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爺是乞丐。
卻養著沒有血緣關係的我們姐妹二人。
因為撿了千金小姐扔掉的糕點,阿爺被活活打死。
「本小姐的東西,狗能吃,你們,不配!」
阿爺死前,渾濁的眼睛盈滿血淚,固執地朝我們舉著一塊偷藏的糕點。
「小竹,吃,小月,吃。」
餓急了的阿姐搶著吃了沾血糕點,洗去臉上臟汙,自賣自身成了富人妾。
後來,我成了沈府失散多年的三小姐。
阿爺慘死的那日,京郊的雪下得極大。
貴人不願出門,乞丐便討不到吃食。
阿爺不忍我們經受風雪,自己抱著破碗出去乞食。
回來時,整個人成了血人。
吸飽血的破棉衣,硬得像石塊。
可棉衣下頭,一摸卻是軟趴趴的,像蘆葦蕩裏的爛泥。
送他回來的乞丐李福生說,
「這是被人用棍子,連同骨頭一起打成了肉泥。」
回光返照的阿爺瘦如枯枝的手,顫顫巍巍從棉衣裏摸出一塊糕點。
他固執地將糕點舉向我們,用一種老鴉呼喚幼崽的悲憫聲,不斷重複:
「小竹,吃。」
「小月,吃。」
我們的名字是阿爺起的,阿爺說希望阿姐和天上的月亮一樣幹淨明亮,希望我像竹子一樣好養活,長得大。
雪天討不到吃食,我們已經餓了兩天,可麵對這塊糕點,我怎麼也下不去口。
一直沉默的阿姐抓起糕點塞到口中,然後起身走了。
看她吃下糕點,阿爺撐著的那口氣,散了。
我抱著阿爺的屍身哭嚎出聲:「阿爺!」
李福生沉默了一會兒,義憤填膺地衝阿姐離去的方向啐了一口。
「呸!當初她從家裏逃婚出來被地痞纏上。」
「要不是阿爺拚了命救下她,她還能活到今日?」
「果然漂亮女人都心狠!」
李福生看我滿身積雪,開始翻我的口袋。
「咦?你也出去討飯了?討到什麼沒有?給我一點。」
我抬起血紅色的眼睛看向李福生,裏麵醞釀著滔天恨意,嘴唇因為寒冷和哀怒不斷哆嗦著: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2
晚上,吃了糕點的阿姐仍是被饑餓擾得難眠,躺在我身邊翻來覆去。
我小心翼翼握著阿爺已經冰冷僵硬的手,強迫自己入夢,可強烈的悔恨不斷撕扯著我的心。
李福生告訴我:「你阿爺說,看你之前路過糕點鋪子饞得不行,所以才冒險去撿那小姐扔的東西。」
那小姐是沈侯爺的二房侄女沈思柔。
阿爺從不敢招惹這些貴人......
我的嗚咽聲融進了外麵呼嘯的風聲,連同眼淚一並被黑暗吞噬。
阿姐被吵得煩了,一反常態地厲聲嗬斥我:
「你就隻知道哭!你哭兩聲,阿爺難不成就能活過來了?」
我大聲反駁:「那也比你王小月一滴眼淚都不留要好!」
阿姐氣急:「行!王小竹!以後咱們就各顧各的吧。」
我原以為這是阿姐的氣話。
沒想到第二日。
阿姐洗掉了臉上的臟汙,找了家牙行,把自己賣給了富人做妾。
這事兒還是李福生告訴我的。
「若不是你阿爺對這兒的丐幫頭頭有一飯之恩,你們幾個哪兒能在這兒安然討飯。」
「現在你阿姐拋棄你,自己過好日子去了,你也該想想自己的出路了。」
我搖了搖頭,慢慢推著我偷來的板車,上頭睡著我的阿爺,我不能顛著他。
「我要複仇。」
李福生笑瘋了,連同他臉上那猙獰的疤痕都生動起來。
「你?哈哈哈哈......」
「人家是沈侯爺的侄女!沈侯爺和夫人待她如親女!」
