後如若朕再來你棲梧閣,朕便是那看家的狗!」
8
身子日漸恢複,我已能隨意走動。
風簌簌地吹,棲梧閣落了滿院的葉子,不知不覺,又是一年秋天。
我已在這宮中兩年了。
聽聞今日秋獵,皇上皇後與各位嬪妃早早就出門了。
有宮人明裏暗裏地諷刺我。
他們說,去年秋獵,陛下特意請來幽州戲子為我唱戲,以解我思鄉之苦,那時我還是陛下心尖兒上的人。
今年不同往年了。
陛下許久未來看我,陛下很生我的氣,陛下就連秋獵也沒來邀我與他一同前往。
不過就是半個饅頭,陛下怎會記得。
從小便吃珍饈美饌,陛下還嫌那半個饅頭惡心呢。
我恍若未聞,獨自回房梳洗打扮。
那件壓箱底的素衣,我好久沒穿了。
換上以後,我獨自乘車去了秋獵場,去看一看去年今日,到底有何不同。
秋獵場人山人海,個個金裝玉裹,就連宮人們也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
我一身素衣,有些格格不入。
景初見我來,先是驚訝,再是冷漠,後又忽然低頭落淚。
我這身素衣,是他替我討來的。
年少時,他無知無畏,被人打了個半死才討來了這一身素衣來與我定情。
他許諾我,日後定會讓我穿世上最好的衣服。
皇後見狀,嚇得立刻對我嗬道:「賤奴,誰允許你來的?」
我輕輕說:「奴婢自己來的。」
「如若不想本宮罰你,你趕緊自行離去。」
我站著未動,她拿起鞭子,但還未揮到我身上,景初就製止了她。
「就讓阿棠,留在此處吧。」
9
秋獵開始,景初帶著護衛入場了。
女眷們在場外觀獵。
皇後作為驃騎將軍的女兒,平日雖未展示過騎射之藝,卻也騎上馬入了獵場。
她跟在景初身邊,形影不離。
趙世子獵得一頭野豬後,場上的圍獵者賽得愈發激動,皆往叢林深處去。
景初與皇後也不見蹤影。
我隱隱感到不安,便攔了護衛的馬追了進去。
很快便碰到了與景初失散的皇後。
「賤奴,你有何資格進入圍獵場?」
我沒回答,隻是問:「陛下呢?」
她頭發散亂,眼底有淚,似是遇到了棘手之事,咬了咬牙,最後告訴我:
「這林中有刺客,陛下恐怕......」
景初沒有那麼容易死,叢林隱蔽,我曾教過他要如何躲藏才不易被人發現。
果然,當我找到他時,他已脫了長袍,正躲在湖中。
觀察四周並無刺客痕跡,我將景初拉了出來,然後棄了馬,帶著他逃。
從前,我常去山裏偷獵戶射下的野兔,為了不被發現,學會了許多躲避之法。
快要逃出場時,一支箭直直朝景初而來,我反應迅速推開了他,那箭擦著我的脊背而過。
素衣被撕裂了,冒出一條血痕。
不過好在那刺客被活捉,後經拷問,是北昭派來的。
景初是一國之主,若是他出事,南榮必會大亂。
回宮後,景初立刻召集大臣商議此事,順便還要嘉獎我。
「阿棠,此次你護駕有功,朕要賞你!你想要什麼朕都能答應你,別說是金銀珠寶了,就算是貴妃之位朕都應你。」
他暗示得極為明顯,皇後楊氏咬緊了牙,眸中盡是妒忌。
身上的傷隱隱作痛,我隻笑著搖頭:「多謝陛下,但這些奴婢都不要。」
景初眉頭緊蹙:「那你要什麼?」
我後退兩步,跪地拜伏:「奴婢不識好歹,承蒙陛下厚愛,懇請陛下放奴歸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