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也是人生在世,又有誰能逃離時間的製裁。而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錯過了我餘生再也遇不到的姑娘了,餘生潦草也是我的命。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恢複高考的第三個年頭,我從一所師範學校畢業,被分配到了一個貧困縣,去其最偏遠山區的一家供銷社工作,專門負責物價的製訂和管理,為什麼沒有當老師,任何時代任何環境人都要講一個“人情”,而我家也是赤貧的,能有一份分配的工作就是很好的事了。
供銷社的區機關,是在一座小鎮上。那裏群山環抱,小鎮分為新街和老街兩個部分。新街,是由後來新建的區政府機關、供銷社、區醫院、食品站、學校等組成的,在前麵的山坡上,光供銷社的生產資料銷售部、工業品副食品銷售門市部和農產品收購部等,就占了半條街。
老街,則在後麵的窪地裏,街道逼仄,房屋矮小,大多是木製的兩層、或三層樓房,街麵是由青石板砌成的,隻能通行人和馬車,進不了汽車。但我們在老街上也有一座專門供應日用品和副食品的門市部。
那時候的鄉村,工業品的供應和農產品的收購,是由供銷社獨家經營的,沒有其他的人可以插手。各地的供銷社以區為單位,進行獨立核算,統轄著各鄉的分社和各片區的分店,所以,一家區供銷社,其實是一個龐大的單位,有種類齊全的直屬門市部,有幾十個分社分店,數百名的職工。而區供銷社機關,除設有辦公室之外,還有功能各異的組室,如業務、財會、人事、保衛、生產、物價、統計、基貿等,各司其職,各負其責,從字麵上就基本可以明白它們的職能。
在區供銷社的機關裏,有一個很大的院子,裏麵有辦公樓和宿舍,有機關食堂,有公共浴室,有水泥修砌的洗衣台,還有一個籃球場。機關員工每天八小時按時上下班,下班之後的傍晚,可以打打籃球,然後到公共浴室那裏洗澡洗衣。所以,每天傍晚的時候,浴室和洗衣台那裏,是很熱鬧、也很快樂的,尤其是夏天,人們聚集在這裏洗衣服,說笑唱歌,有時還會打鬧一番,隻到天黑。
財會室有五個人,一名組長、一名副組長、兩位會計、還有一名出納,所以,他們合在一個專用大辦公室辦公之外,還各有自己的住房。帶有家屬的領導和機關工作人員,還有專門為他們修建的家屬樓。像我們這樣的組室隻有一個人,又是單身、或者家屬是農業戶口的,就是分一間房子給我們,既做辦公室,又兼住房。
那時候修造的都是那種筒子樓,就是中間一個過道,兩邊是房間,我的辦公室,與財會室門與門相對,而且正對著王姨的辦公桌。
王姨是一名老會計了,四十出頭,身材不高,單單瘦瘦,留著齊耳短發,人很精致,說話輕聲細語,態度和善,為人十分親切。
而我剛分配到那裏時,年齡還很小,才剛滿了十七歲,簡直還是一個孩子。王姨親切溫和,所以,我自然就對她感到特別親近。
正是這樣,我到供銷社上班不久,就認識了王絮。
王絮是王阿姨的小女兒。王姨有三個孩子,大兒子和大女兒都已成年,因為和她的丈夫離婚了孩子們都跟這她姓。而且不幸的是,她的大兒子智力有問題,常常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突然走丟。王姨隨時提心吊膽,偶爾一聽不到動靜或有人喊她,就要衝出去,生怕兒子丟了,再也找不回來,經常會在找到的兒子的時候摟著兒子,淚水滿眶。所以這大兒子都年過二十了,還要王姨親力親為的照顧著。王姨的大女兒,剛滿了十八歲,被安排在下麵的一個分社做營業員。
王絮當時十五歲了,初二了馬上升初三。
我到單位報到上班的時候,正值七月份的暑假期,王絮常常到她媽媽的辦公室來玩耍,撒撒嬌,我的房間正與王姨的辦公桌相對,所以,我們很自然就認識了。
那天,她穿著一襲素色碎花的連衣裙,坐在她媽媽對麵的藤椅上,對她媽媽有說有笑,像一幅畫很溫馨。我見到她們母女那麼親熱,我不免走過去打一個招呼:“哇,王姨,這是您女兒呀?好可愛的小姑娘!”王姨忙對女兒說:“是呀!這是新分配來的劉同誌,你叫——叫哥吧!”
