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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婆我的外婆
江畔明月

第1章

我們村口有一個大木鐘,村裏有人去世的時候就會敲響。

我從小就討厭那個聲音,每到有人敲響的時候,外婆總會捂住我的耳朵,輕輕拍著我的背安撫:

“乖仔,以後你自己去敲的時候怎麼辦囉?”

我不想回答她這麼愚蠢的問題,我家裏人都死光了,哪兒有什麼機會去敲它?

可是後來,在炊煙還沒有升起的清晨,我無助地把這個鐘近乎自殘式敲響了一次又一次,任由它刺激我的耳膜,麻痹我的神經,但再也沒有一個人會來幫我捂住耳朵了。

我這才明白,外婆那時是給自己問的,但我從來就沒有把她當作過家人......

隔壁劉嫂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還在家裏麵躺著。

騎電動車不小心撞到了樹,人卡在中間,剛準備動,連人帶車摔了個結實,當場骨折。

傷筋動骨一百天,媳婦工作忙沒時間照顧我,孩子年紀還小,大多數時候我一個人在家裏,上廁所都得費老半天力。

我吞了吞口水,完全沒管對麵在說些什麼,思緒還停留在下午老婆讓外賣送的排骨上麵,肉少,吃得不怎麼愉快,明天得讓她多加一份肉。

對麵開始哭哭啼啼,我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思緒被拉回,這才終於想著去問:

“啥事兒呀劉嫂?”

她應該是早就說過了,愣了一會,才又帶著哭腔重新說了一遍:

“劉皓,你外婆走了,抽空回來看一看吧......”

就這事?我嘴裏叼根牙簽,吊兒郎當的,完全沒反應過來這幾個字的意思。

我躺在床上沒有動靜,腦子裏麵什麼東西也沒有,心裏沒什麼感覺,但總覺得思考能力像是完全喪失了一樣,就這麼呆愣愣的,不說話,也記不清劉嫂是什麼時候掛斷的電話。

大概過了有十多分鐘吧,沒關的窗戶飄來隔壁屋的飯香,聞這香味好像又是排骨,我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味道差點意思。

我的意識這才開始回轉,我“蹭”地一下從床上坐起,完全沒顧上那條受傷的腿。

我知道好的排骨做出來是什麼味道,因為我讀初中的時候,外婆經常會做好排骨給我送來。

密密麻麻的冷汗霎時布滿後背,我顫抖著拿過手機,重新給劉嫂打了電話,語氣有點重:

“什麼時候的事兒?”

“估摸著就是昨晚,她說你生病了要來照顧你,這邊冰結得老厚了,她想趕最早的車,天沒亮就出了門,所以才出事的。”

“小皓,你外婆一直念著你的呀!”

她當然一直念著我,她是這世上唯一會這樣念著我的人,但我從來沒有這樣念過她。

我再也沒有外婆了,也沒有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就這事兒。

因為腿的緣故,我隻能花高價聯係人開車送我回去。

一路上,昏昏沉沉,但是睡不著,稍微迷糊一點,耳邊就響起那個大木鐘的聲音。

我們村口的大木鐘從民國的時候就有了,那時候死的人多,又不像現在的村子一樣都有大廣播和話筒。

村裏的老祖宗們就湊錢找人在村口修了一個大木鐘,每次有人去世就敲,聲音一響大家就知道死了人,哪家有人出去了沒回來的,都會到這裏來認領。

久而久之,敲木鐘成了村裏的傳統,隻有家裏有人走,都會去把這個木鐘敲響,全村人一起哀悼。

我特別討厭那個聲音,因為每次一響,就會聽見那種痛徹心扉的哭喊,這會讓我非常難受。

但我外婆不害怕,她一個人就敲過三次鐘,分別送走了我爸媽和外公,所以每到這種時候她就會來捂住我的耳朵,嘴裏還念著歌謠。

開車的是我們村裏出來打工的,很清楚我們家裏的狀況,見我狀態不對小心翼翼地安慰我:

“皓哥,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得自己想開一點,婆婆也不想看見你不開心。”

他往後給我遞了一瓶水,我扯了一下嘴角表示感謝。

“那個鐘可以有人陪著去敲嗎?”

這是路程過一半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我必須得承認,不管是對於這個消息還是那個木鐘,我都生出了無法駕馭的恐懼。

他把我拖進了院子裏,我外婆的屍體就擺在堂屋內,劉嫂帶著道士先生在裏麵熱著場子。

我磨蹭著起身,拄好拐杖,沒拗過心裏那股勁,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劉嫂眼尖看到了我,幾步跨出門,徑直把白色的孝帽戴在我的頭上,紅著眼眶說:

“聽話!你外婆隻有你送了!”

