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天潢貴胄,我是邊關草莽。
從前我把小女兒心思捧到他跟前他不屑一顧,現在他跪著求我等他回來。
他說他隻有我了。
後來血泊之中,直到他死,我都沒有握住他伸過來的手。
在外人眼裏,我跟沈拂雲當是他無意、我高攀的姻緣。
他是天潢貴胄,我是邊關草莽。
爹爹常年鎮守幽州,我十三歲那年,沈父謫遷此處,兩家頗有私交。
後沈父積憂成疾,藥石罔效,彌留之際,憂心獨子的終身大事。
而我跟沈拂雲年紀相仿,由是兩家便定下了我跟沈拂雲的親事。
是時,爹爹問我對沈拂雲是否有意,我隻顧著自己點頭,卻忘了問他願意否。
當年我若是知道沈大人從前在京為官的時候,他與皇七女端榮早就互許衷腸,我是萬萬不敢棒打鴛鴦的。
但是我沒問,他也沒說。
沈大人撒手人寰之後,他迫於遺囑與我成親,卻自始至終都沒有碰過我。
他覺得我臟。
我曾隨父行軍,混跡行伍之間,他們說我早就不貞。
但當時他攝於爹爹兵權,尚能同我相敬如賓。
再之後,爹爹替子求藥,被戎族設計,死無全屍,娘親悲痛之下也一病不起,哥哥病弱無依,季府一時無主,我回門料理後事。
也就是那時,他趁機接管了爹爹的轄兵,將七公主迎進了門,變著法子哄她開心,各地新鮮玩意兒不要錢一樣往沈府送。
聽聞了他這些一擲千金為博佳人一笑的軼事,我才又想起那些年我為了哄他開心,排著長隊將一袋杏仁糖捧到他跟前的小女兒心思,一時發哂。
待我再回府,他令我將正妻之位讓與端榮,我也無力計較。
早前聽說沈公子是京中少見菩薩心腸,懲過惡霸救過女奴,我深覺傳言實虛。
要不然的話,他怎麼連一點點良善也不願意分給我呢?
我墜樓那天,正是他們大婚之日。
恰逢戎族扣關,而季家一門忠烈,已被殘害幾盡,隻能由我披甲上陣。
不料城防圖失竊,我死在了冷箭之下。
血染城牆,也算賀了沈拂雲新婚之喜。
我以為就算我死得窩囊了些,但不看功勞看苦勞,沈拂雲也該給我立個碑。
但沈拂雲沒有良心,我連墳頭都沒有一個。
他們覺得我心腸歹毒,死得晦氣。
有的人早就想讓我騰地方了。
不然城防圖這麼大的事怎麼能是說丟就丟的。
七公主跟沈拂雲成婚後,三年無所出,本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原則,沈夫人做主給兒子納了一房小妾。
那個小妾,正是不才。
我是被一盆鹽水潑醒的,疼得我擰成一團。
因我坐著一頂小輦被抬進沈府,還沒見到沈拂雲的麵,就被行了私刑。
端榮居高臨下地掐著我的臉,蔻丹刮得我皮膚火辣辣的疼。
“老東西好算盤,竟是生了這樣一張臉!”
聽見這耳熟的聲音,我才忍著刺痛睜眼,看向聲色俱厲的端榮。
身後反剪著我雙手的老奴聞言給了我一腳,跟著她主子的話頭啐道:“一臉該死的賤人相!”
