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生產之時,長兄命人調換了繈褓中的麟兒。
我想及乖巧可愛的小侄子,默默地又把他們換了回來。
後來,我看著長兄疼那孩子入骨。
再看長兄的外室將另外一個孩子養得枯瘦如柴。
我歡喜地笑了。
再後來,外室入門,外室子亡,嫂嫂得知真相狀若瘋魔。
我扶起她,拍著她的背,溫聲道:“嫂嫂不急,侄兒好好的呢……”
……
兄長領著外室進門要娶為平妻之時,已爬上了高台。
朝廷四品大官。
嫂嫂不過是屠戶之女,如何阻擋得了?
且這是兄長自入了官場後第一回這樣低聲下氣地求她。
他說,那外室乃是平陽侯府的庶女。
他還說,那外室對他助益良多,不然他也走不了這麼快走不到這麼高。
他又說,你總不能讓侯府貴女做我的妾吧?我可沒那麼大的臉。
最後,見嫂嫂一直怔怔地卻不肯給句硬話,兄長更是怒聲道:“阿嫵是不可能做妾的,你若實在容不下她,那你就自請為妾吧。”
我看見,嫂嫂眼裏一直未落的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我心裏一酸,揪緊了自己的衣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
嫂嫂卻看了過來,對我搖了搖頭。
我看著嫂嫂點了頭,再看著兄長給了嫂嫂一袋銀子讓她操持娶平妻之事,又歡喜地離去。
等兄長離開,我忍不住走過去緊緊地抱住了嫂嫂。
“對不起……”
“傻姑娘,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啊?夫君他……也是為了咱們家好……”
話終還是說不下去,最後哽咽無語。
我想安慰她,卻笨拙的不知如何開口。
我三歲喪父,五歲喪母。
六歲嫂嫂進門,將我當成親女一般養。
我無衣可穿,她便把她陪嫁的新襖子改給我;我病過一場差點去了,好後腸胃虛弱吃不下粗糧,她寧願自己吃野菜糊糊也想法換細米給我熬粥;我晚間易噩夢不肯入睡,她便抱著我整夜的哄,連兄長不耐煩了她都還是笑眯眯的。
說是嫂嫂,其實長嫂為母。
我想衝去向兄長理論,問一問他的良心可還在,為何忘了這十載嫂嫂的付出。
可嫂嫂把我攔下了,她摸著我的臉輕語道:“阿挽乖,嫂嫂沒事的。阿挽以後離了家嫁了人,還要靠你兄長給你撐腰呢。”
淚糊了一臉。
我一夜未睡。
沒想到,次日,兄長直接把那叫戚嫵的女子帶進了府,同時帶進府中的還有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兒。
兄長說,那是他和阿嫵的兒子陳寄恩。
大抵是怕嫂嫂鬧得難看,他說,在他心裏,景煥才是他的嫡子。
一個寄恩,一個景煥,從名字便分了高低。
嫂嫂的心定了。
可兄長才走,戚嫵就自顧自地進了嫂嫂的院子。
她輕笑著說,多謝嫂嫂給她把景煥養得那麼好。
從不對人說重話的嫂嫂發瘋了,她甩了戚嫵一巴掌。
戚嫵不僅不氣,竟然還笑了。
她說,為了讓她的兒子名言正順,當年,她特意選的和嫂嫂同一天生產。
又是我兄長親手將兩個孩子調換。
她還說,若不是為了孩子,你覺得我堂堂侯府貴女,能容忍你一個殺豬匠的女兒爬到我頭上去?
嫂嫂氣極,怒斥她不要臉:“我是夫君明媒正娶的,你一個外室,走到哪裏都是人人喊打的老鼠,神氣什麼?還有,別在這裏胡說,也別挑撥,我兒子不可能是你兒子。我看你是把自己的兒子養廢了,想要搶我兒子才亂說的。”
戚嫵不知道被嫂嫂哪句話戳了肺管子,臉上的笑意再也掛不住。
她冷笑一聲:“那我就讓你看看,這到底是不是我兒子。”
說著,她突然揚聲把在外麵的陳寄恩叫了進來。
瘦弱的男孩,看起來怯怯懦懦的。
戚嫵將他叫到跟前,一巴掌就甩在了他臉上。
孩子沒反應過來,懵住,一臉懵懂地看她。
戚嫵卻冷笑著,擼起他的袖子就開始上手掐。
沒幾下,那手臂上就淨是青錯相交的痕跡。
孩子“哇哇”大哭起來:“娘,娘,我錯了,我錯了,我改……求您別打我了……求您了……”
即便是求饒,孩子也都是極小聲的。
而且根本就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裏,卻依然喊著錯。
一看就是經常被這樣對待。
再看他那一雙露出來的手臂,上麵全是交錯的舊疤。
我心裏一顫,忍不住去看嫂嫂。
嫂嫂也不忍地別開眼:“你別再打孩子了……”
“你心疼了是不是?哈……我們走……討債鬼……”戚嫵帶著陳寄恩揚長而去。
嫂嫂看著戚嫵的背影,神色不明。
我卻有些急:“嫂嫂,她肯定是說謊的。你別信她。”
嫂嫂回頭笑著摸了摸我的頭:“自然,我不會上她的當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嫂嫂和我都產生了動搖。
戚嫵不喜陳寄恩,很不喜。
甚至是當著兄長的麵,她也毫不掩飾。
可兄長看著這一切,卻隻當沒看見。每當兩個孩子都在跟前時,兄長總是會笑眯眯地對景煥,卻又在看向寄恩時立馬換了神色。
有一回,我實在看不過去,說了幾句,兄長立即嗬斥我。
“這是我後院的事,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管這些做什麼?趕緊回你院子繡花去,不要總整日與你嫂子呆一塊兒,人都變傻了。”
我看著嫂嫂木然的臉色,有心想辯駁幾句,卻在迎上兄長黑沉的臉色時,怯了膽。
戚嫵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做給嫂嫂看。
她但凡有什麼好東西,都全部往景煥院子裏送。
好衣料,好物件兒,甚至銀票,哄得景煥由一開始不待見她,到現在見著了也能親熱地喚一聲戚姨。
嫂嫂的臉一天天地沉下去,我心裏的不安一點點擴大。
那一日,嫂嫂似問我,又似喃喃自語:“難道景煥真的不是我的孩子嗎?不然就算是為了刺激我,戚嫵也不至於那樣苛待自己的親兒子。”
若真是如此,那兄長的態度,就著實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那一天,我在嫂嫂院中小憩。
醒來時,迷糊間聽見嫂嫂正在質問兄長關於寄恩之事。
兄長卻說,戚嫵胡說八道而已,讓嫂嫂不要亂想。
他又說,寄恩那孩子生來八字弱,不能好好養。
我突然就想起當年嫂嫂進門之前我的日子。
兄長曾說,我一個姑娘家,隨便養養就行了。
心突然被塞住。
我走了出去,問兄長。
為何要縱容戚嫵在嫂嫂麵前那樣胡說八道耀武揚威?