她非常乖巧地叫了一聲:“小劉哥哥好!”但又調皮地在我姓的前麵加了個小字。
王絮與我一見,便非常投緣,有時到她媽媽辦公室來時,順步就到我的房間兼辦公室走一圈,打個招呼。這樣,慢慢地我們就很熟了,常常上班不能離開時,就托她去買個零食什麼的。有時她故意賣關子不肯去,就得好言哄勸半天,最後當然高高興興地去圓滿完成了任務。
王絮是那種到哪裏都如鶴立雞群小姑娘。她不但在那些同齡的孩子中鶴立雞群,即使在那些成年的大女孩子中,也顯得特立獨行。她小小的年紀,個子就已經很高了,十五歲的個頭就高過了媽媽,比其他同齡的孩子更是高出一截。不但個子高,她還是一個天生的美人胎子,容貌姣好,氣色紅潤,身形翩翩。
關於王絮的身世,我後來聽到過一些隱秘的傳言,說她不是她父親的親生女兒。她父親年輕的時候當兵,後來複員安排在了遙遠的東北工作,那時節的人,工作都是積極分子,路途遙遠,他就很少回家。有一次回來探親,進家門的時候,正趕上王姨的單位開批鬥大會,鬥爭的就是王姨和被抓了現行的另一個男人。王絮的爸爸扭頭就走,再也沒有回來過。當然,那時候王絮還很小,什麼都不知道。
人們懷疑的一個證據,就是王絮自身,她的個頭和氣質與家裏其他的人截然不同。王絮和她的哥哥姐姐的麵容都像媽媽,但是,她父母的個頭都不高,她的的哥哥和姐姐,也像他們的父母一樣,個子矮小,貌不出眾。唯獨王絮這孩子,卻臉容特別精致,身材綽綽約約,氣質別樣。
王姨自然是和她當兵的老公離婚了,她老公走的時候孩子都沒有要,說這都不是他的孩子,是野種。自然這話是血口噴人的,他新找的對象是不要他的孩子的,他隻是找了個理由說服自己和別人不帶孩子而已。而孩子是無辜的是,奈何男人要變心了,什麼都可以變成他不要你的理由,由他說而已。
王絮就是這樣和我結識並相伴著長大。她十分明顯地喜歡黏我,喜歡拿學習上的問題來請教我,喜歡跟我借書閱讀,有什麼都喜歡跟我說。她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孩子,參加學校的很多文娛活動,她都喜歡就那些節目來與我探討。而我也會就她的朗誦、歌唱、舞蹈等方麵的內容,提供自己的看法。
我會告訴她自己唱歌的心得:必須以丹田之氣,蓄滿全身,甚至直達每一根神經末梢,然後噴薄而出,衝破喉嚨的玄關,使聲音達於聲帶之上,進入口腔。這樣發出的聲音,才中氣充沛,高亢明亮,能夠自如地表達自己所需要的東西。這樣發出的聲音,就好像氣息是流水,聲音隻是流水上帶出的花朵,這樣的聲音才美、富於彈性和表現力、而又不傷害聲帶。
我會和她共同探討那些朗誦的發聲、語氣和節奏,糾正她一些發音的瑕疵。
她還喜歡把自己寫的作文和日記拿給我看,讓我給出評點。當然,凡是有她喜歡的東西,也會拿來跟我分享。
有一個秋末冬初的日子,傍晚放學回來,王絮興衝衝地來找到我,遞給我一張紙,那是她手抄的一首日本歌曲《北國之春》的簡譜。她說,她聽到了別人唱那首歌曲,感覺實在是太美太美了,就抄了那張簡譜回來,與我分享,並要我教會她歌唱。
我對著那簡譜一哼唱,她就在旁邊頭點得像雞啄米,連忙說:“是的是的,正是這樣!”我後來教會了她唱那支歌曲,還能吹著笛子給她伴奏。
我非常喜歡文學和音樂,因為沒有錢,買不起別的樂器,我就自己學習吹笛子,從小就胡亂地吹,基本能把一支樂曲吹成音調。一根竹管,便是全部,那其實是最廉價但又最美妙的一種樂器。
有一天傍晚,我們離開人群,到一片山穀裏的樹林畔,我坐在岩石上,王絮立於旁邊,麵向山穀,我們成功地合作了那首歌曲。一曲既罷,王絮喜不自勝。然後,我們準備起身離去時,我拿著笛子,立在那一塊岩石上,王絮也爬上來與我並立著,我們一起觀賞著山穀的景色:林寒澗肅,斑斕的秋林已經闌珊,偶爾尚有殘葉從風中飛過,暮靄漸漸升起,有藍色的輕煙在林際纏繞、飄蕩......香薷突然眼裏染上淚花,對我說:“哥,你看,我從來沒有注意到,冬天也有這樣美......”