我被摁在地上,有自己的算計。
沈拂雲跟他心上人成婚三年還無所出,歸根到底隻有一個原因:
他不行。
那我決不該在他身上再耽擱了餘生幸福。
於是我假作反抗,故意譏她:“公主不喜歡我這張臉,不見得大人不愛。”
這話直接刺得端榮變了臉色,將手邊的茶盞揮落一地。
我不由得對著鋥亮的瓷片粗粗一看。
這張臉,肖似我從前。
除了沒了頰邊那顆朱紅小痣。
端榮被我一句話激得失了神智,不顧下人阻攔,撿起瓷片要來劃花我的臉,卻被厲聲喝住。
來人一身玄衣,身量修長,烏發墨眉,神色凜然,正是沈拂雲。
他猛一看向我的臉,亦有些發怔。
“沈郎,季泱死了,屍首都沒給你留下。”端榮淒淒提醒。
她說季泱。
從前我就叫季泱。
我不由得多看了沈拂雲兩眼。
他額心蹙起兩條豎紋,眉目煩躁,不客氣地回道:“無需公主多言。”
端榮還要再說什麼,沈拂雲揮手讓人把我帶走了。
看得出來他們的關係並不像我以為的如膠似漆。
可是,為什麼呢?
明明他從前那麼袒護她,甚至罔顧是非。
我還記得端榮剛來幽州那會兒,打的是犒賞三軍的名義。
按理來說,她行幺,上頭還有兩個成年的哥哥,犒賞三軍這事怎麼也輪不到她,但聽說是她特意向皇上求的恩典。
亂世之中,各朝林立。
但上趕著來邊陲的,她是頭一個。
爹爹說,公主性圓,要我當心。
可等我察覺她的別有用心,還是太晚了。
那是在沈府的荷塘邊上。
她笑吟吟地立在那兒,說是要同我討教為婦之道,然後假意來抓我的手,身子卻往後靠。
我不是什麼不經事的女娃娃,一眼便看穿她想要陷害我的舉動,猜測沈拂雲就在附近,於是先她一步跳進了荷塘。
她一愣,也跟著躍下來。
但她的衣角還沒沾水,沈拂雲便飛身而下,將她抱上岸了。
而我渾身濕透,站在汙糟糟的泥裏,抬眼看著她縮在我“夫君”懷裏楚楚可憐地為我“開脫”:
“不怪泱泱,她大約就是腳滑了,才會出於自救來拽本宮,她不是故意的。”
我驀然省起城裏傳言說,公主追求的不是大漠孤煙,而是邊關拂雲,他們早就互許終身。
盡管沈拂雲看我的眸子冰冷,我還是懷著一點僥幸,不死心地辯解:“沈拂雲,你相信我,我沒有碰她。”
他高高在上,視我如塵,“季泱,她是公主,她就是給了你委屈,你也得受著。”
恍若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涼意從心臟浸進我的四肢百骸,我突然冷得牙齒打顫,說不出半句話來。
原來話本子裏頭那麼多的算計,算的從來不是是非,而是人心。
長偏了的人心。
我眼圈發酸,隻得死死咬著牙根,絕不發出半個乞憐的字眼。
而端榮毫不掩飾眼裏的得意,肆無忌憚地打量著我這個“落水狗”。
當時的難堪,現下依然曆曆在目。
別院裏,沈拂雲給我派了丫鬟,每日裏都會給我送些小玩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對我的“照顧有加”。
“以後就叫鴦鴦吧,鴛鴦的鴦。”
他立在窗邊,執筆落下了個鴦字,跟泱同音。
我愣了一愣。
沈拂雲回頭淡瞥了我一眼,“這是你的福氣。”
他看我的眼神沒有絲毫生氣,令人不寒而栗。
我沒來由地想到,有的人就算不愛你,卻也不想放過你。
賜名的事在沈府傳得沸沸揚揚,我的心也越發往底下沉。
這天,端榮終於是坐不住了。
“我知你是個替身,但我還是不放心。”
她臉上帶著不甘心的笑,令老奴端來了一隻瓷碗:“喝了它,我不要你性命。”
“這是什麼?”其實我也猜到了,但總要聽到她親口說。
“絕子湯。公主特意去求的,不傷身。”老奴笑著哄我。
我譏笑:“既是絕子,還能有不傷身的?”
