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封後第二日,我那承諾此生不負的夫君便在乾清宮寵幸了我的親妹妹。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在畫最後一幅美人圖。
起筆落墨,勾勒渲染,絲毫不受影響。
宮人見狀,不免左右相視,甚至偷偷瞧我。
我當然知道她們在想什麼。
無非是,我與皇上安楚青梅竹馬十數載,少年夫妻又做了五載。
這麼多年來,我掏心掏肺的付出,換來的卻是他另結新歡。
那新歡不是旁人,正是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裏的親妹妹。
此番光景,是個有氣性的人,都該不管不顧地大鬧一場,可我卻優哉遊哉地作起了畫來。
難不成是得了失心瘋了?
嗬!瘋?
大仇未報,仇人未死,我哪裏舍瘋。
我不過是多活了一世,還比我那親妹早了片刻重生。
重生,佛家說輪回,又稱涅槃。
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運氣。
我那親妹趙允珠,約莫也是這般想的。
她大抵覺得上輩子走了許多錯路,以致夙願未成,上天特地給了她這個機會重新來過。
所以趙允珠才會在重生當天,不管不顧地紅衣白馬夜奔入宮。
可她忘了一點。
當她拔刀將我刺死時,她的重生就不可能是什麼重新來過,而是“自業自得果”。
2
前世,發現趙允珠和安楚背著我有了私情,是在封後的第三日。
那天,安楚突然說要陪我歸寧,且還早早備好了回門禮。
看著他笑意盈盈的臉,我隻覺得莫名又突然。
雖說大梁素有婚後三日,外嫁女歸寧省親以慰父母的習俗,但我嫁他畢竟已有五年。
此番封後,按照規矩,合該接了父母兄弟進宮小聚以示恩德。
安楚卻解釋說,宮內森嚴,父母兄弟來了不免拘束,不如在相府自在。
又說,一路走來他虧欠我良多,能給我的除了後位,和無上的尊榮,也便隻有和父母親密團聚的機會了。
那一刻,心裏的疑惑轉變成了感動,以至於我都沒意識到他話中少了“情”少了“愛”。
出宮時,安楚沒有大張旗鼓,隻備了一張輕便的馬車,帶著我從角門,悄悄回了丞相府。
到了府中,他褪去君王的威嚴,像一個平常人家的女婿那般,和父兄把酒言歡。
不談治國安邦,隻是敘舊嘮家常。
直至太陽偏西,才乘興而歸。
彼時,我閉著眼依偎在他懷裏。
一顆心像是浸在了桃花釀裏,咕咚咕咚直冒泡。
然而幸福的眩暈不過片刻,便被清脆的馬蹄聲打破。
我掀開遮擋的幕簾,便看見了身著大紅嫁衣的允珠。
她牽著逐月站在一丈開外,氣喘籲籲又眼含熱淚,配著滿頭淩亂的珠翠,竟呈現出一種破碎、淒楚的美感。
“允珠?”我愣了。
可她看也不看我,隻泫然欲泣地盯著安楚喚了一聲:“楚哥哥!”
而我的夫君安楚,伸手就把她拉上車攏進了懷裏。
允珠受了鼓舞,不管不顧地栽倒在安楚的懷裏號啕大哭,仿佛要宣泄盡內心的害怕和委屈。
看著安楚溢於言表地心疼,我隻覺得遍體生寒。
恍恍惚惚間,突然就明白了安楚的用意。
那日,他不是要陪我歸寧,而是要製造一個機會。
一個允珠可以進宮的機會。
一個讓趙家不能拒絕和反悔的機會。
因為他明白,無論祖父還是我父母,都決計不許允珠進宮的。
所以,他低調出宮不是為了我給博一個賢德的名聲,更不是為了騰出更多時間讓我和家人相處。
他隻是不想打草驚蛇。
我強忍著被背叛的心痛,看著安楚:“為什麼?”
可安楚隻是緊了緊抱著允珠,一言不發。
反倒是允珠站了出來
“不怪楚哥哥!”
