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祠堂裏供奉著蛇仙。
我爹說家裏欠了蛇仙的債,一輩子都還不完。
我十二歲那年。
爹殺了一直養在身邊,當兒子一樣的大黑狗,供給蛇仙。
我哭鬧不止,爹把我關進了祠堂。
堂上供奉的的蛇仙兒正似笑非笑。
1
我們佘家,是十裏八鄉最富庶的人家。
在別家還在努力蓋磚房的時候,我家就有了一棟大宅院。
占在最繁華的街道,內設園林亭台,應有盡有。
有錢人家,總是規矩多。
但是我覺得我家是最多的,不但多,還奇葩。
比如在我家,狗比人過的還要滋潤。
我娘養了隻狗,我叫它大黑。
天天被我娘祖宗似的抱著,還給它起了個人名,叫佘砦。
你要以為,這狗是啥名貴物種,那你可大錯特錯了。
這隻黑狗,就一隻純種土狗,除了全身都是黑,毛色均勻,沒啥優點了。
我想不通我娘為啥那麼寶貝它。
我偏不喊我娘給它起的人名,就喊它大黑。
蹲下身子,像普通人逗狗似的抓它下巴。
每當這個時候,大黑就會搖著尾巴歡快的衝過來,黑眼珠亮閃閃的。
也不嫌棄我平時總拿眼神刀它。
畢竟我平時,總是覺得是它搶了我娘對我的寵愛,看它特別不順眼,暗自拿腳踹它。
當然,為此也沒少挨我娘的雞毛撣子。
我不明白為啥每次我欺負大黑,我娘就和後腦勺長了眼睛似的,拎著武器就走到我跟前。
“死丫頭,你怎麼欺負你弟弟?我打不死你!”
我朝我娘做了個鬼臉,轉身就跑。
說實話,我覺得我娘瘋了。
一隻狗,怎麼能當我弟弟呢?
別說是狗了,就算是我媽要生二胎,也得先過問下我的意見。
我可是佘家的大小姐。
我也找我爹告過狀,他倒好,慣著我娘,讓我衝狗喊弟弟。
我真服了。
他也不想想,我要真喊了,也不知道是罵誰。
每次在我娘那裏受了氣,我就偷偷找大黑,摸它肚子,拽它耳朵,欺負它。
它倒好,瞪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汪汪汪叫的特別開心。
還伸舌頭舔我手指。
我想著這狗真識時務。
不過多虧它的識時務,日久天長,我也沒那麼討厭大黑了。
有的時候,還抱著他亂溜達。
每次吃飯的時候,我娘都會把大黑抱上餐桌。
我爹都沒資格坐的正座,一隻黑狗昂首挺胸的坐著。
吃著人的食物,坐著人的椅子。
吃飯前,我爹讓下人取來三炷香,說是拜灶神。
可我家根本沒灶神,逢年過節也不貼對聯,門口光禿禿的,連個“佘府”都沒有。
有時候別的大老板過來談生意,都找不到地方,要我爹親自去接才行。
我爹捏著香,對著正座拜了一拜,念著什麼。
正座蹲著的的大黑狗汪汪直叫,有些焦躁的在椅子上轉圈圈,露出兩顆獠牙。
香插到了狗碗裏,被狗連食一起吃的幹幹淨淨。
而餐桌上的人,一點也沒有覺得不對勁,其樂融融,好像大黑真的是我弟弟一樣。
我以為大黑會永遠這麼呆在我家,直到老死。畢竟我家裏人那麼嗬護它。
卻沒想到,我12歲那年的年關,剛和鄰街的苗苗鬼混回來,就迎麵碰見了正在殺狗的老張。
老張是我們家的仆人,管著廚房,身強體壯。
他健壯的左手提著大黑,右手拎一把菜刀,斜斜瞥我一眼。
“把大小姐帶去別的地方,這裏血氣重,別衝撞了大小姐。”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手起刀落。
鮮紅的狗血從大黑脖子裏汩汩湧出,流出在底下的大瓷盆裏。
大黑在它手裏拚命掙紮,狗腿亂瞪,一雙眼睛還盯著我的方向,似乎在祈求我救救它。
我一聲驚呼淹沒在嗓子眼裏,立馬衝上前:
“你殺它幹啥?你殺它我娘不會放過你的!”