那時候我們下麵的分社分店,都得到區社倉庫來運貨,所以都要雇請當地的農民,作為專門的搬運工,拖著板車運輸貨物。有一次,一個偏遠分店的搬運工到區社來運貨時,找到了我,那是一位皮膚黝黑、被風雨洗滌得滑不溜秋、滿身風霜的近五十歲的老農,看起來老實木訥。他期期艾艾地對我說:“同誌,聽說您們管物價的領導換了同誌,您給我算一算我們那邊的運費吧,太低太不合算了,您可憐可憐我路途那麼遠那麼辛苦。”那時候,無論是商品價格還是運費計算,國家都規定了統一的公式,統一的費率、差率和單位收費標準,並且印發有統一的裏程表,我根據當時的裏程和單位收費標準,即使按縣裏到各鄉鎮的二級路麵計算,也沒有付夠給他,如果按照鄉村路麵付費,更是遠遠不夠。為考察他們那邊的裏程和路麵,我還專門到那個分店去了一次,路途確實十分遙遠,坐縣城下來的公共客車到鄉政府所在地下車,還要走很遠的路途,而且那鄉間的馬路十分崎嶇,多上山下嶺的路段,路麵很難行走。那裏程應該與規定是相符的,但是路麵和單位收費標準,肯定是克扣了那位搬運工。於是,我就下發了一個糾正錯誤、提高付費標準的通知給那一個分店。但是後來,那位幫運工又來找到我,說,那個通知並不算數,分店還是按原標準付費給他。我打電話過去問那分店負責人,說關於付費的事,他們必須請示財會,財會不同意他們無法執行。後來我又去問財務負責人,他說:“你辦事穩重一點吧,不要不向領導反映,就私自更改付費標準。這不是一個小事,一旦提高一個地方的付費標準,牽一發而動全身,全區都得亂套!”
我意識到了自己所做的事情,在他們眼裏其實就是一個小孩子鬧的笑話,而自己確實也是莽撞而幼稚的。
但是我情緒還是略有點激動,對那位財務負責人說:“可這是違反政策的,是地地道道的剝削農民,那搬運工風裏來雨裏去,每天山路顛簸,多辛苦呀!那些山路上下坡危險,也許連命都要搭上!”
那位財會負責人也翻了臉:“你算什麼?你嚷嚷嚷?!你吃單位的喝單位的,發的是單位的工資,卻不知天高地厚!你這是吃裏扒外!”
從財會室出來,我還是感到心裏很是鬱悶,不願待在辦公室,就怏怏地走出來,想到老街上的門市部去,幫助他們調整幾個價格。剛走出大院的大門,就碰到了王絮放學回來,那天學校因為有事,提前放學了。王絮問我去哪裏,我告訴她去老街。她眼睛一轉說,剛好她也要到一位同學家有點事情,就跟我一起去吧!見我一路上有點悶悶不樂的,就問我:“哥,你怎麼了,有什麼事情?”我搖頭說:“沒什麼,你不懂。”她說:“你瞞不過我的眼睛,說說吧,是什麼事情?”我遲疑了一下,就邊走邊把剛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她,然後我也心有躊躇地問她:“絮兒,你說,哥是不是又做錯了事情?”王絮立即回答說:“哥,你沒錯!你說的那搬運工多可憐呀,他們欺負農民才可惡呢!不過,你以後與他們在一起辦事,也學著長幾個心眼吧!”
快到老鎮的門市部時,王絮說她同學的家就在附近,她先去同學家,待會兒來這路口等我,再一起回去,就走開了。我辦完事情,剛走出門市部,就看到王絮從那邊小巷裏走出來,好像無意碰上我的一樣。我知道她小小的鬼頭裏,是不願意讓別人、尤其是不願意讓本單位門市部的人看到她跟我在一起。然後她在我的身旁,蹦蹦跳跳著,像一條撒歡的小狗,我們一起走過那鄉間的小路。
一般來說,沒事的時候,單位的領導不喜歡看到我們待在辦公室,而是希望我們多去下鄉,或在門市部待著,幫著營業員們做一些事情,或做一些自身業務的監督管理。過了兩天,我到副食門市部去看看。副食門市部是獨立於中心大百貨門市部之外的一個單獨的門市部,有兩位營業員,但當時隻有個頭矮小卻伶牙俐齒的李小麗一個人在。她見我走進櫃台,就笑眯眯地涎著臉說:“歡迎大領導來檢查工作!”我則回敬一句:“小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她眨眨眼睛,然後有點詭秘地對我說:“喂,你那位小情人真不錯喲!”“小情人?”她盯著我不解的樣子,然後“噗嗤”笑出聲說:“就是王絮呀,我們王會計那位二小姐!”我向她揮起了拳頭說:“行了,你積點德吧!人家一個小姑娘,這樣的話你怎麼說得出口!”