眼見軟的不行,老奴眼珠子一橫,就要來強喂於我。
而我院裏竟無一人攔她,顯然都被打點好了。
沈拂雲來的時候,我像塊破布一樣縮在地上,小腹劇痛如絞,嘴角血跡斑駁,已然快要昏死過去。
這時間掐得屬實有些巧妙。
公主善妒傷人的罪行坐實,而沈拂雲隻是失去了一個“寵愛”的小妾,可謂兵不血刃。
他伸手將我撈起,探了我的鼻息,驚覺我還活著,便讓人帶我下去醫治。
恍惚間,我好像聽到端榮問他,“你要動手了。對嗎?”
經此一事,別院侍立的下人全都換了生麵孔。
名為服侍,實則監視。
我猜對了。
我朝兩子奪嫡之爭由來已久,沈拂雲因為端榮的緣故,一直被看作是端榮胞兄三皇子一派。
但實際上,沈拂雲是個有野心的人,他要防著三皇子狡兔死走狗烹,絕無可能任由端榮的爪牙遍布沈府,隻知公主而不知沈大人。
那是他的後背,除了自己他誰也不信。
我隻是一個餌,之前留我,又給我送禮,不是因為端榮想的對季泱舊情難忘,而是要逼得公主因愛生妒,自亂陣腳。
這日夜間,小腹突然一陣墜痛。
下人們已經歇夜,我暗啐了一聲禍不單行,咬著牙挺過了一陣,便趁著月色,冷汗涔涔地往沈府藥房摸去。
路過一間破落院牆拐角的時候,差點被一個不明物體絆倒。
我及時扶牆,才勉強撐住身子,一隻冰涼的大手卻猛然箍住我的手腕。
“季泱……”音色略啞。
我差點就要叫出來,如果不是熟諳這聲音的主人的話。
打眼看去,沈拂雲箕坐在地,披頭散發,一手還拎著半壺酒。
渾然不似平時那個一齊二整的小沈大人。
他眼裏含著厚重的霧氣,“你總說喜歡我,可你離開的時候,也沒有回頭。”
我曬笑一聲。
真的沒有回頭嗎?
流言傳我早已失貞,怕他不喜我再不披胄的時候;大婚之日我獨守空房的時候;他迎端榮入門刻意羞辱的時候,哪一次不是我回頭?
隻他一次也看不到罷了。
後來,爹爹被戎族圍困白鷺嶺,我跪在他的書房外求他起兵相救。
我當時想,若他能應我,我愛的人不愛我也沒什麼的,他不信我也沒什麼,他偏心就偏心,我再不怨他了。
但深秋的寒氣在我的眉頭結了一層又一層的霜,他也沒有踏出房門半步。
我冰雕似地跪了一夜。
翌日晨光映在我臉上,我驀然有了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
說不上是悵然還是解脫。
年少時期所有關於傾慕、信任與依賴的夢,終究是伴隨著爹爹的死訊碎了。
長年手握重兵的季家失勢,聖上不仁,趁機找了由頭削兵奪爵。
我要回府為爹爹料理後事,他冷漠地告誡我說:“你隻是季家養女,你流的不是季家的血。”
他想讓我和季家撇清關係。
我有些發愣,“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是的,我隻是季家養女。
當年將軍夫人身懷六甲之時,戎族在幽州護城河投毒,為了得到解藥,夫人以身試毒,落下了後遺症。
一對龍鳳胎,男嬰生則體弱,女嬰生來就是死胎。
將軍怕夫人傷心,將我從鄉野村間撿了回去,撒下了一個善意的謊言。
我說:“好像你們所有人都知道了,可我的娘親不知,我的爹爹好像也不知,他們養我育我,寵我疼我,教我修文演武、馳馬射箭,才方有如今的我。”
“沈拂雲,我們不是一路人。”
“我不該喜歡你的。”
他身子微震,欲要攔我。
我執起了放下五年的長槍,取下上麵的紅纓,與他漸行漸遠,終於不再回頭。
回想起這些,此時又看著他這頹唐樣,我忽然覺出些畸形的快意。
“沈拂雲,我不喜歡你了。”
我不再要強了。
我的爹爹和娘親待我如親生,教我習武以自保,授我詩書以知禮,把我捧成了將軍府的掌上明珠。
是他,折了我全部的驕傲。
他的眸光逐漸聚攏,“你怎麼知道的?鴦鴦。”
最後兩個字一字一頓,聽得我心驚肉跳。
我盡力裝作若無其事,“大人醉了。”
他黑沉沉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鎖了我許久,才勾著唇嘲道:“別妄想用這種法子勾引我。”
見他誤以為我是在假扮季泱故意勾引,我暗自鬆了口氣,正要咬牙退下。
他卻沒有放手的打算,“怎麼這麼多汗?”
