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村裏的活雷鋒。
別人來找他幫忙,從來不說個不字。
自家的地不管先幫別人種,
自己家裏窮的揭不開鍋,寧可全家勒緊褲腰帶,還要把錢借給別人。
他總說,鄉裏鄉親的,能幫就幫。為博取外人的誇獎但無數次損害家裏人利益。
直到他從屋頂上摔下來,摔傷了腰。
我爸我媽又吵架了。
我媽站在院子裏,胸脯氣得此起彼伏,
“兩畝莊稼地換兩畝荒地,你腦子壞了?!”
我爸皺著眉頭,厭煩地看著我媽,
“劉奶奶一家子全是孤兒寡母,荒地沒法種。都是鄉裏鄉親的,你怎麼這麼冷血?”
村裏人多地少,為了公平公正,每兩年以抽簽的形式決定地給誰。
今年最好的兩塊地被我們家抽到了。
我們還沒來得及開心,我爸發揚風格,將我家的地換給了村裏劉奶奶家。
我媽氣得半死,兩個人就吵起來了。
我媽一口老血差點沒吐出來。
“她孤兒寡母,她家兒媳婦壯得像頭牛!她孫子都18了,怎麼就不如我們家了。”
她越說越氣,衝著我爸吼:“我就是女強人了?!你女兒比他孫子強是吧?!”
我爸被懟得無話可說,憋半天,蹦出一句:
“你不還有我嗎?”
呸,這話狗都不信!
打小我有記憶以來,我爸就是全村公認的老好人,人人誇他活雷鋒。
自己家的地不種,去幫別人種地。
別人借一百,自己隻有五十塊錢,借錢湊成一百借。
有一年農忙,我媽廠裏趕工,趕不回來。千叮嚀萬囑咐,天氣預報下午要下雨,讓我爸過了中午把曬在院子裏的稻給裝起來,我爸拍著胸脯滿口答應。
可,等到我媽下班回到家,當場傻眼了。
稻鋪了一地,全被暴雨淋濕了,我爸連個鬼影子都沒有見到。
我媽一個人裝稻穀,裝到半夜。
我爸才醉醺醺地被大伯扶回來。
第二天,酒醒了。
你猜,他怎麼說的?
原來大伯怕下雨來不及裝稻穀,把爸叫過去幫忙。
他理直氣壯地說,以為大伯那兒一會兒就好,沒想到會這麼久。後來大伯請他喝了瓶二鍋頭。
那一年,全村豐收,我們家,雖然我媽竭力彌補,還是損失過半。
要知道那時候,家裏窮得叮當響。我的學費都是賣米換來的。
那一年,家裏賣米的錢都不夠學費。
可是等我學費湊不出來,我爸去找大伯借錢的時候,拍著我爸肩膀說好兄弟的大伯麵都沒露。大伯母哭天喊地,又讓我爸可憐可憐他的侄子,又是陰陽我爸一個閨女,沒必要上學等等。
錢沒借到,受了一肚子氣回來。
後來還是我媽咬咬牙,把陪嫁的金鐲子當了,才湊夠的錢。
這種事情數不勝數,我們怎麼勸,他都不聽,總是給那些誇他的人找借口。
久而久之,我們也死心了,有事也不指望他。
2
我爸我媽越吵聲音越大,村裏人都聞聲而來。
在院子門口圍了一圈,看我家的熱鬧。
人群中,我看到劉奶奶正準備偷偷溜走。
好處沾了就想走,門都沒有!
我故意大聲喊道:
“劉奶奶,你來還地啦。”
我這一嗓子喊出來,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劉奶奶身上。
爸媽也停止爭吵,看了過來。
劉奶奶的背影頓了頓,大庭廣眾之下,她是沒臉溜走了。
她轉過身,僵笑著拉住我的手,摩挲了一番,開口先是一頓誇:
“青青越來越漂亮啦,剛在門口我都沒認出來。”
話音未落,她的臉就像變戲法一樣,立刻垮下來,眼圈變紅。
“建國他媳婦兒,建國是好人,別為難他了。都怪我這老不死的不中用,種不了那荒地,他不忍心,才跟我換的地。”
這話一出,我爸眼中立刻充滿譴責,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媽,
“你聽聽,聽聽!要把人逼成什麼樣,你才肯擺手!”