我被她一句話逼得鼻子發酸,帶著哭腔問她:

“外婆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劉嫂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道士在裏麵念著咒,小時候調皮的時候去問過,說這能讓人下輩子投個好胎。

她已經去給別人當小孩了,她是真的不要我了。

我對我外婆一點都不好。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的身邊就隻有她,還有這間我已經十年沒有回來過的破屋子。

我也從來不會喊她外婆,嫌棄她的名字太土,老是用“喂”來代替。

她不會生氣,隻是在無奈的時候拿起她那根已經布滿鏽斑的繡花針,裝作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你這小孩一點都不懂,以前哪家姑娘長得漂亮才會叫芬,我爹娘可寵我得很!”

我常常嗤之以鼻,她是一個脾氣很溫和的人,天性樂觀,也不知道窮成這樣有什麼好樂的,但她就是做什麼事情都笑嘻嘻的,從不我責罵我,所以我過分地將這種愛和包容當作為所欲為的資本。

印象中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是帶鄰村的小孩來我家玩那次。

村裏認識我的小孩都不願意和我玩,因為我家常年吃蘿卜白菜,每次大家出去玩帶盒飯的時候,我總是他們嘴裏“占便宜”的那個。

那天我回去哭了好大一陣,言語之間全是對外婆的指責,她一聲不吭把桌上的蘿卜移開,去廚房裏給我煎了兩個雞蛋。

第二天天還沒亮,她就已經出門,等到晚上她回家的時候,背上背的,手裏提的,滿滿一大堆,全是她不知道從哪裏撿回來塑料瓶和紙板,然後喜滋滋地扯著大嗓門喊我:

“皓皓,明天外婆把這些賣了就去給你買排骨吃!”

撿垃圾,是我小時候家裏除了那塊地唯一的收入來源,我那時隻知道索取,並不知道這其中暗含的艱辛門道。

我自尊心很強,聽見外婆這樣給我說後,激動得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好,跑到鄰村去找我那幾個朋友,一路上都在嚷嚷著炫耀,故意想讓不帶我玩的那幾個人聽見:

“我家買了排骨,明天請你們來吃!”

那時候沒有概念,就算她再多撿五袋垃圾,也是支撐不起那麼多孩子一起吃的。

所以在看到桌上那一小碗肉時,我當場就掀翻了桌子,嚇得幾個小孩拿起東西就離開。

我無視外婆無助的眼神,聲嘶力竭地朝著她大吼:

“為什麼要讓我丟人,你騙我!你為什麼要騙我!”

“你怎麼還不去死?我去福利院都比跟著你好過!”

外婆馬上就流淚了,常年起著死皮的嘴唇顫抖著,瘦小的身軀伏在地上,認真的把那些排骨一塊一塊撿起來,沉默地進了廚房,好久沒出來,連罵都沒罵我一句。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甚至還在鬧著脾氣,故意喊冷,把她唯一的棉被拿過來蓋上。

那時正值寒冬,她就穿著那件單衣,在我床邊坐了一整夜,家裏唯一燒的炭火盆在這裏,她冷。

我背對著不願理她,她一下又一下輕拍著我的背道歉:

“外婆沒本事,外婆對不起你,但是皓皓是外婆的心肝.....”

我捂著耳朵不願意聽,但我知道她在無聲地抽泣。

這之後,我再也沒叫人來過家裏,外婆也再沒在早晨睡過一個安穩覺,她得早點去和別人爭紙板,因為她要攢錢給她的外孫買排骨吃。

舟車勞頓,劉嫂知道我沒有吃午飯,特地給我留了飯菜。

“你外婆為人好,來的鄉親多,我家的菜吃完了,就把你外婆剩的做了給他們吃。”

“別說你外婆看著挺節約一人,廚房裏掛的肉一大塊一大塊的,你給她買那台冰箱,她當時逢人就說,冷凍層裏全是排骨。”

她知道我很少回來,詳細地給我介紹著,可她越說我越想哭,淚水浸泡在白色的米飯裏,鹹得發苦。

外婆買的肉是給我的,但那台冰箱,卻不是我買給她的......

