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宴不知自幼相識,早有婚約。
卻因得罪了他的白月光,被他送進寺廟清修自省。
可他不知道,那個是個明麵參佛禮拜,實則風月糜亂的地方。
兩年後,我受盡折磨,成了香客們最愛的乖順姑子,謹記身份規矩,每日守在廂房做解語花。
晏不知卻後悔了,他強闖入我廂房,把我摁在榻上求我為妻。
我撩開衣領露出底下的赤色斑痕,“奴家蒲柳之身,身染惡疾命不久矣,不堪為大人之妻,還請大人自重。”
看管我的寺廟姑子命我收拾東西回侯府時。
我已經被關在這兒清修兩年,生不如死。
背上新添的鞭痕還未上藥,我就在她的催促聲中忍著痛,匆匆往外走去。
哪怕背上傷口崩裂,衣裳被血水浸濕,我也不敢落後一步。
因為比起這點痛,我更害怕繼續留在這兒。
遠處,曾經我磕破頭也求不開的院門大開著,兩邊垂首站著一群僧人姑子。
我記憶中那個熟悉的盎然身影,被他們簇擁在正中。
一襲青色錦袍,昂揚綽約,還是那副我曾經最喜歡的樣子。
但我不敢細看,隻在離他五步遠的地方站定。
按著寺中所教,低頭行禮,謙卑露出光滑的脖頸。
“你倒是……規矩了不少。”冷沉的男聲頓了頓,欲言又止。
沒抬頭,我也能猜到宴不知此時麵露驚詫。
畢竟當年我以恣意嬌縱聞名京都,現如今卻卑微成這副模樣。
任哪個舊相識見了,都會訝然。
“是住持和姑子們教導的好。”我低低應聲。
晏不知卻沉默了。
半晌,他才冷然道,“沈樂心,你這穿的什麼東西?”
聽出他語氣裏的嫌棄,我有些窘迫地咬咬唇。
為了方便規訓,寺裏責令我們這些來清修的女子都不準穿外衣。
有時進行房事教導,更是要我們一絲不掛。
所以今天這一身灰撲撲的裏衣,已經是我最體麵的衣裳了。
我難堪地想要解釋,“這是……”
可話還沒說完,就被晏不知毫不留情地打斷,“走吧。”
說完,他隻留下一個冷漠的背影,徑直上了馬車。
我知曉他是嫌我這副模樣太過丟人現眼了。
窘迫得臉色漲紅,亦步亦趨跟在馬車旁。
走到半路,車窗的錦簾被撩開。
“不上車?”晏不知冷沉的聲音傳來。
“男女有別,同車於理不合,樂心跟著就好。”我規矩應聲。
若換做從前,我一定會上馬車,粘在晏不知身邊嘰嘰喳喳,但現在我不敢了。
兩年清修學會的規矩告訴我,這種行為被世人不容,更為男子不喜。
車內晏不知嗤笑出聲,“到底是清修學過了規矩。”
我點頭稱是。
車內沉默了一陣,隨後傳來一聲冷笑,“你要跟便跟吧。”
車簾交錯亂動,馬車繼續前行。
我加快腳步,盡量不讓自己落後。
很快,破舊的布鞋不堪重負,徹底爛了。
我幾乎赤腳走在石子路上。
受刑未愈的腳底,被細碎的石子磨出隱約白骨。
血印跟著我,從寺廟一步步蜿蜒到恒遠侯府。
在看到熟悉的大門時,我再也支撐不住,徹底昏死過去。
晏家與沈家是世交,一文一武,威震朝堂十餘年。
父母遠赴邊關之時,將我托付於晏家。
說我是在恒遠侯府長大的也不為過。
因此一睜眼,我便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小姐,您醒了?”
床邊的秋畫喜極而泣,正一臉心疼地看著我。
“秋……畫?”
許久不見,我竟有些認不出她。
秋畫哭著點頭,伸手想扶我起身。
我緊緊抓住她的手,想問她這兩年過得可好。
視線餘光卻瞥到窗外已天光大亮。
我驚慌坐起,“幾時了?”
