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抄家後,我成了教坊司的一名官妓。
官妓不比青樓,接待的是達官貴人,所以要求極為嚴苛。
可犯官女眷養尊處優慣了,且不說受不受得了這份罪,光是那巨大的心理落差就足以讓人崩潰。
我身為太傅之女,此前是整個上京城的女子楷模。
淪為官妓我也並未成為她們的笑柄,因為我把官妓也做到了名滿京城。
1
十六歲那年,我被太子殿下接出去了。
我在他身邊待了五年,直到那個女扮男裝的女子出現,他遣散了僅有的幾位侍妾,對我這個外室的態度倒是很迷離。
可最終,他還是為我脫了罪籍,為我置辦房屋,暗示我離開他身邊。
我離開了。
他在那女子的輔助下登上皇位,擴展疆域,百姓們卻因戰亂苦不堪言。
後來,他停止發動戰爭,休養生息,又為太傅冤案翻案,開始遍尋我。
而我早已改頭換麵,不再是太傅之女,不再是官妓,而是一名教書夫子。
我和我夫君遊曆各地,傳授知識,漸漸聲名鵲起,而後桃李滿天下。
他還是尋到了我。
他從九重宮闕走出,到這鄉野之地,麵色陰沉看著我和我夫君舉案齊眉。
2
我和李天佑自小就相識,他是我爹培養的眾多皇子之一。
那時我爹天天誇他如何天資聰穎,從記事就被授之以君子之道、君子六藝,滿腹才學的我自是不服。
我大著膽子去堵李天佑,那是我平生做過最冒犯的事兒了。
我此前隻在宮宴上遠遠見過李天佑,他從出生就被封為太子,權勢極盛。
少年的天真在這吃人的宮中自幼就被磨滅。
傳聞中他不好招惹,並不是個仁慈且脾氣好的人。
可我實在不服氣,尚天真爛漫的我就去堵他要辨一辯。
一次宮宴,我見他中途離席,就悄悄跟了上去。
我人小腳步輕,他並未發現。
我就看到他扶著金明池的雕花石欄,彎著腰一聲聲的嘔吐。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他有點可憐。
我不該在這個時候和他比一比,否則勝之不武。
他接過隨身太監遞來的果漿漱了漱口,麵上看不出絲毫不適。
我見他整理完畢,才從花叢裏探出腦袋,噠噠幾步站到了他麵前。
那太監張了張口像是想喊有刺客,可見是個三頭身團子就默默閉了嘴。
他目光沉沉地一言不發望著我,我感覺他的目光像囚籠裏的野獸,壓抑又血腥。
我在這目光下瑟縮,可我還是強忍著恐懼介紹自己:「太子殿下萬安,臣女林素衣。」
他是我要比一比的人,怎麼可以見麵就露怯!
3
那年我五歲,他十歲。
對我來說他很高,眼神脾睨下來,不動聲色的將我從頭掃視到腳,最後他俯身過來,掐了一把我肉嘟嘟的臉蛋兒。
我吃痛叫了一聲,我知道自己很招人喜愛,粉雕玉琢的見人都被這樣誇,尤其是這雙清澈明亮的眼眸蘊著水霧時。
見我眼中泛起水意,果然他眯了眯眼。
後來在他身邊久了,才發現他並不是個會輕易接近人的人。
討好他的人那樣多,這些年下來,也隻我一個以這種莽撞的方式來到他身邊。
我被他從教坊司接出去的時候,他身邊口風一向很緊的太監感慨地說了一句:「李小姐,殿下從未如此為一個女子寢食難安。」
按照古言小說劇情發展,我應當就是他的天命之選。
可我不是,我隻不過是他少年時期的風景,過了就過了。
後來他出遊帶上我,馬車上我大著膽子問他:「為什麼不惜觸犯聖上,也要將我從教坊司裏接出來?」
他當時麵上無甚表情,隻眯著眼睛望著我,嗓音低沉醇厚:「因為你是我的。」
我是他的麼?
