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慈愛眾生的神女,可眾生裏並沒有我。
娘恨我,亂用仙法,殘害百姓。
她在我背上燙了九個疤,將我趕出仙山,要我體會民生疾苦。
從此對我不聞不問。
人間災荒,娘去降下甘霖,受人頂禮膜拜。
鄉民奉上救了他們全村人的肉湯。
娘推脫不過,含笑淺嘗。
後來她在鍋裏看到了我死不瞑目的頭顱。
隻那麼一眼,神女瘋了。
......
「小神仙,你這自愈仙法怎麼越發差了?
「上次割肉,已經是三天前,為何新肉還未長出來?」
我的舌頭已經被割掉,沒有辦法說話。
隻能含糊地發出一些意味不明的聲響。
肥壯的男人將我翻了個身,刀尖從頭往腳劃,愣是沒找到一塊可以下刀的地方。
我的四肢已經成了森森白骨,身上沒一處完整,就連臉頰肉也被挖去。
娘從前喜歡啾啾親吻的酒靨,已經沒有了。
「賀大!你取神仙肉好了沒有?我家丫兒急著那口肉救命呢!」
簾子外麵傳來女人嚶嚶的哭泣。
賀大嚷道:「吵吵吵,你自己進來看看哪裏還能下刀!」
一個身穿粗布衣裳的女子便怯怯地走了進來。
聞到滿室的血腥味,她喉中幹嘔了一聲,很快用手捂住。
克服著眼裏無盡的恐懼,她「噗通」跪在地上,向我磕頭。
「丫兒昨夜渾身發熱,咳喘不止,我這為娘的揪心了整夜,眼裏恍恍惚惚,好像我那餓死的大兒又回來了,要帶走他小妹......
「可我咬牙趕走了他的魂靈......我實在是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了啊!求求神仙,救救我兒!」
她膝行著上來,垂著頭,眼淚一顆顆滴落在我手骨上,燙得我蜷起五指,靈魂顫栗。
我「啊啊」叫起來,被縛住的身軀不斷掙紮,女人被嚇了一跳,用哀傷的眼愣愣地望我。
我隻是忽然好想叫一聲「娘」。
眼前這個為垂死孩兒哭的女人,不是我的娘。
落在我身上的熱淚,不是我娘的淚。
迎著女人熱切的眼,我抬起手,指指我心臟的位置。
仙童的心,可以起死回生。
女人大喜過望,「謝謝小神仙!」
尖刀破開我的胸膛,我的心被女人取出,她小心翼翼地裹在懷裏,朝著家的方向飛奔而去。
我扯扯嘴角,眼裏的淚卻撲簌簌落下。
娘,我又救了一人,你會高興的吧?
可是娘,我的心沒有了,你再不來,我就要死了。
我眼睛總是看向屋外,隻剩一邊的耳朵也像兔子那樣豎起來。
如果娘來了,我可以第一眼就看到她,第一時間就聽到她。
我等啊等,等到蚊蠅都在我身上盤旋,還是沒有等來那抹青色身影。
賀大不安地查看我的情況:「小神仙,你把心給她了,怎麼不見長出來新的?」
我現在連笑一笑都很吃力了。
我想說,你們的苦到頭了。
因為娘下山救你們來了。
給全天下降雨,會極大耗費娘的仙力。
所以她先把天下修行者的仙力集於自己一身,等過了困難之時,再慢慢還。
我自愈的仙力,也被娘借走了。
一開始的時候,我想娘要百倍千倍地把仙力還我,我養活這一個村的百姓,理應得到嘉獎。
後來,我不敢貪心了,娘為了天下奔走,實在辛勞,她把我原本的仙力還我就好,這樣我也不至於處處受限。
最後,我在心裏對娘說。
娘,靈初不用你還仙力。
靈初隻想你帶她回家。
靈初還是等不到娘了。
第一滴雨降落在龜裂的土地上時,我的魂靈從身體裏飄出來。
我想要回到那具遍體鱗傷的身體裏。
因為那是娘給我的最好的禮物。
可是我和那具身體似乎隔著一道膜,我再也進不去了。
賀大聽見雨聲,和所有人一樣飛奔到雨裏,瘋了一樣尖叫,歡呼。
然後他們就看見了從天邊緩步而來的青色身影。
眉眼彎彎,永遠帶著慈悲的笑。