又為何忘了嫂嫂那些年的辛勞,這般欺負嫂嫂?
兄長甩了我一巴掌,怒罵道:“你是哪裏學的這些歪理,忘了長兄如父的道理了嗎?滾回自己的院子去繡花,不然就把你賣給人去做妾。”
我愕然看向兄長。
兄長在我心裏一直是翩翩書生,清雅至極的樣子。
因著他常年在外讀書,家裏的活計都是嫂嫂帶著我一點一點不分日夜地做出來的。
嫂嫂在我麵前也從不抱怨兄長的不好。
我一直以為,我的兄長,爬上了高台,也是那戲本子裏如清風朗月般的人物。
我還沒反過神來,嫂嫂就將我護在了身後,推我趕緊回院子。
又對兄長說,我一個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別嚇壞了孩子。
兄長氣極,大罵是嫂嫂縱壞了我。
兄長的模樣如同街邊那個罵人的老漢。
我瑟縮了下,之前積攢的勇氣全都瞬間消散。
在嫂嫂的推搡下,我被丫鬟帶出了他們院子。
這一晚,我做了一晚的噩夢。
迷糊間。
回到了嫂嫂生產那一夜。
那一年,我才七歲。
那時候,兄長剛中了秀才,家裏依然貧苦,隻有個臨時買來的小丫鬟。
嫂嫂似乎疼了許久,也哭喊了許久。
兄長不知道去了哪裏,我一個人害怕,不敢回去睡,接生的穩婆又不讓我進去。
我隻能縮在嫂嫂的屋外,聽著嫂嫂的聲音給自己打氣。
後來,兄長拎了個籃子回來,將籃子悄悄地放在簷下。
我正要湊過去問裏麵可是給嫂嫂準備的好吃食,就聽門打開,穩婆笑著出來報喜,說是生了個哥兒。
兄長似乎沒看見我,徑直進了屋。
我不被允許進屋,但是又想見小侄兒。
瞧著被兄長放下的籃子,我想著,如果我拿好吃的進去,應該就能被允許進屋了吧?
然而,我掀開了籃子,卻隻看見一個瘦瘦弱弱的小娃娃,滿臉都是紅褶子,跟個小老頭似的,一聲不吭地,似乎睡著了。
我有些不明白。
嫂嫂生的小侄兒不是在屋裏嗎,為什麼這裏又會出現一個小孩子?
既然不是好吃的,那就肯定不能帶去給嫂嫂了。
趁著沒人注意我,我悄悄地溜進了屋裏,縮在了角落。
後來,穩婆走了,兄長去送穩婆。
我悄悄地去看小侄子。
皮膚紅得跟山中猴兒似的,一點也不可愛。
和外麵的那個小孩子一樣,像小老頭。
不過,小侄子的鼻尖有一顆小痣,好像有點可愛。
而且他軟軟乎乎的,也好像很可愛。
我捏著他的手,滿心稀罕。
嫂嫂似乎昏睡了過去。
小丫鬟被使喚去了廚房。
聽見兄長的腳步聲,我嚇了一跳,又藏進了屋角。
然後,我便看見兄長拎著那籃子進來了,將之前那個小娃娃抱到了床上,又將我的小侄兒放進了籃子裏。
兩個小人兒的衣服都是一模一樣的。
我心頭狂跳。
我不知道兄長要做什麼,但是心裏知道,肯定不是好事。
不能讓兄長把我的小侄兒帶出去,不然嫂嫂會傷心的。
我悄手悄腳地跟著出了屋。
這時候,院門似乎又敲響了,有人在喊。
兄長急匆匆地將籃子又放回了簷下,去開門去了。
趁著這機會,我吃力地抱起小侄子,將他們又換了回來。
之後,我不敢再睡,一直窩在嫂嫂房間的角落。
後來,又看見兄長拎著那籃子出去了……那一夜,再也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