她說:“小嗎?是小了一點,但人家人小可心不小!你不懂女孩子,人家真的是心裏有你了耶,我們作為女孩子,是明眼人,旁邊一眼就看出來了!她都為了你與別人吵架了哦!”
啊?吵架?看見我一頭霧水的樣子,然後她就告訴我:昨天星期天下午,她到那邊中心門市部有點事,沒事的時候,那些營業員就喜歡聚在一起家長裏短、說東道西,她們可能議論到了我,什麼幼稚啦,工作經驗不足啦等等。當時王絮正好從門市部經過,聽到了她們的議論,就對她們發聲:“你們什麼都不清楚,也不懂別人的心思,就不要亂議論人!”當時,門市部的那些人中,就有人和她懟上了:“喲,小蹄子,是你什麼人呀?你倒是很懂人家的心思的!”那小丫頭刹那間滿麵飛霞,一臉怒容:“哼,你管不著!”又羞又急地甩袖而去。
由此,我知道了她已在背後與人抗爭,維護著我了。但她卻從來沒有對我提起過。
有一段時間,她很少來辦公室,也不再找我,我看她上學放學都來去匆匆的,見了我能不打招呼就不打招呼,我們變得好像很生疏了。
人家學習忙嘛,我也沒有理會。
那時候,我們農業生產資料中的化肥,是實行雙軌製的,就是對每一戶農戶核定一定數量的平價肥料,然後再由他們出高價購買一部分,以補充不足。因為這個額度難以掌握,賣農資的門市部,為了避免造成虧損,就有意多賣高價肥料,卻減少售賣平價肥。這一情況,被政府的物價部門開展檢查時發現了,就勒令我們向農戶退款,否則多收的價款要予以收繳,還要罰款。我隻得下到鄉下各分社分店,發出通知,讓那些農戶拿著購肥發票,到門市部來由我們甄別認定後,再予以退款。這事很忙碌,地點又多,所以,我就常常一個星期、十天都不回區機關。
像這樣一個星期或十幾天都不回區機關,在農產品收購季節也有。我們那個區,以產土豆著稱,我們那裏就是主產地之一,一到秋天,收購部的門店裏和倉庫,滿山的滿地的土豆堆積如山,挖過土豆的地裏,坑坑窪窪,還有那沒有曬幹的土豆葉子幹蔫蔫的。我們區社的管理人員,都會被分配到固定的分社分店,去幫助收購。如果機關沒有特別的事情,我們一去就往往很長時間不會回來。那些年,對於土豆收購的質量判別、評級,我也是一個行家裏手。因為各等級的收購價、調撥價也是由我計算製定後下發的。
我自己在鄉下的時候,一個人過的也很無聊,心裏想的最多的還是王絮,又自我矛盾覺得自己是個道德敗壞的人,人家還是個小姑娘。有覺得王絮喊自己哥哥,是自己想的太多了,就期盼早點兒回去。
下了一次鄉,回來再次見到王絮的時候,她在水池邊洗衣服,她看見我的時候,眼睛裏都透著光,哥,你回來了,快點兒把你臟衣服拿出來,我給你洗,我很順從的逃出了衣服。和他一起在水池邊洗衣服談彼此不在身邊的日子裏遇到的各種事兒。
漸漸地,我們又親密起來。我不在的時候,她就經常到我房間裏呆一呆,看書學習,給我洗衣整理房間,有時還給我留下好吃的東西,包括以密封的瓶子裝好的、她媽媽製做的壇子菜,如泡菜、剁辣椒薑絲蒜米什麼的,能較長時間收藏,又很下飯。我悄悄說她,不許她不經媽媽同意拿東西給我,可她總是大咧咧地說:“沒事,你放心吧,我媽媽都知道!”
後來有一次,她在我房間裏留下了一封信:
哥:
我實在忍不住要跟你說了。此刻,我流著眼淚告訴你:哥,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愛你!