我心裏滿是痛楚,也許潛移默化,我真的把大黑當成了我弟弟。
老張卻歎了口氣:“大小姐,這就是夫人的命令。”
他對著其他仆人使了個眼色,我就被幾個人抓著,強行帶回了正房。
過了一會兒,淚眼朦朧中,我看到一個身影,關上房門,慢慢坐到了我身邊。
我一把摟住她:“娘!老張把大黑殺了!你要給大黑做主!”
那麼愛大黑的娘,肯定會給大黑做主的!
臉上傳來涼涼的觸感,是我娘在捏著手帕,給我擦眼淚。
我望著我娘,我娘卻笑了笑。
“閨女,你開玩笑呢。那哪是你弟弟。”
“那就是一條狗。”
“狗,就是用來被殺的。”
2
後來,我娘又養了一條黑狗。
黑狗比大黑可愛,圓鼓鼓的眼睛。
我娘還是親親熱熱的喊它“佘砦”,讓它上桌,讓它坐正座。
這隻黑狗遠沒有大黑溫順,似乎真的把我娘當成了媽。
每次我一靠近我娘,就會被它齜牙咧嘴的示威。
可我娘就好像沒看見似的,摸一摸它的狗頭,安撫它。
我卻心裏沒有任何吃醋的感覺了。
甚至有點可憐這隻黑狗。
我知道,這隻黑狗,到了時候,也是要被剝皮取血的。
大黑死的時候,被剝了皮,渾身的血都被放幹淨。
仆人們捏著盛了狗血的盆,抹在各個大門上。
我爹說那能驅邪。
我躲在房間裏哭成了淚人。
我娘有些無措,我爹摟著她,站在門口,歎氣:
“這是第一個,小卷兒產生了感情,在所難免。以後就不會了。”
他以為我傷心過重什麼也沒聽見,其實我聽的一清二楚。
以後還會有黑狗,但是再也不是大黑了。
小孩子的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漸漸的,我幾乎記不清大黑了。
畢竟家裏每天都能見到黑狗,每年都有黑狗被殺,血塗在大門口。
我爹給我請了先生,教我讀書識字。
新來的先生左右念著《孔子》《道德經》,聽得我昏昏欲睡。
於是逃課,跑去找苗苗玩。
那一天過得可真快,苗苗帶著我去河裏摸魚,摸上的魚又肥又大。
我拎著魚去苗苗家,她媽給我做了一頓魚羹,香的我舌頭都掉了。
到了晚上,我和苗苗在田裏玩遊戲。
暮色昏昏之際,被先生扯著耳朵拽回家,找我爹告狀。
我順理成章的進了宗祠反省。
我最討厭宗祠。
幽幽的燭火之上,列祖列宗的牌子並列放置,看著就讓人心裏發寒。
尤其是牌位最中央,家裏供奉的蛇仙兒像。
頭發花白的老嫗,尖嘴猴腮,似笑非笑。
每次我在宗祠罰跪,總覺得有啥東西盯著我似的。
我一抬頭,那視線就消失了。
我覺得是那個蛇仙兒在盯著我,但我沒有證據。
硬著頭皮,跪在蒲團上,一點點的動靜都能把我嚇到。
這時,蓋著供桌的黃布,似乎動了動。
從裏麵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
我迅速站起身,往後推了一步,緊閉的宗祠大門攔住了我逃生的去路。
我心裏直打鼓,想著,不會是哪個列祖列宗,出來教訓我這個不肖子孫了吧?