“是我!是我先對楚哥哥動了心、動了情。”
“楚哥哥隻是迫不得已,姐姐要怪,便怪我吧!”
她嘴裏說著認錯的話,卻梗著脖子高昂著頭,眼中的倔強讓她看起來像個寧死不屈的將士。
那模樣,讓我憤怒又無力。
“下去!”
幾乎出自本能,我伸手便推。
允珠則攀著安楚的肩看著我哀求。
“姐姐,讓珠兒進宮吧,珠兒會幫你的。”
“古有娥皇女英,今有我趙氏姐妹,若我姐妹共侍一夫,青史上定能傳為美談。”
瘋了!
一個從孝女到賢妻再到烈婦的訓誡故事,她卻奉若圭臬。
如若真那般好,大周後又怎麼會到死都不肯回頭一看呢?
還是她當真以為“為奴出來難、教君恣意憐”是愛?是尊?是看重?
我再也忍不住,當即打了她一個耳光。
允珠愣了愣,隨後就暴怒而起,從發間拔下一支金簪,直刺入我的心臟。
她嘴裏還不斷叫囂著:
“同是趙家嫡女,憑什麼你可以,我不可以!”
我不可置信地低頭,眼看著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我素白的裙袍。
徹底失去意識前,我認出了允珠手中的金釵。
作為定情信物,安楚也送過我一支一般模樣的金釵。
要說有什麼特別,那便是釵身裏藏著一把鋒利的刀,除非刻意摘去外殼,一般不可見。
隨後,我離體的魂魄,親眼看見我的夫君安楚,在愣怔了片刻後,選擇了保全允珠。
他輕輕鬆鬆遮掩了一切。
遮掩了妹妹殺死我的真相。
而後,八抬大轎,十裏紅妝迎了親妹進宮。
我的魂魄跟隨他們拜入洞房,直至今日重生。
3
重生後,妹妹已經承寵。
日暮時,安楚施施然來了坤寧宮。
我隻當看不見,不起身,亦不見禮。
安楚顯然早就料到了我的反應,他不急不緩地斟了一杯茶送到我唇邊。
這是他惹我生氣,或者有求於我時,慣用的伎倆,代表著他說不出口的歉意和懇求。
前世,因著他願意放下姿態認錯,往往不等他開口,我就會順著台階應下來。
可如今,重生後的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又怎會喝他這一杯道歉的茶。
安楚見狀也不勉強,一轉身,就將茶擱在了桌上。
茶杯落桌,發出清脆的啪嗒聲,在安靜的屋子裏顯得格外響亮。
隨後,他勾起一抹似有若無地笑,看似無奈地望向我。
“允賢,我知道你生氣,不願意允珠進宮來,但有些事非得她來做不可。”
“後宮凶險,即使你貴為皇後,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如今我才掌國,心思都在朝前,留你一人在後宮,我斷不能放心的。”
“何不讓她做個明麵上的寵妃,為你擋下明槍暗箭?”
安楚的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若不是見識過他的真麵目,我定會感動得落淚。
可現在我看著他,不禁笑出了聲,笑聲並不尖銳,隻是透著真誠的嘲諷。
安楚臉上的表情卻瞬間龜裂:“你笑什麼?”
“你的話,你自己可信?”我勾著唇反問。
安楚龜裂的表情凝固在了臉上,黑沉沉的目光裏,全是對我的審視。
我不動不移,任由他打量,也等他給我一個答案。
然而,我還沒等到安楚的回複,卻等來了允珠。
隻不過,我在屋裏,她在屋外。
隔著一堵牆,她跪在地上大聲哭訴。
話裏的內容較之前世,並無變化,我聽得心冷齒冷,安楚卻仍如前世一般感動與心疼。
他幾次看向我,偏偏我無動於衷,既不開口原諒,也不說讓她起來。
左右她是喜歡用苦肉計的,那我隻好成全了她。
等她終於停止了哭泣,我才悠悠開口。
“祖父和爹娘,可知曉你私奔入宮的事?”