你一定要等我,等不了多久的,我不打算上高中,更不想上大學,我隻想初中快點畢業,然後考上一個中專,早點出來工作,那時,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老是害怕會失去你!有很多女孩子會喜歡你的,到失去了你的時候,我再來痛苦與後悔,那我豈不是太愚蠢!
哥,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喜歡黏你,已經引起了別人閑話,媽媽都警告我好幾次了,責罵我注意檢點!
我試著疏遠你。可是,我總是感到心裏空落落的,我終於發現,假如沒有了你,我的心就像被摘去了一般。
在那些你下鄉、長時間不在家、我看不到你的日子,我就像丟了魂,簡直要瘋狂了。
沒有你的日子,覺著活這都沒有什麼意義了!
哥,你記住,一定要等我,切切!
妹:王絮
X年X月X日
看到這封信,我的心裏的震撼,就像一枚原子彈爆炸,或者像地震引發了海嘯一樣,心潮翻滾。平心而論,我的心裏是狂喜的、甜蜜的,與王絮生活在一起,我絕對一百個願意,好像我們生活在一起,這本該就是天經地義的。可是,狂潮過去,我又明明白白地知道一個事實,甚至感到自己的可恥:我在幹嘛?人家就隻是一個孩子而已,什麼都不懂,還要上學,有錦繡前程!我怎麼能夠毀了人家呢?!
於是,不知道是出於一種什麼樣心理,我留下了一封莫名其妙的短信,放在了她留信的地方:
王絮:
傻妹妹,我首先要批評你,這麼小的孩子,不專心讀書,心裏怎麼會有這麼亂七八糟的想法呢?
以後不許再有這些胡思亂想!
你不用擔心,我們不是一直生活在一起嗎?無論什麼時候,我們都生活在一起,這是理所當然的!
專心讀書,你如果再是這樣不懂事,哥哥以後就不理你了!
記住這個日子吧,哥和你一起記住!
哥
X年X月X日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那是某一個秋天、公曆的九月九日。
我們不用傳信,她有我的鑰匙,所以,當我不見那封信的時候,就知道是她取走了。
有一天,我洗過澡後,正在洗衣台上刷洗衣服,她從澡堂出來,經過我的身邊,見周圍無人,輕輕說了一句:“半個小時,我在大門外等你!”就匆匆離去。
她已經很久不跟我在一起洗衣服了。以前,她會在洗衣台這裏,跟我一起洗衣服,假裝沒帶肥皂,要共用我的肥皂,然後趕開我:“去去去,笨手笨腳的,為報答你的肥皂,我幫了你吧!”連我的衣服也一起洗了。那時還會說笑、唱歌,有時還會在水龍頭前互射水柱、打打水仗。
我歎了口氣,然後匆匆洗完,晾了衣服,就趕到大門外去。
她已經在那裏等著我了。見我出來,扭身就往坡上走,那是一條公路,通到本區的另一個鄉,然後可以到達另一個縣。
那時候鄉下的車子不多,公路這時候都是寂靜的。一路走到坡上沒有人的地方,這時暮色已經降臨,遠處的人已經看不見我們,她等著我靠近,然後就挽起我的胳膊,我們在那路上散步,心裏是萬分的溫柔、歡融和親近。也許我們永遠也不會忘記當時對方身上的那種微微的顫栗和氣息!
我們一直散步,在坡上走了幾個來回,然後在一個水泥修造的氨水池頂蓋上坐了下來。有一段時間,我們的農村還使用過氨水作為化肥,那種液體有很大的嗆鼻的氣味,而且具有腐蝕性,也是由供銷社經營的。後來不賣這種肥料了,但廢棄的池子卻一直留了下來。
朦朧的月光照著大地,四周一片寂靜,有夏蟲鳴叫的聲音。
王絮突然靠過來,摟住我的頭,把她的臉緊貼著我的臉,輕輕摩挲著,幽幽歎了口氣,然後說:“哥,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覺得、而且非常害怕,你會離開我!”