這時——
“汪汪汪”
桌子鑽出一隻黑狗,眼神濕漉漉的,衝上來拽著我的褲腳。
黑狗的出現,驅散了我的恐懼。
我抱起黑狗,黑狗在我鼻尖左右舔著。
我心裏湧起幾分柔軟的情緒。
自從大黑死後,我再也沒有抱過狗,即便它們表現的再與我親近。
我忽然想到,再過幾天就是年關了。
這隻黑狗,也會像大黑一樣,被殺狗取血。
我看著它極有靈性的眼睛,做出了一個大膽的舉動。
我從窗戶翻出宗祠,把黑狗放了。
“大黑,快跑,跑的越遠越好!”
就像當時,大黑被殺之前,放了大黑一樣。
黑狗在門口轉了一圈,衝進了夜色裏。
我則跪回了宗祠,大門轟然打開之際,我娘焦急問我有沒有看到黑狗去了哪裏。
娘向來顧及形象,這次卻頭發散亂,好似黑狗丟了,我家就要塌了似的。
我盯著腳尖,說沒看見。
娘衝了出去。
院子裏傳來焦急的呼喚聲,喊著。
“佘砦!”
“佘砦!”
3
年關時候,家家戶戶貼上了春聯,喜氣洋洋。
我家卻愁雲慘淡。
桌上的飯菜很是豐盛,我爹卻連連歎氣,手裏的核桃都轉不動了。
我知道是因為黑狗跑了的緣故。
我不理解,為啥黑狗跑了,我爹娘會愁成這樣。
不就是一隻畜牲嗎?
他們殺的時候,也沒流半滴眼淚。
“小卷兒,你真沒看到佘砦跑去哪兒了嗎?”
我爹死死盯著我。
我搖了搖頭,悶頭吃飯。
“行了,跑都跑了,這時候怪罪也沒用了。”我娘揪著手帕。
“對了,你聯係張道長了嗎?看有沒有法子補救一下。”
我爹拿筷子,夾起菜,又放下。
“請了,下午就能到。”
“我就是怕,沒有黑狗血鎮宅,家裏萬一出什麼事情......”
“別在孩子麵前說這些。”我娘給我爹使了個眼色,我爹立馬噤聲了。
一頓飯下來,我爹娘再也沒有說過話。
我被照顧我的仆人帶去房間午睡,我爹娘則留在正堂。
當晚。
睡意朦朧中,我似乎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一睜眼,發現自己站在大門口。
“砰砰砰!”
“砰砰砰!”
不知道是誰在敲門,重重的,很沒禮貌。
“來了,別敲了!”
我不耐煩的喊了句,把門栓打開。
見彌漫霧色的門口,站了個八旬老嫗,手裏提著一把蛇燈。
幽幽的燈火,在一片霧色裏,照亮了她滿臉褶子的老臉。
“奶奶,你找誰啊?”
老奶奶像是眼盲,一雙白色的眼睛沒有瞳孔,卻準確無誤的落在我身上。
良久,她咧開嘴笑了,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嘴裏一直念叨著:“到時候了,還債啊!”
“到時候了,還債啊!”
我聽了好幾遍,才聽清楚她說的是什麼。
我看了下她的穿著,特別樸素,是那種很普通的人家穿的那種。
頓時警惕起來:“我告訴你,你別想騙我家錢!我爹是個有信譽的人,有債早還了!”
老奶奶卻搖搖頭:
“不是錢。”
“不是錢。”
“不是錢。”
像是念咒一樣的話,聽得我耳朵嗡嗡的。
忽然,老嫗一把將手裏的蛇燈塞進我手裏,轉眼就消失了。
我猛地睜眼。
發現自己躺在屋裏,門外正傳來一陣嘈雜聲。
我頭痛欲裂,難受的很。
揉著太陽穴坐起來,左手落下,摸到了一個硬硬的邊角。
一把亮著幽幽燈火的蛇燈,正在我的床頭擺著。
蛇燈上飛騰的紅蛇,眼神死死盯住我,似乎要記住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