「你一個小乞丐,怎麼複仇?」
眼淚流下,片刻又凝結成冰,我平靜地注視著大雪茫茫的前路。
「總有辦法的。」
李福生沉默了一會兒,眼裏多了幾分認真。
「若你打定主意,我會幫你。」
3
挨到雪化後,我直奔香火最盛的靈禪寺。
在路邊等了好幾日,餓了就吃雪,或是草根,終於等來了侯府的馬車。
馬車一到跟前,我就撲了過去,哆哆嗦嗦地開口乞求:
「好心的老爺夫人,少爺小姐,給口飯吃吧,佛祖會保佑您一生平安的。」
車夫當即嗬斥:「哪兒來的小乞丐,侯府的車駕也敢衝撞?!」
「快點滾開!否則要你好看!」
馬鞭即將落在我身上的時候,裏頭一個有些蒼老的女聲製止了他。
「罷了!給點散碎銀子就是,別擾了夫人的清靜。」
車夫唯唯諾諾稱是,從兜裏摸出一粒碎銀扔到我麵前。
「這總行了吧?」
我卻沒有伸手去接。
車夫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冷聲嘲諷:
「嗬!你這小乞丐竟還拿喬?」
看到車簾輕輕掀起一角,我恭敬下拜道:
「靈禪寺的師傅說,貪心如漏,永無止息,寧可知足。」
「小人隻求果腹的食物,不敢要夫人的錢財。」
從馬車裏遞出來一盤精致的糕點和一件披風,那披風的樣式一看就是老嬤嬤的,但對我來說已經是仙衣。
我這次立馬接了,連滾帶爬地讓開道,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頭。
「謝謝夫人慈悲!佛祖一定會保佑您的!」
馬車緩緩而行,我仍舊跪地磕頭。
直到馬車消失在我的視野裏,我才爬起來。
4
禮佛完畢的沈侯夫人宋氏,正在嬤嬤的攙扶下在靈禪寺後院閑逛。
「剛剛那個小乞兒真是難得的赤子之心。」
周嬤嬤感歎著附和道。
「夫人說的是。」
「方才那乞兒在原地一直叩首,實在是實誠人。」
宋氏想起小乞丐凍得青紫的臉和雙手,心頭酸澀。
「阿彌陀佛!那乞兒看起來和馨姐兒年歲一般大。」
宋氏閉眼念了一句佛號,再睜眼已是眼含熱淚。
「希望我的馨姐兒在外,也有人善待她。」
周嬤嬤鼻頭一酸,夫人一生與人為善,卻痛失愛女,如何不可歎?
行至後院角門附近。
兩人忽然聽到一陣念叨聲。
「大慈大悲的佛祖,請保佑侯夫人心想事成,平安康泰。」
「夫人贈我衣食,救我一命,我願意用自己的壽命來換。」
這兩句話反複地說,還聽到有什麼東西砸在地磚上的悶響。
周嬤嬤眼尖地發現了那一角熟悉的衣料,正是她贈給小乞丐的披風。
兩人走近了一看,果然是剛剛路上的那個小乞丐。
隻見小乞丐每念一次,便用力地在地上磕一個頭。
多番下來,額頭已經是一片青紫。
宋氏心軟得不行,忙遣周嬤嬤阻攔。
「快停下,你這是要磕壞自己不成?」
我抬頭,一個麵容秀美的貴婦人正站在不遠處,眉眼間盡是心疼地看著我。
我呆愣著任由周嬤嬤將我扶起。
「你若是把自己磕壞了,豈不是夫人的罪過?」
我認出了周嬤嬤的聲音,甩開她三步並作兩步往宋氏的方向跑。
周嬤嬤大駭,忙上前阻攔。
她猛地扯住我的衣服,因為太過用力,我的衣領大開,露出一塊紅色花瓣形狀的胎記。
我後知後覺明白自己舉止冒犯,連忙解釋:
「夫人莫怕!」
「小人隻是想當麵給夫人磕個頭,感謝夫人的大恩大德!」
