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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爸爸不喜歡我。

他說我是舞女的孩子,骨子裏流淌的是肮臟的血。

每年生日,他都罰我戴著手銬在地下室關禁閉。

爸爸查出尿毒症那天,扯著我的衣服撞向石膏人體上:

“都是你害的,你和那個賤人一樣惡心,你為什麼不去死!”

他離開了他最愛的藝術,把家裏變成了新的戰場。

直到醫院告訴他,找到了合適的腎臟。

我想,爸爸是絕不肯用我的腎的,他嫌我的血臟。

沒關係,全部放掉就好了。

爸爸重拿畫筆開畫展那天,我在人群中看著他。

接到我失蹤的電話時,他卻匆忙丟下畫筆奪門而出。

1

爸爸收到確認開辦畫展的通知時,臉上是我從沒見過的笑容。

陸阿姨走上前,挽住爸爸的胳膊,溫柔的向爸爸道賀。

陸婉秋是爸爸的妻子,也是我的繼母。

和我的生母不同,她是個很溫柔的人,看向爸爸的目光永遠柔和,從不會說一句重話。

聽到動靜的季茸茸扔掉手裏的玩具,蹦跳著跑過來,扯著爸爸的衣角撒嬌,要爸爸帶她去吃大餐慶祝。

爸爸一把把季茸茸抱在懷裏,寵溺的捏了捏她的臉,說她真是個小吃貨。

看到這一幕,我眼眶有些熱,卻流不出眼淚。

果然爸爸說得對,沒有我的話,他原本可以很幸福的。

我的存在,隻會讓他想起那段不願提及的黑曆史。

十九年前,爸爸被心機女故意灌醉有了一夜,後來,心機女想借孩子上位,爸爸不願意,心機女大吵大鬧,促使爸爸的媽媽心梗猝死,所以,他恨慘了我的生母,也恨慘了被她生下的我。

雖說後來生母被他送進牢獄,我被他養在身邊。

但爸爸不愛我,我一直都知道。

陸阿姨是爸爸當時的女朋友,得知爸爸要留下我的決定後,表示並不介意。

本就厭惡我的爸爸,出於對陸阿姨的愧疚,從未對我有過好臉色。

他不許我在家裏叫他爸爸,也從不帶我出席任何場合。

我是他拚命想要擦除的人生汙點。

不過幸好,雖然我的血液肮臟,但腎總算還是有點用。

2

陸阿姨想起了我,試探著問爸爸:

“丘丘也有一個多月沒回來了,要不要叫上他一起慶祝?”

沒等爸爸開口,季茸茸就氣呼呼地打斷了她:

“不行!不許帶他去!他那個樣子,跟我們出去,會給我們丟臉的!”

爸爸摸著她的頭,輕聲安撫:

“好好好,我們不帶他,他那張臉,爸爸看了也煩。”

陸阿姨聞言,似乎是鬆了口氣。

我緩緩抬手,摸上自己的臉,可那條蜿蜒可怖的疤痕早已消失。

之前季茸茸想要惡作劇我,偷偷在我的枕頭被子裏埋了針,翻身下床時卻不小心紮到了自己。

聞聲趕來的爸爸卻覺得我在欺負她,拿起桌上的相框就朝我砸來。

相框裏的鏡片在我腦袋上撞得粉碎,玻璃碎片在我臉上劃出幾道血痕。

我顫抖著唇想向爸爸解釋,他卻焦急地抱起季茸茸,一遍遍檢查那個幾乎看不見的傷口。

眼角的血混著淚滴在地上布滿皺痕的照片上。

我蹲下身,拚命想要擦幹淨覆在爸爸臉上的血,卻怎麼也擦不幹淨。

那是我和爸爸唯一的合照。

盡管是在爸爸極不情願的情況下勉強拍的。

爸爸的聲音將我從回憶裏拉了出來:

“你別提他,我讓他出去住就是不想看見他,你還提他幹什麼?我手術住院他都沒去看過一次,養了隻白眼狼。”

我身上刀片割出的傷口隱隱作痛。

3

一年前,爸爸查出了尿毒症。

醫生說,要在一年之內找到腎源。

在這期間,每周他都要去醫院透析。

這半年,爸爸變得暴躁易怒。

尿毒症傷害的不僅是他的身體,更是侵蝕了他的精氣神。

我想要偷偷去醫院配型,卻因未成年被醫院拒絕,還聯係了家長。

那天爸爸來醫院領人時,我下意識撒了謊,說自己隻是來獻血的。

當著一屋子醫生護士的麵,爸爸第一次不顧場合的發飆。

他朝我怒吼:

“你這樣也敢來獻血?誰會用你的血?誰敢用沾著肮臟血液的你!”