神女青玉,我的娘親。
「我聽聞此處是極旱之地,你們當真受苦了。」
娘眼裏有了憐憫的淚光,她的視線像輕紗,柔柔拂過每一個人的臉頰,拂去他們心頭的塵埃。
當她看向我這邊時,愣住了。
我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沒有血,手和腳都白白淨淨地長在身上,仍然是那個討人喜愛的小仙童靈初。
我迎上去,想對她解釋,「娘,靈初沒有弄壞你給我的身體,我好好的,你不要擔心......」
可是我的手穿過了她的身體。
我整個人從她的身體穿過去的時候,她似乎輕輕顫抖了一下。
可是她沒有回頭看我,視線仍然停留在剛剛那兒。
她沒有看見我。
人界、神界、魔界,是為生。
我已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是為死。
剛剛讓她愣神的不是我,是跪在那邊的賀大。
「那孩子,你過來。」
娘對賀大柔柔呼喚。
她對她愛的世人一向如此,眾生皆是她的孩子,哪怕十惡不赦之人,也是她的孩子,隻是需要多加教導悔過。
可我明明是她身上掉下的骨肉,她說不認我,就不認了。
「我見其他人都骨瘦伶仃,為何你這樣健壯?」
「有神仙給我寶物,才讓我在亂世之中得以存活。」
「是哪位神仙?」
我緊張起來。
娘若是得知我的行為,是會生氣,會欣慰,還是會悲傷?
娘會為我掉一滴眼淚嗎?
沒想到賀大一臉空白。
他竟然不記得我的名字了。
我最初來到他們村子,看不得三年大旱人相食,割肉救人。
他們多少人跪下,千恩萬謝地問我尊姓大名。
後來賀大發現我一夜之間就能自愈,用撿來的捆仙索把我綁住,把我留在了他的房間裏。
從此我的肉,成了他的生意。
村民用鍋碗瓢盆換肉,不再感激涕零。
他們就隻叫我「小神仙」,漸漸把我的名字忘了。
娘善解人意地笑了笑:「罷了,不願意說我也不勉強你,看到大家都好,我便滿足了。」
眾人跪伏,齊呼「神女萬歲」。
我木木地看著這些說話當放屁的凡人。
今日對你感激涕零,明日就想著如何將你煎煮烹炸,榨幹最後一縷血肉。
明明凡人這麼壞,娘愛憐的目光卻總是投在他們身上。
我忿忿不平,擋在他們身前。
娘,我已經不壞了,我改好了。
再用你溫柔的眼看看我好不好?
可是娘移開了目光。
有人從遠處蹦蹦跳跳奔向娘,嬌聲喊道:「師尊,您讓我傳的話,我都傳到啦!」
娘眉目柔和地看著來者,誇讚道:「做得好,靈素。」
她肆無忌憚地撲進娘的懷裏,「師尊師尊」地叫個不停。
從前能在娘懷裏撒嬌的人,明明是我。
如果目光能殺人,靈素此刻一定已經被我千刀萬剮。
靈素以前隻是一個不起眼的外門弟子,她被她的親娘拋棄,所以每當我娘嗬護我疼我的時候,她總在陰暗的角落扭曲地盯著。
她會在其他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恐嚇我:「憑什麼你生下來就是仙童,人見人愛,哭鬧還會有娘親哄?我一定會把你娘搶走!」
我反駁說:「娘這麼愛我,你怎麼搶得走?」
我跟娘說了靈素欺負我的事,娘卻不相信,第一次對我生氣。
「她無父無母,孤苦伶仃,憑自己的實力上的昆侖,是個堅韌的好苗子,你縱是看她不慣,也不該這樣挑撥離間。」
後來我們下山遊曆,粗鄙世人見我娘貌美,起了不軌之心,不僅汙言穢語編排我娘,還對著她的神像摸下麵。
我實在氣不過,用仙法將他們定住身形一夜。
隻是第二天,他們都死了,說是被突如其來的大雪凍死的。
娘認定是我殺的他們,對我大失所望。
神女的孩兒,怎麼能對世人這樣殘忍!