我本就痛得有些脫力,又跟他如此一來一回,更讓我心虛氣短,自然汗如雨下。
徹底失去意識前,我好像被他打橫抱在了懷裏,聽見他聲嘶力竭地叫喊:“叫大夫!叫大夫!”
我從沒見他這麼慌張過。
我做了個夢。
夢裏漆黑一片,我正惶恐不安。
一道溫潤的聲音傳來,像春夏之交的潺潺溪流,“泱泱,怎麼不點燈?”
隨著這句話響,周遭卻逐漸明亮起來。
我正疑惑著,這裏亮如白晝,又怎麼需要點燈?
一扭頭,便看見季澹勾著我的手,雙目黯淡無光。
“我再也看不見了,對嗎?”
我猛然記起,這是他剛失明的時候,淚水不自覺就浸濕了眼眶。
我自認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他明明看不見了,卻探手來揩我的眼角,輕聲開解我,“別哭,別哭,不就是一雙眼睛嘛。”
“沒哭。”我胡亂抹了兩把,不想讓他擔心。
“騙人。”他嘴角勾著淺笑,故作嗔怪。
“對啊,我慣會哄你,你管我做什麼?”
他臉上的神色一空,僵著身子說:“因為你是泱泱,是我的妹妹。”
“他們說,我隻是養女。”
他輕輕歎了口氣,“這話你別在娘麵前說,她會生氣的。”
我遂打住了話頭,又帶著哭腔問他:“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會變成這樣?你的眼睛呢?”
“是我自己不要的。”
心裏驚異,但任憑我追問,他都顧左右而言他。
世人都傳季將軍的一對兒女感情很好,實則我對季澹非常不喜。
別被他這一身的溫潤的氣度騙了,他才不是什麼如玉公子,從小就愛背著爹娘使喚我。
後來我好容易發現他經不得誇,每每便對著他亂誇一通,直到他鬧紅了臉,就也忘記差使我了。
譬如幽州花燈節的時候,他偏要我送他一盞燈,我告饒說不會,又誇他心靈手巧,若是自己做,定能做得鬼斧神工,由是他真做了一盞燈給我看了,我走流程又讚了一通,然後就此傳出去了我倆感情深厚的流言。
雖說不實,奈何我倆都是要臉的人,於是在人前不得不裝得相親相愛。
年歲稍長後,便真的生出些假戲真做的情誼來。
之後端榮來了幽州,是人都能猜到她別有用心。
而我當時隻以為她是來跟沈拂雲舊情複燃的,也就沒有提防其他。
季澹比我警覺,幽州城裏傳出我非季家女的第一天,他就約見了端榮。
回來後,他丟了一雙眼睛。
這個夢綿延了好久。
醒來的時候滿臉都是濕意,入目是一雙血絲攀布的眸子。
我身體瞬間僵直,頂著沈拂雲意味不明的眼神故作輕鬆道:
“我不過是來個癸水,大人大可不必一副要給我送終的樣子。”
他怔了一會,然後鬆了口氣似的,也勾著唇扯出一個笑來,“既然知道自己身子不爽,最近就不要出門了。”
我聽得出他這是要禁我足的意思,沒應。
“鴦鴦,就聽我一次吧。”
他抬手撫了撫我的額發,語聲繾綣,還帶著些低聲下氣的意味。
我偏頭躲開。
他身子一僵,恰逢有人通稟,就順勢離開了。
臨走前,還撥了一位舊人供我差遣。
看著床邊的侍雪,從前我的大丫鬟,也是沈拂雲唯一一個放在明麵上的暗衛。
我終究什麼也沒說。
沈拂雲開始頻繁出入我的院子,還對著我各種噓寒問暖。
我也曾試探過他是不是別有用心,揚手故意把他遞給我的羹湯打翻,黏糊糊的羹湯潑了他一身,他卻殷切反問我是不是湯太燙……
再譬如今天,我悄悄把補藥倒了。
不多時,沈拂雲便端上一碗新的,還給我捎來了一個油皮口袋。