允珠沒有答,沒答便是沒有告訴。
“為何要瞞著家裏?”我又問。
允珠愈發地沉默。
她大概以為我還會像前世那般,聽到她和安楚的背叛,會憤怒得失態,卻沒想到我出乎意料地冷靜。
我並不給她反應的機會,提高聲音大聲質問。
“因為你心知肚明,祖父和爹娘壓根兒不想讓你進宮,對不對!”
“對!我知道!”允珠突然痛哭出聲,“可是,我愛楚哥哥有錯嗎?”
安楚聽聞此言,立馬瞪著眼睛警告我。
我沒有理會,也不顧忌他的警告,對著允珠直言。
“你可知曉,爹娘是為了你好,才不讓你進宮!”
“你可知曉,聘者為妻,奔者為妾!”
“今日,你進了宮,侍了寢,我趙氏宗族的所有女兒,便切切實實被釘在了恥辱柱上!”
我的步步緊逼讓允珠沒了退路,她號啕著撲倒在地上。
安楚再也按捺不住,指著我厲聲斥責。
“趙允賢,你瞧瞧你,哪裏還有半分皇後的德行!”
“允珠進宮也是為了你,為了我們,你怎麼這般不知好歹!”
“身為一國之母,我大梁最尊貴的女人,卻如此沒有容人之量!”
“我勸你,莫要學那平常婦人爭風吃醋的把戲,實在太難看!”
安楚的指責,瞬間點燃了我隱忍的怒火。
我一口“呸”在他的臉上。
“安楚,你虛偽得讓我惡心。”
“允珠進宮可不是為了我,她為什麼進宮,你我心裏都一清二楚。”
“如今我不點破,是想在天下人麵前,給你留幾分臉麵。”
“我可不想有一日你我同出現在史書上,是因為你偷了自己的妻妹!”
安楚的臉逐漸變得猙獰。
顯然,我扯掉了他的遮羞布,讓他的卑鄙無處可藏。
前所未有的痛快在我胸腔裏跳躍,胸脯也因為激動而上下起伏。
三年了,死後成為魂魄的三年裏,每一瞬、每一息對我來說都是煎熬。
明明仇人近在咫尺,我卻不能報仇,就連咒罵一句他們也聽不到。
如今,我終於把堵在心口的那團怨氣吐了出來。
啪!
就在我感到快慰刹那,安楚揚起手,狠狠打在了我臉上。
“娘娘!”
然而銀杏的叫喊也掩蓋不了響亮的巴掌聲,足見安楚這一巴掌打得有多用力。
我隨之跌撞在了門框上,臉上的麻木混著臂膀的疼痛,使得我眼前模糊一片。
等銀杏把我扶到床上時,安楚已經離開了。
隨之而來的,是他擬下的禁足令。
他說皇後言行無狀,近日就留在坤寧宮思過吧,若非召見,一步也不可踏出承乾宮。
為此,他還調走了所有宮人,隻留下銀杏一人在身邊伺候。
……
允珠被安楚抱回了永壽宮。
永壽宮不大,但離養心殿最近,是安楚生母王皇後生前的居所。
當年王皇後生產遭遇大難,先皇為了保護她,便棄了皇後長居的坤寧宮而選了永壽宮。
因著這個緣故,永壽宮的精美和奢華程度,遠勝其他後妃的宮所。
未曾封後時,我也以為安楚會讓我住進永壽宮,畢竟他常常將永壽宮和先皇後掛在嘴邊。
但他最後還是為我選了坤寧宮,理由如今想來有些可笑。
他說永壽宮是他母後亡故之所,住進去難免勾起傷心回憶,他隻想與我擁有快樂的回憶。
又說乾為天,坤為地。
天上太高,他不想做那孤家寡人,唯有與我天地般相對,才覺得慰藉,才覺得不孤單。
這坤寧宮非我不可居住。
現在想來,他是早就允諾了允珠這永壽宮吧,才說那些好聽的話哄我。
其實如果我足夠細心和聰明,就會發現這樣的事不止一件。
比如,我的愛駒逐月。
有一年清明,允珠想去踏青,跑來找我借逐月。
可我已與安楚約好清明去城外廟裏,給他母後上香,所以那日無論允珠怎樣哀求,我都沒有鬆口。
最後允珠是哭喪著臉走的。
允珠走時,安楚正窩在我院中的海棠樹下看《地理誌》,那是敬文堂新拓的圖文本。
他看得入迷,似是沒發現允珠的到來,直到允珠走了一盞茶的工夫,他才悠悠提起這件事。
“那個討債鬼又來做什麼?”他皺著眉一如既往地不耐煩。
“偏見!”我當即擰了他的胳膊,“允珠是我妹妹,你不能這麼說她。”
安楚這才做出一副認輸的表情來:“那你的好妹妹到底要做什麼?”
