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留洋歸來,帶回來一個嬌俏的洋裝小姐。
少女好奇地打量著我這位深閨中的晚清小姐,嘲笑我是封建王朝的遺物。
我張羅著給丈夫納妾,丈夫卻遞給我一紙休書。
洋裝小姐說她是新式女性,講究一夫一妻製,不屑和人共侍一夫。
後來,一個長相俊秀的少年爬上季府高高的院牆。
他對我說:“你看外麵的青鳥,多自由啊!”
我看著腳下裹著的三寸金蓮,喉尖一聲悲鳴。
他帶我走出高高的院牆,還常常送給我一些稀奇古怪的西洋玩意兒。
顧寒聲向林家求娶我的那天,季晏禮紅了眼。
五年前,季晏禮聽從父母的安排,三媒六聘娶我進門。
成親不到兩日,他就出國留學了。
季晏禮回來的時候,我正在賬房裏清點賬目。
那天,我聽著府裏的丫鬟嚷嚷,少爺留洋歸來了。
我嘴上輕斥丫鬟大呼小叫不懂禮數,腳下卻邁著輕盈的步子往前廳走去。
季晏禮模樣比離家時更加豐神俊朗,五官輪廓也更加成熟了些,眼神一如既往的神采熠熠。
四方院總是灰蒙蒙的,常年不見天日。
季晏禮站在那裏,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在他的身上,黑白壓抑的院牆也被照亮。
他的身後跟著一位嬌俏的洋裝小姐,少女笑得肆意張揚,漂亮的裙擺像百褶花一樣。
洋裝小姐好奇地打量著我,目光定格在我的金蓮腳上。
她驚喜出聲,“路易斯,晚清女子果然裹著三寸金蓮,跟我報紙上看到的照片一模一樣!”
季晏禮眼中露出一抹嫌惡,好像看到了什麼膈應的東西。
我揚唇一笑,“姓名乃父母所賜,寄予了父母的殷切期盼。改名換姓,跟悖祖忘宗有何區別?”
我糾正她,“我丈夫他叫季晏禮,不叫路易斯。”
季晏禮瞥了我一眼,不屑道:“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封建王朝那套陋習,該擯棄就得擯棄!”
少女眨了眨桃花杏眼,“路易斯,封建陋習果真害人不淺呢!”
我抬眸看向季晏禮,嘴角笑意淺淺,“喝了幾年洋墨水,就忘了自己姓什麼了?”
季晏禮麵色不虞,說我牙尖嘴利,有失體統。
我菀菀一笑,嘴角漾起淺淺的梨渦。
他言之鑿鑿說要擯棄封建陋俗,眼下又拿體統禮數說教,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他娶我進門,又撇下我去了遠洋留學。
季晏禮常常給爹娘寄家書,信上卻從未提及我半句。
戰火繚亂,省城被殃及,百姓們苦不堪言。
留洋學子紛紛回國,投身到抗戰救國的隊伍中去。
季晏禮也在回國的浪潮中。
他回國的一件事,就是跟我離婚。
季晏禮把洋裝小姐帶回家裏,府中上下難得熱鬧起來。
丫鬟們都說,少爺這是準備娶姨太了!
我不哭不鬧,張羅著給丈夫納妾一事。
丈夫氣急敗壞找到我,“林芝月,誰說我要納妾了?”
“愛麗絲她是新時代女性,她不願委身做妾!”
我挑了挑好看的黛眉,“所以,你打算休了我?”
在季晏禮留學那幾年,我一介弱流女輩挑起一門榮辱。公婆年事已高,家裏大大小小的事務都需要我料理打點。
我盤起發髻,拿起算盤,翻起賬本,把季家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
季家的生意從油麵米糧到桑蠶絲綢,生意路子越來越廣,賺得盆滿缽滿。
要不是我顧好內宅,他季晏禮能在西洋彼岸安心念書?
季晏禮拍了拍身上的新中式服裝,端起讀書人的傲慢。
“現在已經不是包辦婚姻的年代了。我跟你的婚姻本來就不是你情我願,現在就此作廢!”
我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盞,“愛麗絲小姐不願意做妾,所以她就毀人姻緣,搶別人丈夫?”