一時間,巨大的羞恥感淹沒了我。

我盯著地板上的白瓷,恨不得找個縫鑽進去。

他當眾撕開鮮血淋漓的傷口,再次提醒我,我是個一出生便充斥著罪孽的存在。

從那之後,我更不敢提配型的事情。

可爸爸的身體每況愈下,所幸,再過幾個月我就成年了。

十八歲的生日,我捧著手機等到淩晨,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每隔十分鐘,我就給自己劃一道口子。

我躺在浴缸裏,平靜地感受著源源不斷的血液從身體裏流出。

我把這當做是一個自我洗滌、淨化的過程。

閉眼之前,我用最後一絲力氣打了120。

躺在冰涼的手術台上時,我身體裏的血液已經將近幹涸。

看著我身上密密麻麻的傷口,醫生想要先為我包紮止血,再取腎臟。

我拒絕了。

我不想沾著我的血的腎臟進入他的身體,我也不想帶著這身血去死。

如果爸爸此時聽了陸阿姨的話給我打電話,或許他就能發現。

我已經死了。

4

他們一家人去我之前兼職過的西餐廳。

爸爸喜歡西餐,這家店他過去常來。

那時我躲在玩偶外套下,小心翼翼地和他打招呼。

隻有隔著這層皮套的時候,爸爸才會難得對我露出一個笑。

也隻有這時候,麵對季茸茸對我的推搡毆打,爸爸會在一旁製止她。

今天門口依舊站了兩個穿玩偶服的工作人員。

進門時,我注意到爸爸腳步頓了一下,眼神落在我曾扮演過的角色上。

可季茸茸扯著他的手,快步走了進去。

以至於他錯過了經理的那句“你倆能不能聯係上季丘啊?我打他電話打不通,工資還沒給他結清呢,人先找不著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就算聽到我的名字,爸爸也會覺得隻是重名吧。

他不會在意的。

5

點餐時,爸爸一臉寵溺地看著季茸茸,問她想吃什麼。

等季茸茸點完之後,他才熟練地點自己那一份。

餐品端上來時,爸爸有些奇怪的問:

“今天的果汁茶和牛排解綁了嗎?之前每次都送的。”

店員聽得有些懵,記下菜品後,跑去一旁問領班:

“我們店裏有過送果汁茶的活動嗎?”

自然是沒有的。

果汁茶爽口解膩,爸爸總說看見我就倒胃口,果汁茶能開胃,我隻是想讓他多吃點,讓他開心點。

店員再度去上菜時,跟爸爸解釋了之前送的果汁茶是一個男店員自掏腰包贈送的。

店員說到我的姓氏時,我竟然又生出了一絲期待。

爸爸點點頭,微笑道:

“你們這個店員還挺大方的,巧了,我也姓季。”

我的心思再度沉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廣場上的大屏幕正在播放清竹苑失火的新聞。

清竹苑是我租住的小區。

當初搬出去時,我年紀還小,是陸阿姨幫我找的房子。

見狀,陸阿姨搖下了車窗,觀察著爸爸的臉色:

“丘丘就住在清竹苑,要不要過去看看他?”

爸爸厭惡地開口:

“看什麼看?真要出什麼事也是活該!你以為他真能死啊,真要有事早就找上我們了,趕緊回家,茸茸都困了。”

6

我坐在後座上,說不上來是什麼心情。

我知道他不在乎,可是真的從他嘴裏說出來時,原本以為已經麻木的心又往下墜了墜。

季茸茸摸了一把爸爸的胡子,笑著說真紮手。

爸爸寵溺開口:”別亂動,爸爸在開車。“

我從未有過這樣的待遇。

以前,我隻要稍微觸碰到爸爸一點,爸爸都會用消毒液清洗好幾遍。

讓我肮臟的身體不要碰他。

我伸手擁透明的手指碰了碰爸爸的肩膀,又很快收回來。

下車,爸爸伸手把睡著的季茸茸抱在懷裏。

盡管季茸茸已經十歲了,可爸爸還是抱著季茸茸上樓。

我飄回了原來住的房間,這裏早就堆滿了雜物,看不出一點我存在過的痕跡。

之前我躺過的床也被拆成了一塊塊木板。

我在牆上發現幾個塗鴉筆描繪的大字:

“季丘去死!我討厭你!”

突然想起,我第一次攢錢給季茸茸買生日禮物時,猶豫了好久才偷偷放在她的房間門口。

當晚,我的房間裏就多了一堆剪碎的布料和logo。

季茸茸站在門口,叉腰看著我:

“誰要你的破東西?季丘,你知道我的生日願望是什麼嗎?”

“你去死啊!我每年都許願你快點死掉,不要再惹我爸爸不開心。”

我蜷縮在衣櫃的角落裏,坐了一夜。

小時候怕黑又怕鬼,總是奢望爸爸能夠來陪我一下。

可我一直不敢開口,直到某個雷雨夜,閃電劈倒了窗外的樹幹,徑直倒下來砸碎了我的窗戶。

我被這動靜驚醒,哭著去敲爸爸的門。

他不耐煩地戳著我的腦袋罵我:

“你這樣的天生壞種,就該被雷劈死,哭哭哭,一個男孩子裝出這幅可憐樣子給誰看?”