“小姐,不過辰初。日頭還早,您身上又有傷,再歇會吧。”
秋畫被我的驚慌嚇了一跳,哽咽著想讓我躺下。
我急忙推開她,掙紮起身,“該去佛堂聽課了,晚不得。”
寺廟有嚴苛的作息時間,什麼時辰該做什麼事,已深入骨髓。
卯時就得起,收拾好儀容去領頭姑子門前跪著。
等她們檢查完畢後,又同去佛堂聽師太教授如何討男子歡心的課。
辰時,正是聽課的時辰。
寺廟規矩森嚴,請安更是重中之重。
稍有差錯,便是酷刑。
第一次,鞭刑十次,混著鹽水和辣椒水,深入脊背的痛讓人終身難忘;
第二次,腳指和手指紮銀針,紮一針,背一句女德規訓,錯一句或慢一點,再加一針;
第三次,腳刑,用燭火將腳底的皮膚一寸一寸燒穿,然後撒上細鹽,在鋪滿碎石的路上站上兩個時辰,若是受不住,又重頭開始,叫人生不如死。
我自小隻會舞刀弄槍,大字不識幾個。
因此初到寺廟,便將各種刑罰吃了個遍,身上沒有一塊好肉。
銀針在血肉中進出攪動的畫麵,皮肉燒焦的糊臭味。
還有從頭傳到腳那種綿密又絕望的滅頂之痛,讓我夜夜不能安睡。
教導姑子說,隻有刻到骨子裏才不會忘。
我做到了。
秋畫見我魔怔般要起身,心疼地抱住我,
“沒有師太了,小姐!這裏是恒遠侯府,我是秋畫啊!”
我愣愣看了她好久,失魂般喃喃自語,“沒有師太…沒有師太…”
是了是了,我從地獄走回來了。
秋畫鬆開我,跪在地上,雙目紅腫,“是啊,小姐,您已經回家了。”
“不用請安,可以和以前一樣睡到日上三竿。”
“您的刀槍棍棒我都給您收好了,等您傷好了,又可以帶著它們去跑馬打球了。”
“還有蛐蛐王……”
“不是的!”我驚恐地打斷她的話,好似她說了多麼可怕的事,
“女子應當柔情似水,溫順謙卑。”
“平日需安居內宅,無事不出中門半步。”
“這樣才能得男子憐愛,怎可如此粗野無矩?”
秋畫跪趴在床邊,哭得更凶了。
“你的嘴裏,竟還能說出這樣讓人刮目相看的話。”
晏不知推門而入,背著手,一臉嘲弄地看著我。
宋蕙一襲粉綠華袍,緊隨其後。
聞言也是捂嘴輕笑,“沒想到短短兩年時間,樂心郡主竟真的脫胎換骨。”
“也不枉我當初一番苦心。”
宋蕙是侯夫人的親侄女,是世家貴族中出了名的“貴女典範”。
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
為人處世也是麵麵俱到,深得世家貴族的喜愛。
晏不知總說我是山中的野猴,卻讚她是雲中的仙鶴。
以至於當我不小心砸了她新買的硯台,晏不知便毫不猶豫把我送進廟裏清修。
時至今日,我都還記得晏不知說的話:
“沈樂心,這麼多年你就不能有點長進?”
“刁蠻任性,肆意妄為,隻會給我找麻煩。”
“表姐說的對,你該去學學規矩了。”
“明日就去廟裏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想到這裏,一陣酸澀湧入我的鼻腔。
兩年時間短嗎?
或許對他們來說或許不長,可於我而言,卻是在地獄輪回了百年。
徹夜的饑餓、錐心的疼痛、淒厲的哀嚎、翻飛的血肉……
這些我以為隻在戰場上才能見到的景象,每日都在廟裏輪番上演。
可姑子竟還說,我們應當慶幸生在貴族之家,廟裏下不得死手。
否則定讓我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看我失神,晏不知不悅地冷哼一聲,
“沈樂心,這就是你在廟裏學的規矩?”
聽到“廟裏”,我渾身一顫,嚇得身體發軟,直直從榻上摔了下來。
“不不不…我錯了…我錯了…請侯爺饒命……請侯爺饒命…”
秋畫想來扶我,被我發瘋一般推開,隻能跪在一邊默默抽泣。
“我會聽話!我會聽話的!不要送我回廟裏!不要…不要…”
我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苦苦哀求,隻希望他們能放我一條生路。
寺廟是我一輩子的噩夢,光是聽到這兩個字,身體就像被五馬分屍般的疼。
晏不知一愣,隨即怒喝一聲,“沈樂心,你在幹什麼?”
宋蕙假裝歎氣,“不知,看樣子郡主定是在廟裏受了委屈,這是在跟你賭氣呢。”
“你跟她好好道個歉吧。”
“不然這要是傳到外麵,你府上怕又要不得安生。”
不!
不是的!
我有心想解釋,但被怒極的晏不知狠狠地鉗住下巴,
“沈樂心,你故意的?”
“你委屈?你讓別人受的委屈還少了?”
“我看你就是本性難移!”