我便把允珠要借馬的事情告訴了他,我本以為他會讚同我的做法。
誰知他說:“一匹馬而已,借她就是了,省得她三番五次地鬧。”
怎麼會隻是一匹馬而已,那可是逐月啊,是我自小養大的寶貝。
更何況,我要騎著逐月和他一起去踏青上香呢。
“若是賢姐兒不嫌棄,與我共乘一匹馬可好?”
安楚少有這樣放浪形骸的輕佻樣子,我當即就紅了臉,但心裏卻躍躍欲試。
所以,逐月就這麼借了出去。
隻是到了清明那日,允珠借走了我的馬,安楚卻沒有出現。
前來府中傳口信的小太監,隻說朝中有事,先皇將太子留下了。
我為此鬱鬱了一整天。
直到夕陽落盡,安楚才和前來還馬的允珠一起回到府裏。
我那時隻顧著惋惜沒能和他一起踏青,壓根兒沒注意整件事情的異樣。
直到我的魂魄看見安楚和允珠在皇家園林共騎,我才意識到,安楚那日沒遵守與我的約定,是和允珠出去了。
所謂朝中有事,也隻是他的借口,與我共乘更是哄我借馬的漂亮話。
隻是不知道,他二人當著我的逐月你儂我儂時,會不會覺得愧對我的信任呢?
5
夜涼如水,燭光寂寂,坤寧宮靜得落針可聞。
“娘娘,您若是不痛快,便哭出來吧。”
油燈下,銀杏用藥油塗抹在我撞得滿是淤青的肩背上。
大抵是我望著燈不言不語的樣子,嚇著她了。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我心裏定然是不痛快的,畢竟被自己看重的人背叛和傷害。
可比起這些,我更多的是擔憂,是迷茫。
我本以為重生一世,可以阻止那些悲劇的發生。
可誰知祖父在聽到允珠私奔進宮的消息後,還是中了風。
前世祖父中風,是在我被“刺殺”之後,允珠入宮之時。
重生歸來,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讓銀杏去相府報平安,本以為會相安無事......
“也不知祖父眼下如何了。”
銀杏手下的動作慢了下來:“娘娘放寬心,閣老福澤綿長,定會長命百歲的。”
這話是安慰我,也是安慰她自己。
銀杏本是趙家馬夫的女兒,名喚盼娣,馬夫嫌棄她是閨女,便每每苛待於她。
一日她因著衣服漿洗得不夠平整,被馬夫拿著鞭子抽打,恰被我祖父撞見。
祖父不忍她受苦,便請了郎中替她醫治。
之後送我身邊做了貼身丫頭,自此和我同吃同睡一起長大。
她常說若不是祖父,她活不到現在。
如今祖父身患急症,她的擔憂不比我少,要不然也不會趁著夜色翻牆出去尋張醫正了。
突然,“嘎吱”一聲門響。
竟是安楚去而複返。
銀杏站起身來,防備地看著他,直到確認安楚不會傷害我,才慢慢退了出去。
偌大的房間裏,霎時隻留下我和他相對無言。
確切地說,是安楚一人盯著我看,我則靠在枕上看書。
我的無動於衷再次刺激了安楚。
“皇後可是不歡迎朕來?”
嗬!
自然歡迎他來,他若不來,我還怎麼找機會要他的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