我回到床上,盯著黑洞洞的窗口不敢閉眼,生怕有什麼妖魔鬼怪沿著窗棱跳進來。

如今我真的變成了鬼,好像也沒那麼可怕。

7

醫院通知爸爸今天去複查一下情況。

一大早,他就準備了各色禮品,塞滿了後備箱。

考慮到捐獻者是個男孩子,他甚至考慮周到的買了一堆男孩子的用品和玩具。

打算好好感謝一下那個好心的捐獻者。

可是直到他檢查完所有的項目,那個好心人也沒有出現。

爸爸問醫生我今天為什麼沒來做檢查。

起初,醫生以保護患者隱私為由並不肯說,直到爸爸追問了許久。

醫生才歎了口氣,搖頭無奈地說:

“可惜了,那個患者送來的時候失血過多,已經快要撐不住了,這種狀態我們是不同意取腎的,可那孩子很堅持,他一直說著不要讓自己的血汙染了腎源,為了能盡快手術,他主動要求不打麻藥,腎臟取出來沒多久他就不行了。”

“當時他求我們對你保密他的情況,可能是怕你心裏有負擔吧。”

爸爸聽得眉頭緊皺,仿佛在想象生生割開皮肉,挖出腎臟的痛苦,他臉上的表情滿是悲憫,央求醫生帶他見見男孩家屬。

醫生再次搖了搖頭:

“那孩子說,他沒有家屬。”

爸爸聞言一臉挫敗,失魂落魄地離開了醫院。

8

回到家之後,爸爸一直坐在畫架前。

就連陸阿姨喊他吃飯,他都沒有回應。

他拿起畫筆,舞的飛快。

飽滿的顏色,明亮的構圖。

爸爸是在想象那個救他的男孩。

湛藍的天空,幽綠的草地,一個小小的背影......

我突然有些想哭,可觸手一片光潔。

我已經無法流淚了。

那天爸爸剛剛查出尿毒症,在家裏發脾氣。

我放學回來,看到滿地的花瓶碎片和撕得粉碎的畫紙,霎時感覺到了家裏的低氣壓。

捧著獎狀的手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就那麼愣愣地待在原地。

爸爸覺得我在看他笑話,一把搶過獎狀撕個粉碎。

或許是他的表情太過駭人,或許是還未來得及宣之於口的喜悅被摧毀,我的眼淚就那麼直直掉了下來。

爸爸見狀,更加氣憤,揚手甩了我幾個耳光。

我被一腳踹翻在畫桶旁邊,汙水浸滿我全身。

不等我站起來,爸爸再次衝上來,拽著我的衣領,摁著我的腦袋撞向1.8米高的石膏人體。

“要不是你,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都是你害得,你和那個賤人一樣惡心,你去死啊,你怎麼還不去死!”

巨大的眩暈感裹挾著耳鳴聲向我襲來,倒下去的前一秒,我也在問自己,我怎麼還不去死。

我舍不得。

我想為他做點什麼。

就當是贖罪。

替我自己,也替那個人。

9

爸爸把這幅畫叫《歸寧》。

放在了畫展最中心的位置。

他今天特意穿了陸阿姨為他定製的西服,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矜貴。

我飄在來往參觀的人群中看著他。

聽見他的粉絲被他的新作震撼。

我曾經也是其中一員,跟著人群一起喊“季巒山,你真的好厲害。”

爸爸總會接受畫友和粉絲的誇讚,一臉溫柔的講解每幅畫的創作靈感。

今天,他像往常一樣給粉絲和遊客解釋這幅畫的靈感來源,就連一個小男孩伸手找他要抱抱時,他也絲毫沒有架子蹲下身體抱了抱男孩。

這是爸爸宣布複出之後的第一場畫展。

來往的遊客絡繹不絕。

爸爸開始不厭其煩的解釋這幅新作背後的故事。

他說起沉寂幾年的理由,又說起這一場畫展的來之不易。

這一切全歸功於一個好心男孩的捐贈。

他遺憾那個男孩的離世,一臉傷感,希望下輩子他們能成為父子,一定好好補償他。

穿堂風呼嘯而過,我那感受到那顆曾經熾熱的心臟,逐漸冷卻下來。

如果他知道那男孩是我,大概不會這麼說吧。

他這麼討厭我,怎麼會希望我繼續做他的孩子呢?

話畢,爸爸對著眾人鞠了一躬,準備離開。

小助理卻慌慌張張地拿著手機過來。

爸爸嗬斥了她一聲,但還是接過了手機。

另一端是位嚴肅冷厲的女警:

“你好,請問是季丘的監護人嗎?”

爸爸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你好,我是,他......是犯了什麼事嗎?”

女警的聲音更冷幾分:

“我是S市公安局的民警,現在請你馬上過來警局指認一下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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