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來了一個變戲法的,他帶著一隻鬼猴子。
這猴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長相相當瘮人。
夜裏,我聽到身旁有竊笑聲。
回頭一看,竟發現那怪物爬到我的床上。
1
我家住在鳳尾村村尾,屋子後頭是一座山林。這裏的村民大都以打獵為生。
我的父親叫劉景山,從前也是一個獵人。
我四歲那年,父親在山上發現一隻長相奇特的猴子。
懂行的人說,這種生物叫鬼猴子,長年住在深山老林裏,長得既像人又像猴,乃至陰至邪之物。傳說鬼猴子喜歡吃人,我們村已經有好幾個人被咬傷。
我父親見到它時,它正蹲坐在樹上,手裏捧著一隻人類手臂,瘋狂地啃咬。
這事兒傳開後,有人給出高價,父親便帶著母親一起,天天守在山上,最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逮到它。
那時我太小,什麼都記不得。不過鬼猴子那張瘮人驚悚的臉卻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之中,宛如我的童年陰影。
聽說後來那鬼猴子被一個變戲法的買走了,還給了父親一筆錢。
可倒黴的是,父親當時為了抓那鬼猴子,摔斷了一條腿,從此落下腿疾。走路一瘸一拐的,而且每隔一段時間,受傷的地方就會疼痛不已,下不來床。
去世的奶奶曾跟我說,父親在斷腿後就性情大變,變得喜怒無常。
瘸了腿就沒法上山打獵,最後就幹脆天天在家大吃大喝,不久家裏的積蓄就被揮霍一空。
我母親不單沒有阻攔他,反而跟著他到縣城裏玩樂,一連好幾天不見人影。家裏的活兒都丟給了我和奶奶。
後來,我半夜發高燒,燒得迷迷糊糊的。家裏沒錢看病,我隻能整天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盼望父親的歸來。
可父親母親沒有盼來,卻來了一群討債的,他們見父親沒在家,便將家裏值錢的東西全部搬走。
奶奶見狀,氣得口吐鮮血,最後沒緩過來,直接咽了氣。
從此,我便代替奶奶給家裏幹活。
母親不知從哪找來編草鞋的活兒,教會我後,就讓我天天編草鞋,幫補家用。
但即使這樣,賺來錢的還是不夠父親買酒喝。
有一回,鄰居家趙嬸說要給我一件不用的舊衣裳。那天我幹完農活後,就歡快地跑回家。到了家裏,卻不見趙嬸和那件衣裳。
我問母親:「那件舊衣裳呢?」
母親正低頭嗑著瓜子,頭也沒抬地應道:「你爸拿走了,說要當了換酒喝。」
我委屈地躲在房間裏哭了一整晚。
這天下午,父親躺在床上,又叫喚著腿疼。
母親便讓我出趟縣城,替父親買點藥回來。
我把錢揣在兜裏,趕緊出了門。這裏離縣城有二十裏地,走得快也要大半天時間。
果然,等我到家已是傍晚,母親正叉著腰在門口等我。
「買個藥都磨磨蹭蹭的,我猜你肯定又在哪裏偷懶了!」
我默默低著頭挨訓。
忽然,我感覺母親的身後有異動。定睛一看,門口竟坐著一隻長相詭異的猿猴。
隻見這猿猴佝僂著背,站直了估計得有一米六高,手臂極長。
頭頂披散著長發,卻稀疏無比,像是一個禿頂的老太太。一張大嘴裏滿是尖利淩亂的獠牙。
身上覆蓋著赤紅色的毛發,散亂的長發之下,身體卻廋骨嶙峋,從側麵能看清一條條露出肋骨,皮肉上還有一道道血痕。
它似乎發現了我,便歪著頭,衝我露齒獰笑。那笑容相當瘮人。
我一下子想起童年時的回憶,腦海裏浮現三個字「鬼猴子」。
就是它,沒錯,它肯定是鬼猴子。
我嚇得不敢正眼看它,可母親卻對那鬼猴子不動於衷。我這才發現它脖子上拴著一條鐵鏈。
可我還是害怕極了,哆嗦著身子,小心翼翼地躲開它,溜進了屋。
客廳裏,父親正和一個白胡子老漢聊天。
聽父親解釋,老漢叫鄭延年,是走江湖,變戲法的,與我父親原是老相熟。今天碰巧來這兒表演,便順道來探望父親。
老漢說,他行走江湖多年,懂得一些偏方。他說父親的腿疾,他能給治。