至少他把我從教坊司接出來後,我確實是屬於他的。
我也曾想過,如果當年我不去堵李天佑,那我在教坊司內是不是也會因不服管教被輪番淩辱,淩虐至死。
4
我脫離教坊司後,在京城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
客棧說書人把我和李天佑的情情愛愛講的曲折動人,賺足了一眾婦人小姐的眼淚。
她們說我當年是冠絕京城的第一才女,就算入了教坊司也是個名滿京城的官妓,嘲諷中夾雜著妒意。
想看我第一才女淪落成官妓備受折磨沒看成,倒還被太子殿下護在手心裏。
為避風頭,從被教坊司接出來,我就沒出過李天佑為我安排的別院。
第一次出門是李天佑帶我出去的,他把我帶到了獵場。
我被他領著走過一片草地,低頭間,瞧見草間石塊上的斑駁血跡,因為曆時彌久,血有點發黑。
我四顧,發現這裏不是狩獵區,狩獵區在密林裏,這裏是達官顯貴的等待休息區。
所以......哪來的血?
這個疑問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他的親衛揚聲喊了句:「都帶上來!」
不遠處太子親軍模樣的人押著十幾人整齊劃一地走過來。
他們痛哭流涕被帶到了李天佑麵前,冷不丁瞧見平時隻活在旁人口中的太子,膝蓋頓時一軟,就要跪下求饒。
卻被親軍拽起,捂住了還未來得及聒噪的嘴。
我維持著垂頭的姿勢,入目的是草葉間染血的石塊。
稍抬眼,便能看到李天佑手中殺傷力巨大的弩。
背後是百姓悶悶的、絕望的嗚咽聲。
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
——石頭上的血,是人的。
太子狩獵,獵的不是被圈養的羸弱獵物,而是活生生的百姓。
5
我偏頭去看李天佑的表情,他凝視著四處逃竄的百姓,麵上無甚異色,但眉頭微挑,熟稔他微表情的我知道,他在興奮。
殺戮總是能讓男人興奮起來。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衣,低頭給漆黑的弩上箭。
那支箭通體漆黑,箭頭鋒利無比,在日光下泛著刺目的銀光,仿佛下一秒就要變成嚇人的紅光。
他眉頭微挑對準人群中一人,按下弩上扳扣,一根漆黑的箭射出,「咻」地一聲直直飛出。
下一秒,遠處一人身體微頓,慢動作一般跑了幾步,迎麵倒地。
他的後背豎插著一支黑色箭羽,血從傷口處流出,鮮紅得像靶心。
我靜望著這一幕,忍不住幾欲作嘔,可是我早已學會了戴上完美麵具。
李天佑殺人了。
我忽然意識到,自幼與我相伴的那個太子殿下隻是他的一麵,他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麵目。
此刻的他如此的陌生。
他忽而望向我,我又像當年初見那樣一個瑟縮,雖然極力掩飾了,他還是察覺到了。
烈日炎炎,我的手有些冰涼。
「在想什麼?」他不輕不重的問我。
聽這語氣,我就知道他有點生氣了。
我垂下眼睛,如實回道:「殿下嗜殺。」
6
他身邊的太監愣了一下,斥道:「放肆!」
在場眾人都是一驚,不知內情妄議太子,說的還是這等大不敬的話,這可是要殺頭的。
李天佑卻擺了擺手,讓屬下都退下,隻留隨身太監。
「你也真敢說。」他的聲音舉重若輕,平淡卻無端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微笑道:「民女今日就是來知無不言的言無不盡的,豈敢撒謊?」
我在一陣沉默中心念疾閃,斬釘截鐵道:「這些人該死。」