誰知,宋氏呆呆地看著我露出的胎記,心頭大震,眼含熱淚地看著我。
「馨姐兒!」
周嬤嬤也是一驚,掏出帕子將我的臉仔仔細細擦幹淨後一看,她也愣住了。
「夫......夫人,真的是小姐!」
我一頭霧水地看向她們。
「什麼?」
5
我從周嬤嬤的口中得知了來龍去脈。
宋氏的女兒,也就是沈侯爺的嫡女——沈如馨,在六歲的時候走失了。
我身上的胎記和她一模一樣,麵容也和宋氏有五分相似。
我淚眼婆娑地看向她:
「夫人,您確定嗎?我真是您的女兒嗎?」
盡管我一直強調,我根本沒有六歲之前的記憶,宋氏還是認定我就是她的女兒。
她眼含熱淚輕輕摩挲我的臉龐。
「這個胎記我牢記在心,絕不會有錯!」
宋氏溫柔地牽起我的手,目光希冀地看著我。
「馨姐兒,你可願和母親回家?」
麵對她誠摯的目光,我瑟縮了一下,眼淚珠串似的掉落:
「自我記事起,就在這街上摸爬滾打,餓極的時候,連泔水都吃。」
「我大字不識一個,更不懂禮儀規矩。」
「您帶我回家,會受人恥笑的。」
其實我對這些經曆早已麻木,落淚隻是為了引起宋氏的同情,以及試探宋氏對這個「愛女」還剩幾分真心。
室內靜默一瞬。
我低著頭也看不到宋氏二人的表情。
怕前功盡棄,我裝作擦眼淚,實則將手放進嘴裏催吐。
「嘔」的一聲,我吐了出來。
宋氏驚叫一聲,忙請大夫。
周嬤嬤震驚地指著地上我吐出來的穢物。
「夫,夫人,全是草根!」
我猛地被宋氏緊緊抱住,她的眼淚流進了我的衣領。
「我苦命的馨姐兒!」
「母親一定帶你回家,誰敢多說一句,我定撕爛她的嘴!」
如願得到宋氏的承諾,我心中沒有多高興,反而湧起一股酸澀。
6
侯府人口簡單。沈侯爺和夫人宋氏感情甚篤,在我走失後,再沒心思添丁。
前段時間拗不過家中族老,納了一個妾,如今為養胎深居簡出。
二房的家主和夫人早逝,留下一雙兒女:沈思柔和弟弟沈思清。
按照齒序,我在沈思柔和沈思清後麵,是三小姐。
馬車行至侯府門口,早有一群人等候,為首的正是沈思柔姐弟。
宋氏剛下車,沈思柔便迎上來,旁若無人地撒嬌:
「大伯母今天怎麼這麼遲才回來呀,思柔可想您了!」
在她的手碰到宋氏之前,我先一步攬住了宋氏。
沈思柔臉上的嬌笑頓時一僵,眼中閃過震驚和嫉恨。
宋氏歡歡喜喜地介紹:「思柔,這是你如馨妹妹。」
沈思柔主動握住了我的手,笑得明媚:「是如馨妹妹回來了呀,真是大喜事!」
宋氏笑道:
「你們姐妹一起說會兒話,母親先進去替你打點一番。」
我乖巧點頭。
宋氏走後,我麵上帶著笑,湊到沈思柔耳邊輕聲說:
「鳩占鵲巢的野雞,少在我母親麵前裝賢淑。」
「當初我為什麼會走丟,你這賤人難道不知?」
「婢女替我引開殺手,被淩虐而死,我定要你償命!」
無視沈思柔憤怒至極的目光,我用帕子擦了擦被她碰過的手,然後將帕子扔給了我的婢女福熙。
「這帕子臟了,燒掉吧。」
這麼多下人看著,沈思柔即便心裏有氣也不能發作。
沈思清當即就要為她報仇,沈思柔直勸他:
「沈如馨剛回來,風頭正盛的時候,咱們非但不能針對她,還得捧著她,把她捧得高高的,這樣才摔得慘!」
「隻要將來你繼承了爵位,咱們受的這些委屈都不算什麼。」
7
沈思柔姐弟的報複很快就來了。
京城流傳起我的豔聞,說我從小混跡在乞丐堆裏,為了一口吃的,甘願委身販夫走卒,連乞丐都是我的恩客。