我隻是安慰與批評她,不要胡思亂想,一定要專心學業,小小年紀,不許有這些不該想的東西。後來她答應我專心讀書,我則答應她不會離開她。
我們起身回去,走近院子的時候,她像一隻受驚的小獸,我感覺到她全身的警覺都在豎起,躡手躡腳。我讓她先進去,我在後麵看著她的身影消失了,才跨步走進大門。此後,我們有很長時間不再聯係,好像她真的一心一意撲在學習上了。
後來有一天傍晚,我正在打籃球。以前我打籃球的時候,王絮會在旁邊觀看,而且會給我拿拿手表、衣服等東西,並給我加油。後來,我打籃球她已很少來看了,即使來了,也不會那麼歡鬧、給我加油,看一看無聲就走了。我們打得正歡,有一位女孩,那是車站的一位售票員,走過來叫我。盡管她比王絮大幾歲,但仍然是王絮的好朋友。她把我叫到一邊,說:“王絮在我那裏哭呢,你去看看吧!”我匆匆交代一聲有事,就跟著她走了。
我走進那位售票員的單身宿舍時,王絮正麵向裏躺在床上。聽見我進來的聲音,她哪裏在哭,我明明瞥見她的臉上簡直已經笑開了花。但我假裝沒看見,隻是輕聲地呼喚她,然後問她是怎麼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她一忽兒爬起來說:“我當然心裏不舒服,我就是想你了,心裏難過嘛!”
然後招來的是我的一頓批評!
我現在回想,覺得我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平淡太無趣太乏味了,也許我這樣的人就不該得到那些美麗的女孩,根本配不上那些人間的精靈吧,也許我也是也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不懂愛情。
我隻是一陣批評,說她不聽話、不專心讀書、不該這樣雜七雜八心有旁騖,再這樣下去,我真不理她了!她一邊笑靨如花,一邊點頭如搗蒜,說接受我的批評!
然後我說,沒事吧?沒事了那我就走了。我走出門,向那位女孩致了一個謝,讓她有什麼事多照顧著她點,實在是太小還太不懂事了。她點頭答應著,送我出門。
這是我在那裏時,與王絮的最後一次相處。
不久,縣社人事股來了一個人,我認識那是一位副股長。他跟我商量,說有一位跟我不同學校但同一專業的畢業生,比我晚一屆,分在了遙遠的異鄉,想調回自己的故土,我能不能同意跟他對調?
我通過仔細思考,覺得人家想回自己的故土,我應該同情他、玉成他。而且,我也憂慮,王絮這個樣子,在這裏繼續留下去,多好的一個孩子,恐怕真會毀了她!於是,我一咬牙,就果決地答應了對調。
調令很快下來了,元旦節前單位就派車把我送到了新的單位。離去的時候,後來我一輩子漂泊,走過許多地方,從來沒有離開一個地方的時候,有那麼傷感。我一路的淚水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有時甚至嗚咽出聲。那位司機也是三年的老同事了,隻是不停地溫言安撫我:“沒事呢,不要緊,以後想念大家了,就來走走吧!”
我沒有告訴過王絮,走之前也沒跟她有任何告別。我不知道當她知道我已經走了時,會是什麼樣的心情,那以後的日子她是怎麼走過來的。
那時,我二十歲了,王絮應該是十八歲了。
第二年春天時候,王絮長途跋涉,找到了我新的單位,但是,我恰好出差去了。我單位的一位女同事接待了她,留她吃飯,還留她住宿。當時她們說了些什麼,我不得而知。但她走的時候,給我留下了一封信,告訴我來看我沒有遇上,然後就是譴責我,說大家都告訴她我花心花腸,一大幫女孩子圍著我轉,但我卻不確定一個目標,跟所有的女孩子玩愛情遊戲,她都知道了;年輕人或許不可信,但老同誌也是這樣告訴她的;然後她說:哥,你改了吧,要不然會影響你的工作!
那信並沒有封口,就是一張紙折疊成燕子形,我估計她也是考慮到別人會拆開看,有意寫給大家看的。
但從此我的花名卻傳開了,說我在原來的單位勾引了一位如花似玉一樣的女孩子,人家都找上門來了,而我卻拋棄了人家。
我當即回了一封信,告訴她一切冤枉,沒有別人告訴她的那些事,難道連她還不相信我嗎?
但信發出去後,石沉大海,她從此也沒有回過我的信。
一切都是天意吧!如果那一次她來,我正好在家裏,我們相逢了,我相信事情一定不會是這樣的結果。也許我也會下定決心,我們確定生生死死都在一起。但偏偏我不在。我寫去的信她不理我,我也就正好不去打擾她,讓她安安心心地讀書、成才吧!
直到過去了許多年,大概十五年以後吧,那時,我也已經下了崗,四處漂泊為生,塵土滿麵。隻能說是感謝老天,它真正是開了眼吧,我居然在外地的一座城市裏,突然碰上了她——王絮!