我道:「幾日後,便是大赦天下的日子,殿下於今日狩獵,定是要——為民除害。」
大赦前夕,不乏有百姓犯事。
因為無論在此之前犯下多大罪行,在大赦中,他們都會得到減刑或宥免的處置。
果見李天佑聽了我這話,眼中悄然掠過一絲笑意。
他抬手把我被風吹亂的碎發順了順,又捏了捏我的臉蛋兒,發覺手感沒往日好,蹙眉道:「以後多吃點。」
我乖巧地蹭了蹭他寬大的手掌,「聽殿下的。」
我又多了解了他的一麵,原來他也不是所表現的那麼冷酷無情,他也有一顆嫉惡如仇的俠心。
7
他有很多麵我都不了解,或者說他本就是個琢磨不透的人。
有時候他歇在我這裏,夜深時經常能看見他臨窗望月。
黑漆漆的天幕,獨一輪明月光輝難掩,圍攏的碎星星光黯淡,他一身白色裏衣,墨黑長發隨風舞動,冷峻的側臉就如那天上孤月,讓人望而不得。
他是皇後的唯一子嗣,帝後情深,他自出生就背負了整座江山。
他時常夜深望月後,會看某種特殊的信件,看時目光柔和,唇角忽然就勾起一抹笑意。
我自幼與他往來,知他很少笑,哪怕幼時我努力逗他笑,他都冷酷的不捧場。
不過偶爾也會無故發笑,問又不說。
少時還見過他寥寥無幾的笑,隨著年齡漸長,他愈發深沉。
深沉到他目光望過來時,我會心驚膽戰,因為我也不是幼時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團子了。
能讓他笑的那些信件,樣式是我從未見過的,它好似不是這個朝代的東西。
他看完就用燭火燒掉。
我很好奇,那是什麼信?來自誰的信?
我知他因國事因天下煩心憂傷,卻不知是誰可以讓他露出那麼溫柔輕鬆的神情。
8
我是在李天佑身邊最能說得上話的女人。
我想一是因為我自幼就纏在他身邊嘰喳,二是因為我確實美得惹人憐愛,三是我滿腹經綸也足以聽話乖巧。
李天佑有兩個側妃,一個是丞相府的二小姐,另一個是太後的侄女,太尉之女。
他娶太尉之女那日,是我的及笄禮,也是我家被抄家的日子。
我下了獄,不知那日外麵有多喜慶熱鬧。
我倒是知道他娶丞相府家的小姐時的紅妝十裏,那年他十六,我十一。
彼時我還不知他要娶側妃的消息,他有一日待在太傅府裏整整一日,欲言又止的盯著我看。
我懵懵懂懂,問他又不說,他隻眼神晦暗。
在娶了丞相府二小姐的第二日,他讓人帶我去東宮,也不見我,就讓我待在東宮整整一日。
我總是有本事博得宮女太監們的喜愛,哄得他們喜笑顏開,他卻一臉鬱怒的過來,用桂花糕堵住了我的嘴。
後來我明白了娶兩個側妃都是他逼不得已,他這個位置,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
在我眼裏,李天佑可以說是潔身自好了,除了兩個側妃和我,他身邊沒別的女人了。
他對房事也不熱衷,至於我是怎麼知道,那是因為他的兩個側妃都拜訪過我。
9
太子側妃啊,隻這名頭,就會巴結無數。
女人嘛,總是會忍不住恃寵而驕。
可我知李天佑內心有多冷硬。
我五歲就纏在他身邊,到被抄家前,整整十年與他私交甚密。
李天佑寵人時願意敷衍幾分,不耐煩了那是見都見不到一麵。
我不知兩個側妃做了什麼,讓他疏遠到來求我這個外室的地步。
我被他從教坊司裏接出來後,就不跟朝堂有關的人接觸。
可正因為他明目張膽的偏愛,反而有更多的人想來巴結我,我隻閉門不見客。
別院的護衛都是他從自己暗衛裏精挑細選的,像他們的主子一樣,冷酷嚴格。
可那些想巴結的人,像無孔不入的風一樣,有縫隙就能穿堂而入。
令人啼笑皆非的一件事,有次我傳晚膳,魚肚子裏吃出一顆夜明珠。
那珠子透亮有光,真真晝視之如星,夜望之如月。