聽到這兒,父親高興壞了,立馬伸腿讓老漢瞧瞧。
老漢對著父親腿上的穴位揉捏了幾下,父親果真沒那麼痛了。
「我懂得一個偏方,若想根治這腿上的病,可按這偏方熬製湯藥,吃下後疼痛就可以徹底緩解。」
「可這藥不好做,要熬製十天十夜!」
父親聽後點點頭,思忖片刻後,說道「得!沒問題,你就住在我們這兒,隔壁的房間騰給你作藥房,讓我那死丫頭住牛棚就得。」
老漢沒有回答,隻是捋著胡子頷首。
我內心卻一百個不願意,並不是因為我不喜歡住牛棚。每次我打壞什麼東西,母親都會罰我住在牛棚裏,我已經習慣了。
可如果那變戲法的人要住在這兒,就表示那鬼猴子也要住在這裏,想想我就害怕。
剛剛它歪頭看我的樣子,臉上那猥瑣狡黠的笑容,現在我還曆曆在目。
那天夜裏,我收拾好房間,帶著自己的棉被來到牛棚裏。
屋裏還亮著燈,此刻父親正跟那老漢喝著酒吃著菜。牛棚裏卻靜得隻有蟋蟀的鳴叫聲。
我躺在鋪好的草垛上,遲遲無法入睡。母親果真把那鬼猴子也牽到牛棚裏來。
好在它脖子上還拴著鐵鏈,離我還有好幾步遠。
我用餘光悄悄瞥向它,那隻怪物卻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低著頭,梳理著自己身上的毛發。
可能由於早上奔波勞碌,我漸漸感到眼皮沉重,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夜裏風涼,牛棚裏格外寒冷,我緊緊裹住身上單薄的棉被。
朦朧之間,我仿佛聽到有人在呼喚我的名字。
「娟兒......娟兒......」
我抬起頭,睡眼惺忪地朝外看去,外頭漆黑一片,什麼人影都沒有。
正當我俯下身,準備繼續入睡,身後隱隱傳來一陣窸窣聲。
「娟兒......」
我頓感脊背發涼,猛地一轉身。一張發皺猙獰的臉駭然出現在我眼前。
我嚇得從草垛上跌下來。
「你怎麼過來的?」
那鬼猴子沒有理會我的質問,隻是衝著我猥瑣地笑著,嘴裏不住地嘟囔著:「娟兒......娟兒......嘿嘿......」
它眼裏滿是綠油油的光芒,在昏暗的牛棚裏顯得特別刺眼。
我瞧了瞧它身後的鐵鏈,綁著鐵鏈的木樁不知何時被它挪動了好幾米。
我緊緊抓住身上的棉被,不敢動彈,那鬼猴子卻再沒有任何行動,隻是靜靜地盯著我。
我們就這樣僵持到了天亮,見它終於閉上眼睛睡去,我才敢偷偷溜出牛棚。
2
父親要我給那變戲法的老漢幫忙,打打下手。
老漢比我父親年長,我便管他叫鄭伯。
鄭伯讓我搬些石頭磚塊到房間裏,他要搭個熬藥的土灶。
「鄭伯,那鬼猴子......會說話不?」
「嗬,不會啊,它是畜牲,又不是人。」
「聽說那鬼猴子會吃人?」
「怎麼?它要咬你麼?告訴我,我這就去抽它!」
「那倒沒有......隻是每次看著它,都覺得怪嚇人的。」
鄭伯聽後笑了。
「這畜牲要是不嚇人,我還不要呢。我就指著它給我賺錢呐!」
「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這鬼猴子生性多疑,陰險狡詐。千萬不要被它無辜的表情給騙了。這玩意兒十分記仇,據說它會一輩子記住曾經傷害過它的人,時刻等待機會咬死它的仇人。」
我聽後愈加害怕,便不敢再問下去。
鄭伯來到我家後,我變得更加忙碌。父親要我給鄭伯看爐和曬藥,平時的活兒卻一點不能落下。
夜裏,那鬼猴繼續騷擾我睡覺。白天,鄭伯有時會帶著它出去表演,我隻能趁著那個時候偷偷補補覺。
不過我漸漸發現它似乎並沒有要傷害我的意思。
「娟兒......睡了沒?到那老頭屋內給我取個水果吃唄。」
「你果真會說話!你還瞞著鄭伯,肯定有什麼陰謀。」
「別這麼說,要是讓他知道這事兒,不得天天給我加活兒,我可受不了。」
鬼猴子撓了撓肋下,上麵又多了幾道血痕。
「要不你幫我把鐵鏈解開,我自己去偷?」
「不行,你指定是想騙我,解開你脖子上的鎖鏈。」
「不會的,不會的。」
我沒有理會它,轉身兀自睡去。
隔天淩晨,我早早起床,背著編好的草鞋草帽到縣城集市裏賣。
