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之後,我們家有過幾年幸福時光。老爹摘了“右派”帽子且從勞動改造的張家口回到北京,進了京劇團當編劇,一家人終於團聚了。三年“困難時期”已經過去,市麵供應有所好轉,飯館裏的葷腥逐步多起來。於是,下飯館添油水便成了全家人的經常性活動。當時父母每月工資加在一起有將近二百五十元,除去日常開銷和接濟親友,其餘都交給了各家飯館。
到了月底,家裏經常吃得鏰子兒全無,於是母親便逼促我們兄妹向同院她的同事借上十元八元的救急,等發了工資再還。到了下個月,還是照吃不誤。母親搞過醫學報道,認為我們幾個都在長身體,營養不足日後要吃大虧,所以寧可成為“月光族”,也要吃得好一些。現在想想,還真該感謝她的良苦用心。
我們家當時住在國會街五號,離現在地鐵宣武門站的西北口不遠。出門走幾步便是宣內大街,沿著大街往北到西單商場,一路分布著不少飯館,有烤肉宛、又一順、同春園、大地餐廳(俄式西餐)、全聚德(後來改成了鴻賓樓)、玉華台、曲園酒家、峨嵋酒家等。到了晚上,我們一家隔三岔五便會順著大街瞎溜達,碰到哪家飯館有座位就吃上一頓,之後打道回府。
去得最多的是四川飯店。這家飯店並不在大街上,在離西單不遠的一條東西向的僻靜胡同中,名曰“西絨線胡同”。飯店的格局也與一般飯館不一樣,在一座很大的宅院中。進大門之後轉兩個彎,來到一座四合院,院中花木蔥蘢,餐廳便在正房和東西廂房內。大門西側,有一個方方正正的車庫,也是營業場所,專賣各種小吃。我們在院裏吃正餐的時候少,因為很難等到座位,多數是在車庫裏就餐。這裏的小吃真是好,有擔擔麵,有清湯麵,上麵澆著一層豬肉臊子,噴香;有抄手,皮薄餡大,分紅油和清湯兩種;有油炸糍粑,顏色金黃,吃時加上一滿匙綿白糖,又香又甜;包子是冬菜豬肉餡的,一口咬下去,川冬菜那鹹中帶甜的香味頓時布滿口中。車庫不賣炒菜,隻有些冷葷、泡菜,還有小籠蒸牛肉。這裏的原料、廚師甚至服務員,都來自天府之國,川味自然地道。這些年來,京城的“四川小吃”也吃過一些,超過當年四川飯店的,沒有。00
一日,老爹說四川飯店新添了毛肚火鍋,興衝衝地帶領全家人前去嘗鮮,還是在那間車庫。當時京城之中,知道毛肚火鍋的人很少,更別說吃了。因此,這頓火鍋至今印象深刻。原料就很奇特,有牛肚、鴨血、鱔魚、腰片諸物,還有一盤白不呲咧說不出名堂的東西,老爹說是豬腦,吃火鍋的行家必點此物,也不知從哪兒聽說的。味道更是了得,一口吃下去,嘴裏就像著了火,這才知道麻辣川菜的威力。火鍋中的食材經過麻辣的滲透,味道鮮美,口感各異,於是全家人一邊連吸涼氣,一邊舉箸頻頻入鍋,吃得不亦樂乎。最後,連剩湯都帶回家下了麵條。
此後不久,我們家搬到了京西的甘家口,與四川飯店一別就是近二十年,直到1983年,才重新接上了頭。其時我已到報社工作,一次發了橫財——五塊錢。當時在報社寫稿沒稿費,寫評論文章則有。不過,這項重要工作是部門主任的禁臠,我等初來乍到者根本吃不著。一次,部門正頭兒出差在外,副頭兒對商業情況不熟,便讓我寫一篇這方麵的短評,接著便有了這五元飛來之財,相當於我六十二元月工資的百分之八。部裏兩個同事“不平衡”,纏著非要我請客,於是三人便到了四川飯店。那頓飯是在四合院的正房吃的,過去我還從沒進去過。點了五六個菜,其中一條幹燒大黃魚,放在尺二魚盤中還是滿滿當當的,真大。飯後結賬,不到八元!雖說這頓飯花的錢比掙的還多,但是絕對值。這兩位同事,如今一個遠在美國,一個已經退休,不知是否還記得這次聚會?
再去四川飯店,又過了近二十年。一位多年未見的在跨國公司謀職的熟人突然打來電話,說是她的老板要請幾個記者吃飯聊天,就在四川飯店。等到我興衝衝趕到這相交幾十年的飯店時,不禁吃了一驚,大門口看不到有人出入,似乎已經停業了。再一打聽,原來此處已經改成什麼會所了,不對一般人開放,故而門可羅雀。我的“座駕”停放因此也成了問題,這裏隻管照看四個輪子的汽車,沒有自行車存放處。最後,還是把門的保安發善心,答應代為看車,這才讓我放心而入。這頓飯吃了什麼談了什麼已毫無印象,隻記得菜品很清淡,甚至到了無味的境界,似乎換了不甚高明的粵菜廚師。
又去四川飯店,是在北京奧運會期間。一家生產高檔手表的奧運讚助商租下這裏舉辦沙龍,招待各界名流,我不幸也在名單之中,而且要簽到領牌。雖然明白“人以類聚”的道理,但為了不失禮數,還是硬著頭皮前去點卯。這一次,沒敢再騎車,坐公交車去的。結果更加尷尬,既無熟人,亦無同道,我隻好溜達到產品展示間,瀏覽那些少則七八萬多則幾十萬的名表。等到推銷員開始發動攻勢時,我便從容不迫地落荒而逃了,出門時連飲料也沒喝上一杯。有點慘。
童年時的四川飯店已經遠我而去。其實這也正常,那裏原本就是清朝的貝子府,屬於貴人私宅,如今用來接待新貴,也算得其所哉。不過,老四川飯店雖已不在,京城卻添了更多川菜館供人選擇,這個世界還是在進步。更何況,四川飯店還開了多家分店,盡可讓你抒發懷舊之情。至於其味道如何,還是不說為好。別了,我的四川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