昆侖千年不化的冰雪裏,我一絲不掛地被按在嚴寒入骨的地上。
刻著戒律的靈香有兒臂粗細,娘直接在我身上烙了九個印子。
我年紀小,背不大,九個戒疤密密麻麻就填滿了。
永生永世都消不掉。
從此我永生永世是昆侖的罪人。
行完刑,娘跟所有門人弟子宣布,我不再是昆侖的仙童,不再是她的女兒。
我被趕下仙山,到人間贖罪。
可能娘也想不到,用瑤台水都洗不掉的戒疤,隻需要把背上的肉全都剔掉,就自然而然消失了。
娘和靈素在一旁說話,底下的人熱烈討論著,想要拿點什麼款待救命的神女。
那個挖走我心的婦人對賀大說:「小神仙死了,不如接雨水煮肉湯給神女嘗嘗?恐怕神仙也沒有吃過神仙吧?」
賀大點點頭,讓婦人去準備炊具。
本來就吃不飽,所以村裏最大的鍋也沒有很大。
我的身體隻好被砍成五段,煮在鍋裏。
可即便是這樣,他們還是蓋不上鍋蓋。
原來我下山十年,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如果娘此時推門進來,能認出我嗎?
我的雙眼仍然巴巴地望著外麵的世界。
死前,想的是「下雨了,娘會來」。
娘來了,來晚了。
鍋開始冒泡,沸騰,我的頭浮浮沉沉,怎麼也煮不爛。
肉香彌漫。
村民們的肚子發出咕嚕的響聲,他們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
娘在跟村民道別時,村民們熱情地奉上一碗乳白色的湯。
「救世乃是我分內之事,更何況我是仙人,辟穀多年,你們不必如此。」
「師尊,嘗嘗吧,您若一直推卻,他們隻會心中不安。」
「是啊,神女,嘗嘗吧,可香了!」
在一聲高過一聲的「嘗嘗吧」中,娘接過了碗,放到了唇邊。
忽然手上動作一頓,啟唇問:「這是何物,為何這麼香?」
我在人間遊曆時,聽過文王吐子的故事。
說他的大兒子被殘暴的紂王做成肉餅,又逼他吃下。
文王心如刀絞將肉糜吐出,肉糜竟然化作三隻兔子跑走。
那我呢,我也會變成兔子嗎?
我一定不會跑,我會乖乖地待在娘身旁。
賀大沒有說湯裏煮的是神仙肉,隻說是他們村的秘寶。
娘被勾起了好奇心:「我能瞧瞧嗎?」
靈素卻先跟著賀大進屋了:「我代師尊看看去!」
娘含笑看著靈素蹦跳的身影,微微一笑,淺啜一口湯水。
喉嚨一滾,咽了下去。
我失望地垂下腦袋。
她吃不出來是我,我當然不會變成小兔子跟她回家了。
靈素在屋中,和我在鍋裏的頭顱對上了視線。
「我說過要把你娘搶走的,現在你信了吧?
「這些年,我以你之名做了許多壞事,屠了許多村落,師尊愈發厭棄你。
「她也一直在找你,隻不過她是為了殺了你。不過她找不到你,你還得感謝我,我幫你隱藏了蹤跡!