我沒見過這稀罕玩意,說不動心是假的,可我知分寸,後廚的人重換了一批。
這之後我又見到了那顆夜明珠,是李天佑拿來的,他唇角微揚:「你不是最稀罕這些玩意麼?當年堵我的膽子去哪兒了?」
他應酬時常帶我過去,看到那些人巴結我,難得會調侃一句:「我家小團子膽子小,可別嚇著她。」
他對我的稱呼一直是「小團子」,在我麵前也是自稱「我」,從不擺架子。
我一直以為這是我的殊榮,可不是,他在另一個女子麵前也從不擺架子。
10
如果與李天佑相處久了,以他的魅力,很難不對他動心。
第一次對李天佑有異樣的感覺是在我十三歲的時候。
那年我應邀去出遊,卻和一眾貴女們走散了。
我迷失在崎嶇險峻的山崖間,驚恐的熬了一天一夜,就在我以為自己餓死或者被虎狼咬死的時候,李天佑帶著他的親軍找到了我。
我看到他逆光從山洞口走來,就如天神下凡,那一刻我動心了。
從那時就有人說「太子殿下對你是不一樣的」、「你是京城第一才女,又生得這樣美,難怪太子殿下喜愛你」、「說不準你就是未來的太子妃了呢」等諸如此類的話。
我驀然想起在我十一歲時他娶側妃的異常行為,我也以為自己可能成為他的太子妃,在被抄家前我心底有這樣的奢望。
被他從教坊司接出來後,這份奢望沒了,可對他的愛意反倒更暗流湧動,好在他身邊還有其他人時刻提醒我。
兩個側妃分別找上門沒差兩天,說的話也都一個意思。
或許我是個沒名沒分的外室,還有罪籍加身,以至於讓兩位側妃都產生了某種錯覺。
她們以太子側妃的名頭警告我:「你一個官妓被殿下接出來了又怎樣?罪籍加身最好安分點!別起什麼不該有的心思!」
當時我屬實有些無措,隻以為自己該回教坊司不連累他,那暗流湧動的愛意也滯了滯。
11
直到後來,兩位側妃又同時上門求我,求我在李天佑麵前幫她們說些好話。
「為什麼殿下不見我了?」「我哪裏做錯了?」
李天佑回來時,她們淚流滿麵跪在他身前認錯,那樣的毫無尊嚴想。
後來我總是夢到這一幕,隻不過哭著哀求的人變成了我自己。
李天佑是真冷心冷情,隻漠然道:「拉下去,禁足半年。」
我午夜夢回總會因他這種眼神而驚醒,我告誡自己,不能踏入東宮。
李天佑並不熱衷女色,所以兩位側妃下台後,在他身邊的女人隻有我一個了。
我能摸透他的心思又不恃寵而驕,人人都說我林素衣好手段,太子殿下被我收了心,我隻一笑置之。
我能待在他身邊,隻是因為他少時習慣罷了。
我不惜觸怒聖上也要把我接出教坊司,我該知足了。
從五歲到十五歲,從十六歲到二十歲,一個女子成長的最美年華都納入他眼中了。
12
在鳳裳出現之前,人人都以為太子殿下鐘情我,等她出現後,他們才恍然大悟,我不過是個沒名沒分的外室。
起初是我聽聞他身邊出現一個新麵孔的謀士,太子殿下很是寵信他。
那時我並未多想,直到我偶有一次出門逛街,看到了他們二人。
那是一位女扮男裝的姑娘,李天佑摟著她的肩走著,他不是個容易肢體接觸別人的人,可對那女子卻很親密。
我清楚地看到他神情柔和,唇角始終勾著自己都沒發覺的笑意,就如他看特殊信件的笑意如出一轍。
那一刻我隻覺得天旋地轉,有什麼碎裂的聲響從心口發出。
那女子對他很不一樣,我聽到自己這樣喃喃。
我想起以前自己纏著他去逛花燈節,纏了好幾年他才不情不願的被我拖著去。
他說話極少重複,可因為我纏他逛花燈節這事兒,他說了好幾次:「我隻會陪心上人逛街。」
心上人......
原來那女子是他的心上人啊......
我暗中打聽了鳳裳,她是丞相府的庶女,太子側妃是她的嫡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