看我爸那副二傻子的樣子,我仰頭望天:
奶,你生我爸的時候,腦子沒給他帶出來麼。
綠茶的句式不應該是:你們別為了我吵架,我把地還給你們家。
這老太婆連句“把地還給你。”這種假話都沒說,我爸是怎麼被pua的?!
我媽被氣得手指微微發顫。
我一把抱住劉奶奶,嗚嗚哭起來,
“劉奶奶,求求你,把地還給我家吧,我不想爸媽吵架。我知道那塊荒地太遠,我去給你種,行不行?”
我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三個響頭。
“你們孤兒寡母,我不能讓人戳咱們村脊梁骨,說我們不幫你啊。要不讓我爸做你幹兒子,我聽書上說,有個詞叫兼䄻,到時候讓我爸也這麼著兒,看誰還敢說您孤兒寡母,欺負你們。”
“噗呲”四周的人笑成一圈,劉奶奶臉漲得像個豬肝。
劉奶奶的兒媳婦羞憤地從人群中鑽出來,扔下一句“地還給們家。”
扭頭就把劉奶奶拉走了。
我爸扭曲著臉,指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抹臉蹲到廚房抽煙去了。
我冷哼一聲,我媽倒是憋不住笑了出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嗔怪我。
“你這種話也說的出來,這可是你爸。”
我心疼地查看我媽的手腕,剛剛被我爸死死拉住,上麵果然淤青了一塊。
“媽,你下次別跟他吵,等我回來。”
她歎了口氣,
“知道你心疼我,可這地不要回來,沒有收成,你明年的學費怎麼辦?”
我咬唇,低低地說:“沒有我就不讀唄。”
“不行!”我媽厲聲打斷我的話,“媽忍到今天就是為了你。不要像媽一樣,吃沒文化的虧。”
學曆是我媽最大的遺憾。
當年她姐妹兩個同時考上高中,可外公隻能供一個人上學。
最終我大姨去上學,我媽進廠打工。
所以自我出生後,我媽寧可自己餓得喝涼水,也要擠出錢來給我上學。
她絕不允許我走她的老路。
我爸呢,什麼都不管。
換田地的事情之後,更是跟我們冷戰,不見人影。
原本,我們也不在意。
哪裏知道他又整幺蛾子。
3
過了一個多月,
他突然得意地跟我們宣布,他掙了一千多塊錢。
我和我媽不約而同對視一眼,天上下紅雨了?
“你上哪兒掙這麼多錢?”
我爸意氣風發,得意地向我們宣布:“我跟你們怎麼說的?好人有好報,誰還沒個難的時候。現在幫別人,以後我有難,人家也會幫我。”
原來,前段時間有個同村的介紹了個活給我爸,帶著他出去幹了一個多月。今天,要去結賬。
我爸揮著手臂,滿眼自信。
“你不就是怕種不出稻穀,青青的學費沒著落了嗎。你等著,我今天去給你拿回來。”
雖然我媽嘴上說著不相信,心裏還是很高興的。
她還是去菜場特意買了肉回來,燉了一鍋紅燒肉。要知道,我們家窮,一年到頭隻有過年才能嘗個肉味。
可,直到天黑,紅燒肉在灶頭熱了一回,又涼了一回,反反複複,也不見我爸的蹤影。
我肚子餓的咕咕叫,吞下口水,偷偷瞄了瞄我媽,小聲問:“媽,爸是不是今天回不來了?”