她依然還是那樣,即使顯得有些落寞、寡歡,但在人群中還是高高挑挑、如鶴立雞群般,一眼就能看到她。她正與她的姐姐並肩而行,迎麵向我走來,她的姐姐隻有她的肩頭那麼高。
我們突然都看見了對方,然後眼睛都一亮,同時叫出了聲:“王絮?”“哥?!”
我能感覺到她的身上,陡然間煥發出光華來,好像光彩熠熠,瞬間就換了一個人。
她的姐姐也是我們同單位的老同事了,一直對我非常好。記得那時,我下鄉到他們分社去時,隻有她肯讓出自己的王絮給我留宿,她自己則到門市部去守貨房。
王絮心裏對於我的事情,可能隻有她的姐姐知道的最多。
她姐姐一見是我,跟我打了一個招呼,然後有意托故就走開了,把時間留給了我們。
我與王絮在街上走著,非常親近自然地,她就挽上了我的手,抱著我的一隻手臂,就好像回到了當初的孩提時一樣。她在我的耳邊喁喁細語著,告訴了這些年來我不知道的許多事情。一切是那麼滄海桑田卻又令人悲傷,叫我的心裏酸酸的直想流淚:她的哥哥已經去世了,她媽媽後來給他娶了一個農村沒有工作的女孩,所以留下了寡嫂和一個侄兒;母親已經退休,身體尚好,可以自理,姐姐談了一次戀愛,沒有成功,後來就一直單身至今。
至於她自己,說起來當然就更加話長。
我想找個地方,叫她姐姐過來一起吃點什麼。可是,她說:“哥,這麼多年了,我有太多的話要跟你說,吃飯不算什麼,而且那根本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就陪我散步、說說話吧!”
所以,我們就一直在街上漫無目的踱步,走走停停,有椅子的地方就坐下來休息一陣。後來,我們就走進一個公園,在一處僻靜的樹蔭下的椅子上坐下來,那裏臨近一個湖。人們在遠處水深的地方乘小船遊玩,我們的近處,則有兩隻白色的天鵝,在水濱處漂浮、伸出長頸潛進水裏,搜尋著什麼。
然後我漸漸明白了,當初家裏唯一支持她與我好的就隻有姐姐。她的母親一直反對,原因當然是她還太小,不能過早考慮這些東西,另外我是外地人,來去無根,並不可靠,而女孩子一旦因為謠傳壞了名聲,那會毀了一輩子,她媽媽自己就深受其害,造成了一輩子的不幸。姐姐曾經反複地詢問她:“你真的喜歡他嗎?你自己下定了決心嗎?”看看妹妹堅定的表情和態度,她就理解並支持著妹妹。那一次路途迢迢、經過多次轉車來找到我的新單位,就是姐姐給她打的掩護,對母親說在她那兒呢!
至於我問她為什麼不給我回信,她說,根本就沒收到。自我不聲不響調走之後,她心裏明白,我是為了愛護她,怕她還小,會影響她的成長所以走開的。她就下定了決心,不論多遠,她都要找過來。可是,母親更加反對她對我的感情了,為什麼呢?因為母親猜疑我的不告而別,是因為我在那裏時聽到了關於母親不利的傳聞,嫌棄她們。當然,隻有她堅信我不是那樣的。我寫去的信,母親在辦公室最先收到,不給她看就毀掉了。這是母親後來看到她人生的不幸,對她歉疚後悔了,才告訴她的。
之所以後來放棄再來找我,王絮是這樣對我說的:“自我一到那裏,你那位女同事代替你來接待我,我感覺她就像是一位嫂嫂,接待自己親愛的丈夫的親妹妹一樣。我一看那光景,就明白她也是喜歡你的。她不聲不響,說話輕聲細語,待人周到細致,溫柔賢惠。我一刹那就感覺自己完了!為什麼呢?因為我發現她是一位非常柔弱的女子,誰也不能硬起心腸來跟她爭奪!我就想,沒有了你,我是一個性格強大的人,怎麼我都可以生存下去,不過是一輩子人生,我都可以豁出去!可是,感覺如果沒有了你,那位柔弱的女子可怎麼辦呀!而且我最了解你了,依你那種個性,一旦知道她對你柔情深種,隻要我不來糾纏你,你一定不會拒絕她的,絕不會丟下她不顧!所以,我一狠心,就算是我拋棄了你吧!但是,今天我要對你說清楚,絕不是我不愛你呀,哥,而是我太愛你、太懂你了!”
王絮說到的最後幾句話,我就像是遭受到了雷擊!真的,這太透心透肺了,她完全就是我的靈魂,是我生命的另一個翻版!