按照宋氏推算,我今年已經十四,正是提前尋找夫家的年紀。
因這流言,根本沒有人上門議親。
侯府統一口徑,說大師算過我六歲時命中有一劫,去鄉下避劫了,可沒人相信。
宋氏急得夜不能寐,亂逛著就到了我的院子。
隻見裏頭燈火通明,燭火將我習字的模樣映在窗戶上。
周嬤嬤適時解釋:
「這些日子,小姐都在苦練琴棋書畫和詩書禮儀,如今禮儀上已經讓老奴挑不出錯了。」
「小姐還說,流言無稽,清者自清,終身不嫁,侍奉父母也是好事。」
宋氏心頭熨帖,「不愧是我的女兒。」
聽著外麵的動靜,我心頭稍稍鬆快一些。
一開始,沈侯爺和宋氏會因為我的悲慘過往而內疚,若我一直提這些事,日子久了,難保他們不會覺得我心生怨懟,以此要挾。
要站穩腳跟,我必須成為一個令他們驕傲的女兒。
這些天,沈思柔見我一直按兵不動,心裏疑惑更甚,加大了對我的監視。
終於,她發現我每天都偷偷溜出門去,一個時辰後才回來。
「門房的覺夏說,這幾日三小姐天天去城郊給乞丐施粥。」
沈思柔冷哼一聲:「我當她有什麼好主意呢。」
「原來不過是用錢買名聲,想蓋掉流言。」
「我就讓京都人都看看,她在乞丐堆裏的賤樣子!」
8
這天,我像往常一樣喬裝出門,身邊隻帶了兩個丫鬟。
到了粥棚,我擼起袖子準備生火的時候,一隻臟手捂住了我的口鼻,我頓時覺得渾身無力,隻能匍匐在地。
沈思柔在沈思清和侍衛的簇擁下緩緩走出,一腳踩在我的手上。
劇痛傳來,我通紅著眼死死盯著沈思柔。
沈思柔笑得更加開懷:
「嗬,沈如馨,你看看你,多下賤,自甘墮落為這些賤民洗手作羹湯。」
她指了指旁邊目光淫邪、摩拳擦掌的乞丐。
「既然你這麼心疼他們,不如嫁給他們好了。」
「我成全你這番好心,讓你夜夜做新娘!」
話音一落,我便被人捂嘴從後門扛了出去。
而沈思柔則戴上麵紗,嬌笑著往外走。
「走吧,讓這些乞丐感謝感謝我這個施粥的恩人。」
如果她再細心一些,就能發現我身邊少了一個婢女。
到了外麵,沈思柔裝模作樣地舀了兩勺給乞丐,得了他們的千恩萬謝。
「小姐菩薩心腸,一定會有好報的!」
「謝謝心善的小姐!祝你嫁個如意郎君!」
一陣風吹來,沈思柔臉上的麵紗「不小心」掉落,露出清麗容顏。
沈思清故作驚訝地將她的麵紗重新戴上,然後朗聲道:
「呀!大姐姐,你光顧著施粥,麵紗都掉了!」
「回了侯府,大伯父知道你在外拋頭露麵,該生氣了!」
沈思柔皺著眉斥責他:
「思清!平時我教導你的,君子達則兼濟天下,你都忘了?」
「能多救幾個人,被責罵幾句又怎麼了!」
此話一出,乞丐們感動不已,紛紛仗義執言起來。
「原來是侯府的大小姐,若是侯爺怪罪,我們定要去侯府為您分辨!」
「大小姐仁善,卻在侯府受此薄待,沈侯爺真是狠心!」
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沈思柔裝作萬分感動的模樣,把湯勺交給秋雲,福了福身。
「小女子多謝各位。」
粥發到一半,有人開始捂著肚子露出痛苦神色。
「啊!我的肚子好痛啊!」
「嘔,我好想吐!」
呼痛聲此起彼伏,沈思柔心中一驚,罵道:「壞了,上了那賤人的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