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的夜晚來得早,也靜得可怕。當兩側的大山完全被夜色包圍之後,遠遠看去,山變成了一個個黑乎乎的暗影,四周沒有一丁點光亮。如果是一個人走在這樣的山裏,那山的影子會帶給人一種巨大的恐懼感。
在兩個山峰之間,是一條漆黑而狹窄的山路,它是從西往東通往黃安城的唯一道路。就在這墨一樣夜色的掩護下,國民黨第十二軍任應岐部一個師正悄悄地走在夜襲黃安城的路上。
國民黨師長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雖然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通過他對身邊副官說話的口氣可以得知其不可一世的狂妄:“讓傳令兵去告訴弟兄們,今晚誰先打進黃安城,賞大洋一千!抓住一個共產黨,賞大洋一百!”
“是,師座。”從副官的回答裏能夠聽出他的得意,緊接著副官高喊,“傳令兵,傳令兵!”
夜深了,四周隻剩下了清脆的蟲鳴,與這邊偷襲者亢奮的情景截然不同。在黃安縣政府的一間臥室裏,潘忠汝正躺在靠牆角床上的被窩裏讀一本書,靠床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盞散發著昏黃光線的煤油燈。在昏暗的燈光下,一切都顯得格外靜謐。深秋的天氣愈來愈冷。經過黃埔軍校的曆練,又經受過北伐磨礪的潘忠汝有著超乎常人的身體素質,他的床上隻有一床很薄的被子。暴動部隊占領黃安城已經二十二天了,他每天都忙於各種事務,鄂東軍三四百人的吃飯穿衣睡覺問題要解決,新政府的各項事務也要過問,這些對於剛剛二十一歲的潘忠汝,都是他人生的第一次,管理一座縣城比單純管理一支部隊要複雜得多!每天除了工作,幾乎再無其他,隻有在這夜深人靜時才能安靜地看一會兒書。今夜他的內心卻突然感到極度的不安,右眼皮也一直跳個不停,他不知道要發生什麼。從接受組織指派回到家鄉領導這次暴動開始,他始終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他翻身坐起來,把手裏的書平放到桌麵上,閉上眼回憶暴動以來的點點滴滴。似乎一直還是挺順利的,好像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顧,想著想著突然就覺得有些累了,一些人、一些事在他的腦海裏不停地遊走,他欠身吹滅了桌上的油燈,翻身躺下。
很快,潘忠汝就進入了夢鄉。他夢到了自己已經去世的祖父、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他們的臉龐在他的眼前是那樣的清晰,還有那曾經熟悉的笑容,但當他試圖走近他們去擁抱他們的時候,又突然發現他們離自己是那樣的遙遠。他想張嘴喊住他們,卻發現自己始終無法發出聲音。他想追上他們,最終他們卻慢慢飄遠。接著他又看到了他從武漢出發時組織給他指派的警衛員小王,小王跟他是老鄉,都是黃陂人,隻有十八歲。在暴動當晚,他們一起進城後,小王卻被一顆流彈擊中。犧牲前的小王緊緊地拉著他的手,非常努力地想對他說什麼,最終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同樣都是年輕的生命,還沒來得及告別,就永遠再難見了。他沒來得及對自己說的又是什麼呢?小王的臉越來越清晰了,他仿佛看到小王又一次非常緊急地來敲他的門,嘴裏不停地喊著“報告”。
潘忠汝一下子就醒了,他翻身坐起來,原來是有人在門外焦急地喊:“報告!”
潘忠汝一把抓起床邊的衣服,披在身上,翻身下床。打開門,門外是負責外圍警戒任務的肖連長。頃刻間,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這麼晚了,肖連長此時過來,一定是有緊急情況。潘忠汝抑製住自己的情緒,看著肖連長,等他說話。
肖連長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說:“總指揮……不好了,國民黨軍……打過來了!”
潘忠汝此時反倒平靜下來,問:“搞清楚有多少人了嗎?”
肖連長說:“不清楚,剛才……城外傳來的消息,說敵人是……入夜後從孝感出發的。他們走的是大路,咱們……負責監視敵人動向的同誌……隻好抄小路……來送消息,因為天太黑,山路不好走,所以他分析敵人……估計很快就到城下了。”
潘忠汝邊穿衣服邊往外走,走了幾步,又退回房間,從牆上取下駁殼槍。等他走到前院時,吳光浩、戴克敏、吳煥先、曹學楷等人也已經圍攏到了作戰室。潘忠汝麵向吳光浩、吳煥先命令道:“馬上通知所有部隊到城牆上集合,一會兒咱們南門城樓見。”
潘忠汝又轉頭對戴克敏、曹學楷說:“你們倆馬上組織所有黨政人員,從北門轉移進山,速度一定要快。”
四個人都不說話,敬禮後匆匆離開。
潘忠汝衝著院子裏喊:“警衛班,緊急集合。”
院子裏有人大聲報告:“警衛班已集合完畢,請首長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