從前我總會為了讓晏不知陪我,耍些小心思。
可我何曾拿“恒遠侯府”的聲譽開過玩笑?
晏不知,你為何就是不肯相我?
眼淚一滴滴落在晏不知手上,我卻隻看到他眼底更深的鄙夷。
他冷笑一聲,甩開我的臉,
“不是說會聽話?那明日起,就去馬廄養馬吧,恒遠侯府不養閑人!”
語罷隨手將我推倒在地。
傷口再次崩裂,我卻顧不得鑽心之痛。
聞言急忙跪坐起來,俯身行禮,惶恐道:
“是,樂心遵命。”
晏不知麵色微凝,隨後一腳踢翻了凳子,
“好好好!沈樂心,希望你說到做到!”
然後便怒氣衝衝離開。
宋蕙走過來,眉眼微揚,居高臨下地俯視我,
“郡主真是學乖了呢。”
然後施施然轉身,也揚長而去。
第二日天未亮,侯府的馬廄多了兩個女仆。
秋畫擔心我的傷勢,死活要與我一起。
恒遠侯位高權重,府上的馬多且精貴。
我們主仆去了後,原本的小廝便被調走。
我和秋畫不得不每天早出晚歸。
喂養馬匹、清理馬糞、養護馬具……
這些皆是體力活,秋畫暗自心疼,想著法給我補身子。
但與我而言,這已是難得的舒心日子。
雖然累些,但沒人時刻監管,也不必擔心受罰。
下人們雖見風使舵,克扣飯食,冷言冷語。
卻也能吃飽穿暖,不必為了保持男子最愛的“弱柳扶風”身形,刻意節食減衣。
即使身上的傷好得慢,可已無性命之憂。
加之秋畫時刻相伴,似乎一切都在好起來。
我很是知足。
這日我們剛忙完,欲從馬廄回後院。
沒走兩步,迎頭撞見宋蕙款款而來。
遠遠看見我們,她的臉上便不懷好意,
“咦,這不是我們的樂心郡主嗎?”
“怎的一大早就來馬廄,是又想去跑馬嗎?”
我知她想看我笑話,又不欲與她糾纏,微微見禮便想離開。
“站住!”
宋蕙不悅地攔住我的去路,眼中是被無視的惱怒,
“沈樂心,我可是不知的表姐,你見到我卻不行大禮,這就是你學的規矩?”
我的身體本能一顫,手心冒出濕冷的汗水。
“表小姐說笑了,我家小姐是正經的‘威遠侯府’嫡長女,聖上親封的‘樂心郡主’。”
秋畫忽然插嘴,把我護在身後,
“想要我家小姐給你行大禮,怕你福薄,受不住。”
宋蕙被人戳中了痛楚,瞬間氣得跳腳。
她雖美名在外,但本家勢弱。
若沒有晏不知,斷不會有她今日的風光。
今日被秋畫當眾下了臉,隻怕不能善了。
“好一個不懂規矩,牙尖嘴利的丫頭,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果然,宋蕙儀態盡失,盯著秋畫的眼神像是淬了毒。
“如今不知不在,少不得要我這個表姐替他整頓家風。”
“來啊,拖下去,重大三十大板!”
我呼吸一亂,急忙護住秋畫,低眉順眼地祈求宋蕙,
“表小姐息怒!是我沒有管教好秋畫,求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宋蕙冷笑一聲,“求?這就是你求人的態度?”
我知曉她的意思,無非是想讓我顏麵盡失。
但如今的我早就明白,活著比尊嚴重要。
於是我毫不猶豫地跪在她麵前,重重地磕著響頭,再次哀求,
“求表小姐寬宏大量,饒了秋畫吧,求求你了!”
秋畫要拉我起來,哭喊著說她不值得我這樣做。
宋蕙得意又誇張的笑聲在耳邊回蕩,
“想要我饒了她?那就看你能不能磕到我滿意了。”
我身形一頓,然後磕得愈加用力。
秋畫見攔我不住,也跪了下來。
一時間,耳邊隻有我們此起彼伏的磕頭聲,和宋蕙忘形的奚落。
不一會兒,我的額頭就破了個洞。
血水順著額頭流入眼睛我也不敢擦拭,隻能讓它變成血淚,在眼眶中打轉。
因為失血,我的視線逐漸模糊,意識也開始恍惚。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以為自己要昏死過去時,宋蕙終於說話。
她垂著一雙嘲弄的眸子,像看兩條喪家之犬,
“行了,起來吧。”
我稍稍鬆口氣,與秋畫相互攙扶著起身。
但就在我們想離去時,再次被宋蕙製止。
“我讓你們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