“知道你不愛吃苦的,我從外麵給你帶了蜜餞。”
我凝眉盯著他手裏的瓷白小碗。
“這是另一個大夫開的藥,不若先前那般苦了。”他見狀解釋道。
我接過來一飲而盡。
果然沒有先前的苦了。
其實,我現在已經不怕苦了。
怕苦的是從前父母健在的季泱。
我狐疑地看向他,他眼裏尚存的暖意讓我的疑慮更深。
他錯愕了一瞬,連忙整了整神色,辯白道:“先前利用你是我不對,就當這是我對你的補償吧。”
沈拂雲從來不會這麼好心,還會道歉,會補償,難道他還能真愛上了我這具季泱的“替身”?
從前我巴心巴肺對他好的時候尚且不能打動他,如今就相識幾日,又怎麼能讓他動心?
這藥的作用,我旁敲側擊地問過侍雪,她說是用來補我身子之前被絕子湯造成的缺虧的。
沈拂雲若隻是做戲,當初既默認端榮給我灌了藥,如今就大可不必在這上麵花功夫。
除非他這段時間忽然改變了主意。
那是什麼,讓他改了主意?
種種猜測讓我心驚,但我還是決定不動聲色。
皇城那邊,持續多年的兩子奪嫡結束了,七公主的同胞兄長三皇子得登大寶。
本來因著跟新皇的姻親,沈拂雲也算是一步登天了,但他拒不接受新皇宣他入京釋權的聖旨,反而陳書天下,細數新皇弑父殺兄數條罪狀。
條條清晰如親曆,其中於朝臣都是隱晦者,他也悉數奉告。
我猜沈拂雲必定有份參與,隻不過因著五皇子要他進京釋權,故而被反咬了一口。
現今沈拂雲以新皇不仁之名暫時割據一方。
跟先前他故意做局幽禁端榮聯係起來,約莫是從那時起,他就有了打算。
端榮不知是從哪裏得到的消息,在主院裏破口大罵,還摔碎了不少東西。
聽說這些的時候,我正被沈拂雲監督著用我拙劣的女紅繡荷包。
也不知他是搭錯了哪根筋,非要我用這個來打發時間。
我偷覷了他一眼,他麵不改色地打發走回稟的下人,道:
“鴦鴦要看我,可大大方方地看。”
聲音裏是戲謔的笑意。
我愣了一下,沒說話。
攥著手指將提前準備好的藥材塞進荷包,又三兩針胡亂封好。
心慌意亂間,指頭被針紮出血也不覺。
直到沈拂雲一把將手裏的東西奪走,又抓住我的手指,擰著眉喚我:“鴦鴦?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我也在想我怎麼了。
我跟他現在的生活比從前更像夫妻,這是我從前盼望的。
可是它來遲了,我便掩飾不住地反感。
可我不敢表現出來。
季家沒了,我羽翼未豐,我沒有倚仗。
而且我總覺得,我似乎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我搖了搖頭,盡量裝作若無其事地將手抽了出來,又以休息為由打發他走。
他臉色一僵,轉而離開,什麼也沒說。
到了傍晚,他照常來陪我用過晚膳後,忽然提起說要帶我出府走走。
我不明其意,但還是跟著出去了。
這是我自回到沈府之後第一次邁出這道大門,我不動聲色地理了理袖子,將白日裏藏起來的一小塊幹白落在地上。
幹白。
又名當歸。
這是季澹與我約定俗成的慣例。
抓住季澹的死穴之後,我跟他的鬥智鬥勇往往都是以我完勝作終。
我自知得了便宜,往往會出府去避他一段時間,不惹他的眼。
等他在門前放上一截幹白,我就知道他氣消了。
年歲長些,他性子倒是變好了,偶有我不對的時候,也會把幹白放他門前,用作求和。
往常他氣我最長也就一日。
也不知道這一次,他消氣快不快。
有人不滿地捏了捏我的手心,“在想什麼?”