傍晚回到村裏,村口的大堂莫名圍滿了人,幾個小孩坐在大人背上,一邊衝裏頭張望,一邊發出訝異的讚歎。
我有些好奇,便鑽進人群裏,拚命擠開一道縫隙。抬頭一瞧,空地中央正站著鄭伯和他的鬼猴子。
隻見鄭伯站直了身子,嘴裏還微微喘著氣,好似剛表演完一個節目。
稍作歇息後,他扯了扯手裏的鐵鏈,鬼猴子便從他身後走了出來。
鄭伯稍一用力,那鬼猴子便痛得呲哇亂叫,惹得圍觀的村民一片嘩然。
此刻細看那鬼猴子的模樣,一改往常陰險狡詐的神情,眼神竟是毫無生氣的樣子。耷拉著腦袋,多瞅它幾眼,甚至會覺得它有些委屈兮兮的。
但一旁的鄭伯卻毫無憐憫之心,揮舞著長鞭,指揮著它完成各種雜耍的動作。那鬼猴子隻得老老實實照做。
表演結束後,鬼猴子順勢要去取桌子上的香蕉。鄭伯見狀,怒視著它,忽地舉起右手,掐指念咒。
鬼猴子驀然間像中了邪一樣,倒地不起,口吐白沫,手腳跟著痙攣起來。
圍觀的村民都嚇得不敢吱聲,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著。
良久,鄭伯才停下手上的動作,鬼猴子這才緩緩起身,可還是疼得連連怪叫,在一旁喘著粗氣。
鄭伯見它老實了,便領著它來到眾人麵前,討要打賞。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便轉身回了家。
當晚,我蹲在灶前,看著鄭伯的藥爐。鄭伯說,這藥得熬十天十夜,火不能斷。
這時,母親拎著一隻脫毛雞,走了過來。她說今晚要喝雞湯,便讓我把雞給燉了,順便一起看火。
麵前的柴火把四周烤得暖暖和和的,漸漸惹起我的睡意。
「嘿嘿......娟兒!」
「別老叫我名字,你要幹嘛?」
「你幫我把脖子上的鐵鏈取下來唄,我疼得厲害。」鬼猴子扯了扯鐵鏈,脖子上露出一道深深的紅印。
「不行,鄭伯說你狡猾得很,肯定想要逃跑。」
「不是你想的那樣,下午你也瞧見了,那老頭會邪術,每次念咒都把我折騰得夠嗆。你快幫我解開,讓我喘喘氣唄。」
雖然覺得它有些可憐,可我還是擔心那鐵鏈一旦解開,它就會恢複吃人的本性。
鬼猴子見我轉過頭去,沒理會它,便也不說話,低頭把玩著手裏的石子。
我的眼皮又變得沉重,恍惚間耳邊傳來一陣破碎聲。
我猛地一抬頭,隻見灶上的砂鍋破了個大洞,肥油油的雞湯正滾滾往外流。
回頭一看那鬼猴子,竟是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它將手裏的石子丟到我腳下,又露出那猥瑣狡黠的微笑。
母親聽到聲響,鞋都來不及穿,就從屋裏跑了出來。
一見那砂鍋的缺口和我腳下的石子,頓時怒火中燒,過來就給了我一巴掌。
「死丫頭,讓你看火,你在這裏玩,你就是欠收拾。」
「不是我,是鬼猴子!」
「還想狡辯!」說完又在我胳膊上狠狠地擰了一下。
我疼得說不話來,隻能委屈地哭出來。
我低頭瞥向那鬼猴子,它竟衝到灶前,赤手護著砂鍋,不讓雞湯灑掉。
它的手掌緊貼著砂鍋外壁,疼得齜牙亂叫。
「你還不如那隻畜牲呢!我要告訴你爸,把你關到小黑屋裏。」
聽到小黑屋三個字,我嚇得趕緊求饒。
母親不顧我的哀求,從一旁取來笤帚,把我打得蜷縮在角落。
父親和鄭伯聽到聲響,也趕了出來。
父親舉著酒壺,悶了一口,不屑地說道:「活該!甭理她,打死才好呢!沒用的東西。」
一旁的鄭伯見狀,趕忙上來勸住母親,這才把我救了出來。
鄭伯把我帶到房間裏,取來藥膏給我擦拭。
我忍痛撩起衣袖,胳膊上已是一道道紫紅色的淤傷。
「這裏疼嗎?」
我沒有回答,還在低頭啜泣。
鄭伯見狀,會心一笑地說道:「是那鬼猴子搞的鬼吧。」
「你怎麼知道的?」我瞪大了雙眼。
「我說過吧,那畜牲陰險至極,滿腦子都是這些小伎倆。」
「你說它很記仇,那你不怕它哪天害了你麼?」我疑惑地問道。
鄭伯聽罷,大笑:「不怕!你也見到過,我會使法術,它不敢拿我怎樣。」
「要怕也得你父親吧,當年可是他把這畜牲賣給我的。」
「所以它會害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