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楚清風
從法蘭西留學歸來,回到大宅,丫頭翠濃告訴我,我的妻子早在半年前就不見了。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我驀地想起我那同父異母的二弟。
我怒氣衝衝去西園找他,質問他將寒星藏去了哪裏?他捧著酒壇子醉眼迷離地看我,不言不語,隻是嘿嘿怪笑。
底下的小廝說,二少爺在半年前的一個夜裏開始酗酒,此後日日酩酊大醉,誰也勸不得。
又是半年前。
現在我篤信他與寒星失蹤必有關聯,就算不是他藏起了寒星,他也知道些什麼,等他酒醒,我一定問個明白。
一夜無眠,我心中懊悔萬分。若當年沒有看到那封情箋,沒有與寒星大吵,沒有一走了之,便不會失去寒星。
天色微亮時,外麵下起了雪,越下越大。
我倚窗而立,望著外麵棉絮般飄落的雪花,對寒星思念至極。
她從前與我說,因著她在隆冬裏出生,且那日天降大雪,故她喜寒喜雪。
大少爺!大少爺!翠濃忽然在門外尖聲叫我,打破我的思緒。
我推開門,見她臉色煞白,神情慌張,問她怎麼了?她結結巴巴說,園子裏......一棵老樹上......發現一塊兒骨頭......旁邊居然係著大少奶奶的......玉佩。
我不及思索,立即奔去園中。
那是一棵在楚園長了近百年的老榆樹,它一條略粗的枝椏上果然懸掛著一塊兒骨頭,兩側凸起中間凹下,有手掌般大小,似打磨過,在簌簌飄落的雪片中泛著青白的光。
骨頭旁邊係著一枚星形紫晶玉佩,我疾步向前細看,星的一角有磕痕,確是寒星過去時常掛在腰間的玉佩。賭氣大吵那日,我將這玉佩狠勁扔出窗外,翠濃撿回來時已然磕出幾個細小裂紋,寒星為此抹了眼淚。
常住楚園的老郎中一眼辨出,這是人骨,年輕女子的眉棱骨。
我取下骨頭和玉佩,攥進手心,霎時冰涼刺骨。
2、楚霽月
我是楚家二少爺,爹給我起名霽月,起先我著實討厭這個名字,總覺有些陰柔。
直到寒星嫁進來,我忽然喜歡起我的“霽月”來。
寒星繞霽月,流光相皎潔。
我若比大哥先遇上她,該多好。
寒星亦出身望族,卻無半點兒嬌縱,待人溫和親近,處事公平在理,丫頭小廝們都甚喜她。
人人皆讚寒星貌美,隻有我看到她皮相之下的美。骨子裏散發出的美才更迷人,令她穿紅紫不豔,著灰白不素。
我為她作了幾句詩——白家有女入楚門,娉婷而立惹人醉。釵環珠鈿常相映,濃妝淡抹皆相宜。
那時她剛嫁過來,我與她並不熟稔,不敢將詩給她,便讓丫頭傳念下去,總歸會傳到東園,入到她的耳。不為別的,隻想博她一笑。
她果然歡喜那詩。
竟親自來西園找我,還帶了一隻中間放炭的銅鍋來。
霽月,已近晌午,我與你一同涮熱鍋子吃可好?
她居然喚我霽月,聲音那般清脆爽利,我簡直受寵若驚。
霽月,快吩咐你園裏人弄些羊肉和青菜來,咱倆得趕緊吃起來!寒星待我極熱絡,一點兒不生分。
我十分開心,緊忙催促著下人多弄些可以涮煮的吃食來。
寒星飯量極佳,吃得許多肉菜,還嚷著再下二兩麵皮,全無新婚長嫂的小情小態,很是自然灑脫。
我隔著炭火繚繞的煙,癡心望她。她夾菜給我,我皆食不知味。
楚家世代經商,惟有我跟爹是異類,爹喜風花雪月,我擅舞文弄墨,大哥則日日奔走於各間商鋪主事。
因著大哥無暇陪伴寒星,我便多了與寒星相處的機會。
我與她總有滔滔不絕的話,她極樂意聽我講楚家諸事。有次講起我爹曆經幾番周折才娶得我娘做二夫人,我娘卻為生我難產而逝,她聽得淚水漣漣,後來幾日都哀哀的。
我不敢再講傷情的,便與她玩棋牌,說好贏的人在輸的人臉上畫龜。當然我總是輸給她,她捧著我臉一邊畫一邊咯咯笑,笑得我心裏甜絲絲的!