我特意看了一眼他腰間針腳粗糙的荷包,勾唇看向沈拂雲,“不過在想,這還是我第一次踏出沈府。”
“往後你若想出來,帶上侍雪就行。”他垂眸看向我,眼底幽暗不明。
我看向身後恭立的侍雪,仿似溫順地點了點頭。
出了府門,行至鬧市。
看到這裏燈火通明,我才記起今日是幽州花燈節。
我跟沈拂雲是微服出巡,旁人隻以為我們是普通男女。
他本就長相俊美,現著一身天青長衫,不僅蓋住了原先的凜凜殺氣,更襯出他矜貴無雙,很快引得街上男女頻頻側目。
有老翁蹣跚著步子當街攔下他,舉著燈恭維說:“公子真是氣度不凡,難怪能娶到如夫人這般月貌花容的娘子,這盞嫦娥飛月燈配夫人的芳容……”
“有狐狸樣式的嗎?”
老翁話未盡,被他打斷,聞言一喜,“有有有,公子要多少有多少!”
他轉頭打趣我,“娘子想要多少?”
我暗惱,但架不住年過花甲的老翁渴盼的神色,賭氣買下了所有的狐狸燈,一股腦兒全丟給了他。
其他小商販見狀爭相效仿恭維我們,不一會兒,他便手忙腳亂了。
我讓侍雪上前去給他搭把手。
變數往往就在一瞬間。
一個不起眼的小販在近身之後,猛然從袖中抽出了一柄短劍。
人群立馬躁動起來,我趁機閃躲一旁。
沈拂雲盡管眼疾手快,但還是被手上的東西拖慢了動作,小臂上被劃出了一道駭然的口子,血肉外翻。
倏忽之間掛了彩,沈拂雲還愣了一會子,喬裝後的數十人迅速從四麵鑽出,將他團團圍住。
他發愣的目光在人群之中逡巡而過,好像在找什麼。
熟悉的大掌扣住了我的手腕,我被拽出了人群。
七拐八繞跑了一段,確認身後沒有追兵之後,我一把拉住了拽著我的男人,“季……”
男人回頭,胡子拉碴不說,還一臉痦子。
我的話就這樣堵在了喉嚨裏。
一聲低柔的輕笑後,季澹撕掉了臉上的易容麵具,煞有介事地歎了口氣,“連哥哥都識不得了。”
“……”
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確認他還是不能視物之後,問:“你怎麼就確定我是季泱?”
他狀似高深莫測地勾唇,“如果一個人隻能靠眼睛來看,那他得笨成什麼樣子。”
哼。
故弄玄虛。
也不知道當初是誰偷偷用腳步丈量房間被花盆絆倒,我看見後,還矯飾說是為了給花培土。
用嘴培嗎?
“你罵我?”
“啊?你怎麼知道?”
他但笑不語。
我:“……”
他嘴角漾著盈盈的笑,明明眼睛沒有神采,卻也能透出光來。
“泱泱,你還記得,你說過要做我的眼睛嗎?”
我說過嗎?