季晏禮漲紅著臉,“林芝月,你休要詆毀她!”
“我跟愛麗絲情投意合,已經互許終生!我跟你這種裹小腳的女人說不通,簡直對牛彈琴!”
我不疾不徐開口,“隻要你能說服爹娘成全你們,我立馬離婚,絕不糾纏!”
季晏禮大喜,迫不及待找父母去了。
他是季家的獨子,爹娘向來對他有求必應。
但這一回,他恐怕要失望了。
季晏禮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膝蓋都跪破了皮,仍是執拗得不肯妥協。
“我跟林芝月的婚姻當初是你們一手包辦的,我根本就不想娶她!”
封建王朝的陋習在他眼裏,好比女人的裹腳布,又臟又臭。
季霖態度堅決,“我不反對你娶愛麗絲,但正妻必須是林芝月!”
“這些年若沒有芝月操持生意,季家早就倒了!”
季晏禮嗤笑一聲,“那個大字不識的裹腳婆,她還懂做生意?”
“她看得懂賬本嗎?”
彼時,我正在庫房裏看賬本,纖細白皙的手指靈活地撥弄著算盤。
丫鬟說:“少爺跪在祠堂已經三天了,滴水未進,人都瘦了一大圈。”
我問丫鬟,“老爺同意他跟我離婚了?”
丫鬟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沒有!老爺說了,少爺再執迷不悟,他就把他的腿打斷!”
我指尖翻飛,撥弄算盤的手沒有停下來,好像早就料到結局一般。
“他要跪,就讓他跪著吧!”
季晏禮和我自幼相識,也算青梅竹馬,兩人從小訂下娃娃親。
八國聯軍用炮火轟開了晚清的城門,巍峨千百年的王朝轟然倒塌。
無數愛國青年意識到,落後的思想隻會加速國家的衰敗。
他們遠渡重洋求學,不為躲避戰火,隻為救國家於危難之間。
那些愛國學子一拍即合,登上了渡洋的郵輪。
季家為了延續香火,草草替我跟季晏禮舉辦了婚禮。
洞房夜,季晏禮小心翼翼將我的衣服一件件剝落。
等我醒來的時候,季晏禮已經登上了渡洋的郵輪。
他給我留了書信,字裏行間寫滿了眷戀和不舍,讓我一定要等他回來。
五年後,他成了包辦婚姻的受害者,我成了他追求真愛的絆腳石。
一紙婚約,把我拘泥在這四四方方的院牆。
熬不盡的漫漫長夜,說不盡的心酸苦澀。
我像千千萬萬的深閨女子一樣,被封建鎖鏈禁錮著。
新時代嘲笑我們是封建餘孽,將我們視為恥辱!
試問舊時代的女子,有哪個是自願纏足的?
季晏禮被人抬進醫館的時候,我就站在賬房的門口看著。
他看我的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了。
就好像,我是十惡不赦的人。
離婚的事擱置下來,季家丟不起人。
季老爺子跟我保證,季家隻認我林芝月一個兒媳婦。他季晏禮要是敢休妻,就是對不起季家的列祖列宗。
季晏禮鐵了心要跟我離婚,他哪肯善罷甘休?
季家經不起他鬧騰,最終那位洋裝小姐還是住進了季家宅院。
愛麗絲說她不做妾,逼著季晏禮給她名分。
季晏禮找到我,語氣咄咄逼人,“林芝月,你要怎樣才肯跟我離婚?”
“兩個不相愛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
我杏眸微彎,“季晏禮,我是你三媒六聘娶進門的。五年來我侍奉公婆,操持府中大小事務,從未有過失德之事。”
“你背棄誓言在先,還想把我給休了。別說我不答應了,爹娘更不可能答應。”
季晏禮氣呼呼,“你到底給爹娘灌了什麼迷魂湯,二老如此維護你?”
我笑了,“那位洋裝小姐又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你非她不娶,還執意要休妻?”
季晏禮站在道德製高點指責我,“你明知道我不喜歡你,還霸占著正妻頭銜不放,知不知羞?”
我反唇相譏,“那位洋裝小姐明知道你是有婦之夫,還執意跟你在一起,她知不知羞?”