回望過去的二十多年,比較慶幸的一點是,小時候雖然家徒四壁,但我也沒有走過什麼歪路,成績在學校出了名的好,小小年紀就一門心思地想著法子賺錢。

那時候唯一的想法是,讓自己擺脫這種苦日子,也擺脫掉我的外婆。

我很記仇,排骨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我雖然在讀小學,但是那之後的每一天,我都會把交不到朋友這件事怪到我外婆身上。

我初中就開始住校,最討厭開家長會,每到這種時候外婆就會提著大包小包來看我,每次必帶的就是滿滿一大盒排骨。

她在用她的方式表達虧欠,但帶著那些東西進學校會讓我覺得很丟人,更讓我討厭的是她會雙眼含淚,對我進行好一陣噓寒問暖,可這我並不需要,因為我覺得我和她之間沒有什麼感情。

我從來沒有向同學說過我家裏的事,我是他們眼中每次成績考第一的大學霸,是他們眼中最耀眼的明星,所以我不可能讓外人知道我殘敗不堪的家境。

每次外婆想要見我,我都會把她帶到學校後門的廁所旁邊,那裏常年失修,沒人清理又臭味熏天,沒有人願意在這附近停留。

可是那天就是很不湊巧,偏偏就有幾個男生從那邊路過,駐足一陣後,吹著口哨打趣我:

“陳皓,這是你家誰呀?”

我當時的反應快得離譜,就那麼撇下背著大背簍,在太陽底下曬得滿臉通紅的外婆,笑著跑過去大聲解釋:

“不認識呀,是剛剛遇到來打掃這個廁所的清潔工,這邊臭死了,咱們去操場打籃球吧!”

也不知道他們是信還是沒信,我搭著兩個人的肩頭就往裏走,生怕外婆出聲叫我,連頭也沒回。

可是她沒有,往後的好多次家長會,也隻是悄悄放了東西,再也不敢來見我。

那是我第一次有了愧疚的感覺,偶爾做夢,都還能夢見她滿頭大汗站在公廁的樣子,弱小又無助,恍惚間我仿佛還能聞到那股熏人的氣息。

但我隻是翻了個身,再沉沉睡去.......

我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偷偷攢錢的,最開始是學著外婆賣塑料瓶和紙板,我不懂物價,遇到的老板很好心,一小袋東西就能給我一斤肉的錢。

第一次賣的時候我回來氣了好久,我一小袋就可以賣這麼多錢,外婆撿那麼一大堆,怎麼可能買不上多的排骨和豬肉?

過往的記憶再一次湧入腦海中,我整個晚上沒睡著,我覺得她就是故意的,她不願意給我買肉吃,讓我在那麼多人麵前丟臉,我氣她,恨她,甚至想要報複她。

那個暑假我沒有回去,留在鎮上做搬運工,幫別人搬冰箱,我外婆的那個冰箱就是這麼“買”來的。

有些家裏需要送貨上門,我們把東西送上去,再用回收價收了他們廢舊的冰箱。

外婆那個冰箱是不用花錢買的,一個阿姨直接送了我們,因為它已經壞透了,除了保鮮層還勉強能工作,冷凍層早就已經罷休。

我不知道自己那時候怎麼可以那麼壞,我甚至都還沒有直接把這個爛冰箱送給外婆,我打電話向她“邀功”:

“我用賺的錢給你買了個冰箱,原價要八百塊,我付了六百,你再給我兩百就夠了。”

她先是沒出聲,過後癡癡地笑了幾秒,感覺應該是哭了:

“好!好!外婆有福氣,外婆有福氣啊!”

她從來沒見過冰箱,也根本分不清楚什麼好壞,一個人到鎮上用兩根繩子拖著就回去了。

我錢拿得不安心,提出過想要幫她,卻被她拒絕:

“你好好讀書,我自己一個人來就行,我得拖到村子裏讓他們瞧瞧,我外孫出息了,這是我外孫給我買的電冰箱!”

我的喉嚨像被什麼東西梗住,兩條腿跟灌了鉛似的,真就那麼站在原地,看見她費力的彎著腰,汗水一顆又一顆地滴落,每走兩步就停下來向我招手,她是真的很自豪很驕傲。

劉嫂見我沒有動靜,用另一雙筷子給我夾著菜:

“你外婆稀罕你得緊,我剛剛打開冷凍層,裏麵全是冰塊,哪兒有人這麼凍肉的呀!怪不得她之前隔三岔五地跑去別人家要冰塊,冰箱都壞成這樣了她也不願意換,這是你買的,她愛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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