「我是被我娘賣出去的,我當然知道被親娘傷害,會很痛。」
靈素伸手給我合上眼睛,可是她的手移開之後,我黑瞳孔白眼仁仍然直勾勾地看著她。
她陰毒一笑,看得旁邊的賀大冷汗涔涔。
她笑盈盈地對賀大說:「我給你的捆仙索,可還好用?」
賀大哆嗦道:「好用的,好用。」
靈素一瞪眼:「我什麼時候給過你捆仙索?!」
賀大軟了雙腿,癱坐在地上:「沒有,沒有!」
靈素施施然走了出去,和娘並肩乘雲飛去。
我那在鍋裏的頭顱,落下了兩行血淚。
從前在昆侖,娘最稀罕我,說我是心肝,是寶貝,是她在昆侖唯一的慰藉。
昆侖戒律森嚴,人情冷漠,讓我害怕。
所以我從小會忍痛,晚上摔到床下,愣是一聲不吭。
娘第二天看見我摔得青紫的腰背,心疼得直掉眼淚,手上帶著金光輕輕撫過那些淤傷,細聲細氣地哄:「會哭的孩子有娘抱,靈初隻要哭出聲,娘就會聽見,不管多遠多晚,娘都來接你。」
可是我在人間被搶光身上錢財卻不能還手的時候,我哭著喊娘,娘沒有來。
我為垂死之人采來靈藥,被他的仇家指著鼻子罵哭的時候,娘沒有來。
我幫一個丫頭從人牙子手中逃脫,她卻反手把我關進人牙子的籠子裏,我委屈大哭,娘沒有來。
後來我被人綁著割肉,我心裏慶幸,賀大為了防止我哭叫,把我的舌頭割下來。
這樣我就可以安慰自己,娘不來,是因為我沒有哭出聲。
我跟在娘身後,回了昆侖。
負責觀星的仙姑辰宿迎上來,麵上帶著悲憫:「青玉,又有神星隕落了。」
娘驚訝道:「是誰?」
辰宿靜默片刻才說:「神星未成形,隻怕是個未長成的小仙童。」
她注意到了靈素臉上未來得及收斂的一絲笑意,訓斥道:「神仙隕落,本是悲戚之事,你緣何做這表情?自行去戒律堂領十鞭!」
娘伸手攔在靈素身前,想為她辯解,辰宿冷哼一聲:「你也不要阻攔,你私自下凡,昆侖神君也要罰你。你就不能規矩些,人各有命,何苦一次次出手救世?」
昆侖神君,就是我爹了。
我娘不是昆侖的神仙,她以神女之身嫁到昆侖來,天然還和人間保有聯係。
娘冷冷道:「我永遠不要像你們這樣麻木不仁!」
娘護著靈素從辰宿身邊擦過。
辰宿衝著她的背影大喊:
「我們麻木?三界各行其道,本就不該互相幹涉!你心腸這樣好,怎麼不多關心些靈初?她可是你親生的骨肉!
「......我看那隕落的神星,有幾分像靈初!」
娘止住腳步。
沒有回頭。
一字一頓地說:「莫要再在我麵前提那個孽障,她死在外邊最好,天下少一個禍害。」
娘,可是你都沒有問我,那些壞事是不是我做的。
你可以聽旁人的話,為什麼不能聽一聽我的話?
我改好了,真的,我盡力救了好多好多人。
我盡力了。
因為我還沒有長大到學會很多仙術,我能救的人也有限。
我連自己都救不了。
一條小小的捆仙索,就能把我困住。
娘去見了爹。
我自出生以來,很少看見這個高大威嚴的神仙。
我對他的了解,來自於《昆侖記事》,一本記錄他言行的小冊子。
在「仙童降世」這一章裏,我看見了爹娘的對話。
爹不需要子嗣,可是娘一意孤行,說昆侖太冷太寂寞,想要個小棉襖暖暖心。
爹告誡娘說:「你同世上的聯係越多,牽涉進的因果就越多。你會痛苦,也會讓他人痛苦,你做好承受這一切的準備了麼?」
娘反問:「若我好好保護,他人又怎會痛苦?」
「若她生下來,不合你的期望,對你們都是折磨。」
「我會好好教導她。」
「世事變化無常,若她......」
「世事無常,唯愛不變。」
爹不再勸說。
爹不在意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隻在意娘。
她想做的事情,他會勸她想後果,但是不會阻攔。
直到她嘗到苦果,自己停下。
我的降世,不僅是爹的縱容,更是他計劃中的一環。
他想讓娘不再關注那些狗屁世人,隻在意他。
所以他要讓世人狠狠傷娘的心。
但他極愛娘,不願讓她直接受到傷害。
所以爹任由娘把我趕出昆侖。
哪怕他知曉昆侖中發生的任何事情,知道靈素在背地裏欺負我,誣陷我。
由我來代替娘受到傷害,再慢慢讓她知道一切真相。
「這次你要如何罰我?」
聽見娘這麼問,高座之上的昆侖神君緩緩睜開了眼。
我有些不忍地閉上了眼睛。
「你過來,看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