在我的觀念裏,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季晏禮臉都綠了,“我跟愛麗絲是自由戀愛,別用你齷齪的心思去揣測她!”
看著他憤然離去的背影,我眼中若有所思。
時代更迭,女子也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夫婿。
新時代和舊時代思想的碰撞,在這一刻擦出了火花。
那位洋裝小姐不喜歡四方院牆的格調,嫌棄太過拘束,就命人把庭院的隔牆拆了。
她又嫌棄庭院光線不好,讓人把庭院中央的那顆梨樹給砍了,連帶著根也讓人刨去了。
這棵梨樹是是我花重金雇人從娘家挪過來的。
我最喜歡聞梨香了,她擅作主張讓人把梨樹給砍了。
這個愛麗絲小姐,分明不把我放在眼裏。
我找季晏禮說理,“她憑什麼砍掉我的梨樹?”
季晏禮輕嗤,“不就是砍掉一棵樹嗎?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洋裝小姐挑釁地看著我,“砍了就砍了,有必要大呼小叫嗎?”
在季晏禮震驚的目光中,我把他房前屋後的芝蘭連根拔了。
他衝過來對我咆哮,“林芝月,你瘋了嗎?”
我輕輕拍掉手上的塵土,“不就是拔掉幾株蘭芝嗎?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這男人對芝蘭情有獨鐘,說芝蘭生幽穀,不以無人而不芳。
他自詡品行高潔,喜歡以芝蘭自居。
季晏禮憤然罵道:“瘋子!你就是個瘋子!”
我眨眨眼,扯出一抹人畜無害的笑意,“我不過是‘以其之道,還施彼身’,你就受不了了?”
某天,一個長相俊秀的少年爬上季府高高的院牆,他透過窗戶打量著我。
我低眸斂目,為梨樹被砍黯然神傷。
少年好奇地打量著我腳上那雙三寸金蓮,“你們女子為什麼要把趾骨掰斷,纏成小腳呢?”
我幽幽抬眸,恰好撞上少年獵奇的目光。
少年長相清秀端正,穿著新式服裝,看樣子也是留洋歸來的學子。
我沒好氣地說道:“你們這種喝過洋墨水的男子,最是看不起我們這種纏了足的女子。以為見過外麵的天,就自以為高人一等了。”
少年沒有惱怒,反而笑出了聲。
“姐姐,你就沒想過去外麵的世界看看嗎?”
我看著高高的院牆,心中不禁一陣悲鳴。
“這雙三寸金蓮,又怎麼走得出這四四方方的院子呢?”
少年抬眸仰望,“你看外麵的青鳥,有多自由啊!”
“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的?”我凝眸眺望牆外的天地。
我就像隻折翼的青鳥,被困在四四方方的院牆。
少年說起外麵的世界,滔滔不絕。
“外麵的世界可新奇了!有蒸汽機,有發光的燈泡,還有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可新奇了!”
我噗嗤一笑,“哪有這麼新奇的玩意兒?你該不會是騙我的吧?”
少年拿開嘴角銜著橄欖枝,正色凜然道:“讀書人不打妄語。騙你是小狗!”
他朝我伸出手:姐姐,要不要上來看看?去看看牆外的世界?”
我垂眸喃喃道:”牆外的世界?牆外又有什麼呢?”
哪怕外麵的世界再新奇,我這雙纏了足的小腳也不允許我爬上這高高的院牆。
我這輩子,或許都要拘泥於院牆內的這片方寸之地。
這個少年叫顧寒聲,他是季晏禮留學時的同窗,兩人誌趣相投,經常在一起交流學問。
他來找季晏禮,想要勸他加入革命隊伍。
列強入侵,他們試圖用文字的力量,喚醒愚昧麻木的國人。
在顧寒聲眼裏,我沒少受封建思想的荼毒。
他聯合了一眾愛國青年,在最喧鬧的市集發表演說。
他說: “北方戰事已經打響,我們再不起來反抗,屆時將國破家亡!”
我輕笑,“洋鬼子扛槍扛炮,我們手無寸鐵,談什麼保家衛國?”
“血肉之軀,如何抵擋槍炮?”
顧寒聲一副不懼生死的模樣,“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