雖然對他的話有些摸不著頭腦,心卻沒來由地一悸。
他明明是在笑著念白,眼神裏卻透著若有若無的悲傷。
一種莫名的情緒從內心深處一絲絲往上漫,心臟像被人投進了深淵般窒息。
我結舌。
他也不深究。
到底低估了沈拂雲。
不過一刻鐘,他就騎著高頭大馬堵在巷口。
手臂隻草草包紮了一下,鮮血把纏著的白布泅成了暗紅色。
我站在他麵前冷嘲,“原來沈大人今日這遭是為引蛇出洞。”
怪不得要帶我出門。
聞言他的眼神一縮,情緒複雜難明,嗓音喑啞:“若我說,今日隻是帶你賞燈呢?”
“泱泱,你信我嗎?”
聽見這似曾相識的三個字,我驀然憶起那年荷塘邊,我也想讓他信我,他卻說端榮給我的委屈我得受著。
此時想來,頗感諷刺。
同樣還是他居高臨下地睥睨我,現在的我,至少有了籌碼。
“沈拂雲,你現在是不是有點兒喜歡我了?”
興許也不是喜歡,隻是失而未得的執念罷了。
“你早就知道?”
這是承認的意思。
我還沒來得及自喜,便見他微怔了一會,神色漸冷,音色沉得讓人發慌,
“你知道我喜歡你,卻還給我下毒。”
繼而從腰間取出我給他做的那隻荷包,幽幽道:“挑出這裏麵的曼陀羅花,可花了我好大功夫。”
曼陀羅,從花至根,全株劇毒。
眼見被他戳破我之前做的小動作,我不由有些心驚,抓住季澹的手,默默後退。
他的眼神更暗,像暗無天日的枯井,“泱泱,過來。”
陰冷的月光映在他身後,更襯得他渾身幽暗,眸子裏的墨濃得化不開。
直到退無可退,我穩了穩神,“若我說不呢?”
他忽然偏頭笑了一下,猛地從馬側撈起一張弓,搭箭勾弦,箭頭直指季澹。
“泱泱,我不想再說第二遍。”他沉聲開口,周身盡是寒意。
我有所動搖,季澹一把拉住我的手,將我護在身後。
沈拂雲見狀,嘲諷地勾了勾唇角,看向季澹,語調森寒,
“公子帶人來犯,看來是忘了自己眼睛的教訓了。”
我省起往事,心頭一悲,厲聲詰問:“是你做的?”
聞言他持弓的手僵住,良久才淡淡地扯了扯唇,扯出一個譏誚的弧度,“季家不能有後,皇命如此,留他多活了三年,已然仁至義盡。”
目光轉而鎖住我,涼聲道:“泱泱,他就要死了。”
“不然你以為,他藏了你這麼久,怎麼就藏不住了?”
沈拂雲說,季家功高蓋主,早遭聖上猜忌,當年護城河投毒一事,也是皇家故意為之。
季將軍一生磊落,沒有汙點,為了收回兵權,又懼於民意,先皇隻能從他的一雙子女下手。
季澹命大,沒跟他妹妹一樣短命,又躲過了許多明槍暗箭,但端榮那次拿我作文章,季澹被她設計,誘發了早從母胎帶出的暗毒。
那毒之所以被叫做暗毒,一是不易治,二是不易發,而端榮偏就知道引導毒發的法子。
那時季澹方知多年前的護城河投毒案怕就是皇室所為,端榮借犒賞之名來到邊陲重鎮也不隻是為了沈拂雲。
本來季澹早就該命喪黃泉,是沈拂雲藉由皇室身份拿到了解藥,但他沒有把解藥全部交出來,而是和季澹約定,每月向他提供一次吊命的藥,來換取季澹聽命於他。
但三年前,我中了冷箭之後,他便跟我一起失蹤了。
“三年沒用我的解藥,就算他有壓製的法子,現下也該毒入肺腑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季澹溫涼的手捂上了我的耳朵,但沈拂雲的話還是一字不漏地紮進我的心裏。
他身上的清幽梨香盈滿鼻腔,我怔在原地,眼裏水氣氤氳。
一段原該遺失的記憶,從我的腦海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