我媽眼中的光一下子熄滅了。
她臉色蒼白,強笑著站起來,囑咐我:
“算了,咱們先吃吧。你爸可能被什麼事絆住了。”
我已經不記得那天的紅燒肉什麼滋味,隻記得門口的路特別黑,像個巨大的怪物能夠吞噬一切。
那一晚,後半夜的風很大,嗚嗚嗚的聲音,就像什麼人在哭泣。
後來,我才知道。
我爸那天確實拿到了錢,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堂哥。
堂哥正在和幾個狐朋狗友吃飯,喊他一起,他就去了。
幾個人在飯桌上把他誇得天花亂墜。說他重感情,講義氣,輪著給我爸敬酒,我爸就忘乎所以了,喝高了說這頓他買單。
正中幾個人下懷,一聽說有人買單,放開了手腳點菜,點酒......最後結賬,一千塊多。
不僅把我爸的工資搭進去了,還找人借了點兒才把飯錢付清。
我的學費也不過三百塊錢。
我爸一頓飯錢,我們全家半年沒能吃上肉。
就是這樣,我媽第二天質問他的時候,他還是理直氣壯,
“當叔叔的,給侄子撐場麵,是應該的。”
我媽轉頭告訴我大伯母,大伯母卻裝聾作啞,生怕我媽管她要錢,
“這事我不知道啊,我管不了他們男人的事兒,做不了家裏的主。”
這以後,我們家幾乎不怎麼和大伯走動,當然我爸除外。
隻要大伯家喊一聲,他就跟狗見了骨頭一樣,屁顛屁顛去了。
還常常勸我,跟堂哥多走動走動,
“再怎麼說,我們兩家血脈相連,打斷骨頭連著筋。以後你嫁出去,我還得指望你堂哥養老呢。”
我當然沒搭理他。
堂哥天天在外惹是生非,初中沒畢業就把別人家女孩子肚子搞大,能是什麼正經人。
然而,我還是太天真了。
我怎麼也沒想到,就是他,會差點害我連大學都上不了。
4
三天前,
我接到學校的電話,通知我提招失敗。
這怎麼可能,我麵試的時候分明看見我麵試成績是第一名!
今年的暑假,我參加了軍校的提前招生麵試。
為了能夠考上軍校,我整整準備了一年。
軍校除了對身高,體重之類有要求,還有一項最重要的就是體能測試。
為了體能測試能過關,我每天淩晨起床去操場長跑。
我媽為了我的體力能夠跟上,每個月給我改善夥食,咬咬牙,下班回家又接了縫拉鏈得活兒。
我們娘倆一直相互鼓勵,隻要苦過這一年,就熬出頭了。
我分明記得上個月去體檢的時候,那個老師還說我的體檢沒問題,體能測試也過了關,成績更不用說。
怎麼會突然通知我不錄取呢?
我媽一聽,也急得不行。放下手上的活兒,陪著我直接坐車去了學校。
多方打聽之下,我得到一個驚天噩耗:我被放棄的原因竟然是因為我爸!
軍校考試除了成績、體能,還有最重要的一項:政審,直係親屬!
據說查到我爸在公安局有案底:
打架滋事,被拘留,且態度惡劣。
我人都傻了,我爸,打架滋事?!
我爸到底做了什麼?!
我和我媽急匆匆地返回家。
他的頭上包著紗布,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甚至還有血跡。
他滿不在乎,抱著半個西瓜,悠哉悠哉地啃著。
看見我們回來,嘴裏口齒不清,
“快來吃西瓜,我就說血濃於水,你的好人家都記著呢。看見沒,你侄子買給我的西瓜。”
堂哥一家扣的能出油,什麼時候給我爸送過一口水。
這事不對!
想當年,大伯家搭大棚,人手不夠,喊我爸去幫了一個月忙。
不說別的,我爸出去幹活,一個月也能掙個三百吧。
這一個月全呆他家棚子裏搭活,結束了,給了我爸一籃子雞蛋。
大伯母還一臉心疼,
“這可是我們家花花攢了一個月的蛋呢,營養好的很。”
我媽氣不過,找上門要工錢,大伯卻說,
“當初建國說了就是來給哥哥幫忙的,不要錢。再說了,他在這兒的時間,我還要每天供他飯菜,正要算工錢都是虧的。”
我爸更奇葩,追上來,把我媽罵了一頓,
“我哥說的對,我們兄弟的事情,你瞎摻和什麼!”
轉頭還給我大伯道歉:“哥,弟媳婦讀書少,不懂事,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大伯得意地笑。明明他家占盡我爸的便宜,還要擺出一副痛心為難的樣子出來。
“建國,你好好管管弟妹。咱們自家兄弟,我不生你氣,可別讓她再去外麵敗壞你的名聲了。”
還哄我爸,
“浩浩今天還跟我說呢,以後要學個廚藝,當廚子。等你老了,給你做飯吃。”
我爸聽到這話,更起勁了,拽著我媽回家大吵一架,咬死不允許她再去要錢。
“你是想讓全村看我們家的笑話,對不對?”
可分明,現在全村都在看我們的笑話。
如今,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葛朗台出血了,又是水果,又是茶葉的,這中間沒鬼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