而這時我也完全理解了,相愛的人,隻要有了這種懂得、知心知肺,他們在這個世界裏,遙相呼應、相互支撐、互相理解著,這就夠了,比什麼都更重要、更幸運,為什麼一定非要生活在一起呢?!隻要知道(她)還活著,這就足夠了,那就是比什麼都更重要、更強大的力量!
唯有生死,才能致命,不能在一起的時光好好活著,才是愛的延續。
王絮接著告訴我,初中畢業後,高中沒有讀完,她就不想再讀了,央求媽媽給自己找一個工作。本來已經安排一個姐姐進係統工作了,再安排一個進來是有很大困難的。但是,媽媽有一個美貌女兒,這已早就名聲在外了,縣裏的領導也都知道。有一個掌握實權的領導就提出來,隻要我答應給他做兒媳婦,招工的問題包在他身上。那時候,我已經覺得嫁給誰都是一樣,沒什麼區別了,為了免得媽媽為難,我一口就答應了。
後來就訂婚、上班、結婚,而且生了一個兒子,但是那個男人除了有一個能幹的老爸外,什麼本事也沒有,上班打卯之後,就是與一幫公子哥兒喝酒瞎混,還在外麵拈花惹草。本來我就瞧不起他,所以,果斷地就與他離了婚,兒子他父母不肯給我,就交給他們老人家照看吧
後來,我就離開了單位,跟著我一個早年的同學,那是一輛大貨車的車主,就是我現在的丈夫,我們開著車,到處跑貨運闖江湖為生吧!他一直對我有好感,離了婚更是主動來關心我,我覺得這種不受羈束的飄蕩,也符合我的性格,就跟了他!這不,這一次我把姐姐也叫出來了,一起來散散心。
故事講完了,我陪著她從公園裏走出來,她不肯去那些店子裏吃飯,我們就走到一個路邊的食攤上,去吃燒烤、喝牛奶。她嘰嘰喳喳,顯得身輕如燕,談笑風生,好像居然有說笑不完的話題。
然後她的說笑突然戛然而止,陰雲罩上了她的麵頰、我們的心頭!我們知道,我們該告別了。但是,又好像有千言萬語,不知道怎麼啟齒。無論如何,離別這麼多年,相見卻這麼短暫,是叫人戀戀不休、依依不舍的。
從食攤上起身,我們正在街上逡巡、遊移不定,誰也不能啟齒來說出告別這個詞。突然有一個賣冰糖葫蘆的,扛著葫蘆架從我們身邊走過。王絮看了我一眼,再看看葫蘆架,我就明白了。我叫住了那賣葫蘆的人,買下了一串冰糖葫蘆,遞給王絮,然後突然又加了一串,再遞給她。她又破顏為笑了,接過那兩串冰糖葫蘆,那一刻,我們恍惚又回到了那遙遠的歲月,依然是兩個年少無猜的少年,仿佛她在撒著小貪婪的嬌!
她突然說:“哥,謝謝你,我們一直就是這樣心靈相通,到今天還是這樣!我深深地感謝老天,讓我碰見了你,無論怎樣,讓我在心裏擁有了你,這是我一輩子最大的幸運!我有時想想都害怕,假如沒有你,我這輩子的人生該會是怎樣的?那該是多麼恐怖的黑暗呀!”
然後,她笑了一下,眼睛裏已經是滿眶的淚花。她說:“哥,老天讓我們今天又遇上了,這已經夠了,我不敢奢望太多!天下沒不散的宴席,我們就此別過吧,隻有有緣,我們再相聚!”
她突然就恢複了自己的一種性格,拿出了那種拿得起放得下的勇氣,毅然決然地轉身離去。而且我們的分別方式,又是這樣的奇特,猶如神龍突現,然後又蹤跡全無:我們都不留電話,而且沒有任何的聯絡方式。
我盯著她的背影,她回頭又向我揮揮手,然後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我看見她踉蹌了一下,然後穩住自己,似乎在擦著眼睛裏的什麼東西,又快速離去,她似乎在努力堅持著,不讓自己跌跌撞撞!
直到那一刻,我眼睛裏的淚水才潸然而下!我突然明白到了,自己這一輩子,是將來不會再遇見的,而我無論怎麼後悔,都已經晚矣!
但是,沒有在一起的也不能阻擋那些年華裏故事。留在時光裏的記憶,卻是生活和現實不能打磨的。永遠年輕不會敗落的就是我們曾經一起經曆過的愛,將會永存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