那日,我贏她一回,她願賭服輸抬起臉讓我畫。
我怎也下不了筆。
朱顏已似畫,無需錦上花。
我情不自禁將唇貼上了她的眉眼,她沒躲也沒惱,隻是輕歎一聲。我卻無地自容,轉身出了東園,數日不敢見她。
再次見寒星,是在爹的壽宴上,她與大哥琴瑟調和,羨煞旁人。
霽月,這些日子怎不來東園?
她柔柔一聲霽月,實在令我著迷,我瞬間沒了羞恥心。
我決定明日繼續去東園找她,我不能再忍受思她念她的煎熬。
就在壽宴這天夜裏,大哥與寒星不知何故大吵一架。天還沒亮,下人便來報,大少爺留信遠走,且信是寫給老爺的,並未給大少奶奶留下隻字片語。我很是擔心寒星,怕她傷心難過。
我急匆匆去到東園,卻見寒星蘸著醬汁兒在吃小蒸包,一口一個,吃得正香。
看來她並不在意大哥去留。
我頓覺心情大好。
看到我,寒星擦擦嘴角的汁水,招呼我說,霽月,你也來吃,剛蒸好的蟹肉小包,可香咧!我乖乖坐下,跟她一同吃起來。
昨晚到底怎樣,她什麼都沒說,我也什麼都不問。左右大哥不在的日子由我來守著她。
卻誰知,我終究守丟了她。
我記不清是在哪個午夜,她褪下薄衫,緩緩走向已落了簾幔的床榻,一隻手忽然從裏麵撩開簾幔,將她猛地拽了進去。
那是男人的手,我從後窗縫裏看得極真切。
我傻愣愣立在那兒,瞬間淚流滿麵。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未到傷心處。
不知自己如何回的西園,也不知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自此,我再也沒有見到寒星,她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隻能日日與酒為伴,昏沉迷離,否則便會墜入夢魘,望著她雪白的背脊,撕心裂肺。
3、阿陌
我與寒星同年在白府出生,命數卻天差地別,她是白府嫡小姐,而我是廚娘兒子。
雖尊卑有別,寒星待我卻極好,從不與我耍小姐性子,有好吃好玩的總想著我,連先生來教她識文斷字,她也喚上我陪讀。
少時我不懂情為何物,隻牢記她是主子,陪她護她是我的本分。陪在寒星的左右,日子過得尤其快,一晃眼便是十幾年。
直到那個冬日,寒星帶我去酒窖偷喝梔子酒,喝得微醺時,她將雙臂繞在我脖頸上,問我說,阿陌,我能親你嗎?
我呆住了,不知該怎樣回答。
她的唇忽然就親了上來,那般柔軟清香。
我的心開始怦怦亂跳,似乎要跳到喉嚨裏,不能自已。
她停下來咯咯笑,說阿陌你不要傻站著,你也要親我,話本子上都是這樣寫的!
我僵立那裏,不但不敢親她,也不敢看她。
我這般慫,大概讓她覺得很無趣,她皺起嘴角嗔我,阿陌你真是塊木頭!
說完,她轉身就往外走。
我也不知怎地,忽就有了膽量,居然一把將她拽到我懷裏,低頭便親了去。
情愛這種東西似火焰,一旦觸碰,便熊熊燃燒。
起先我半月去寒星閨房一次,從後窗潛進去,纏綿個把時辰便走。後來實在耐不住,日日都潛去,逗留半宿才依依不舍離開。
我再也不願意把她當主子看,她是我的女人,亦是我魂牽夢縈的溫柔鄉。我絞盡腦汁的琢磨,到底什麼法子才能讓寒星一輩子都和我在一起呢?
沒想到楚家大少爺突然帶了聘禮來提親,說是某日在蓮華寺與寒星有一麵之緣,自此傾心不忘。
更沒想到寒星竟點頭答應了。
我痛苦萬分,當夜又潛進她閨房。
我遞給她一把鋒利匕首,然後撕開衣襟,讓她將匕首插入我的胸膛。
她眼中噙淚,說阿陌你何苦這般?
我緊緊抱住她,說我寧可死在你手上,在你懷裏咽下最後一口氣,也不能眼見你嫁給別人。
我不嫁,我隻和你一起。寒星眸光脈脈,一邊親我一邊許下承諾。
我相信她。
我不再傷心,抱起她走向床榻,極盡溫柔地待她。
大概折騰乏了,又或許銅爐裏的熏香太醉人,我竟在她閨房中昏沉睡去,而且還做了個極可怕的夢。
夢中有幾個壯漢將我蒙頭捆綁,腰上墜了石頭,扔進了城郊的漓河裏。
當我被一個老艄公救起喚醒,我才恍悟,那並不是夢。
唉!寒星啊!
與我自小一起長大的白寒星啊!
你竟如此絕情?
我定會去找你,讓你兌現你許我的承諾——我隻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