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歲那年,丈夫終於迎來了事業的輝煌。
他的電影一炮而紅,從泯然眾人一躍成為頂級導演。
在最後的領獎台上,他誌得意滿,“我最感謝的,是一位故人。”
“她是我的靈感繆斯,是我的一生之緣。”
“我們攜手走過三十多年風雨,唐曉榮,我永遠的最佳女演員!”
所有人都在為他們的情誼歌頌,除了我——傅年的糟糠之妻。
舞台的光亮得刺眼。
傅年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身上筆挺的西裝還是昨日我熨的,整個人看上去意氣風發。
他身旁是一襲紅裙的唐曉榮,兩人淹沒在如潮的歡呼聲中。
我心裏泛起一絲酸澀,怔怔地摩拭了一下衣角。
一件不合身的衣服,邊緣泛著白,帶著歲月的痕跡。
不合時宜的,我突然想起當年他把衣服送我時的承諾,
“小念,這些年你的付出我都看在眼裏,我真的很感謝你對我夢想的支持。”
“我發誓此身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等我拍出傳世作品,你就穿上這件衣服和我一起站在舞台上好嗎?”
昔日的堅定的話語煙消雲散。
眼前人,已不似從前人。
我一陣恍惚,隻覺得周遭熙熙攘攘,人群逐漸模糊。
“今晚我要邀請一些好友去家裏小聚,你聽到了沒?”
“還有,你年紀大了,穿這種亮色不得體,以後別穿了。”
直到傅年不耐煩的聲音在耳側響起,我的意識才逐漸回籠。
他自顧自地說著,眉目間難掩喜悅。
他完全沒注意到我的失常,或許,他也從未在意過我的情緒。
我怔怔點頭應下。
吹捧聲從會場延續到飯桌。
我穿著圍裙在廚房忙碌著,腦子一片空。
“媽,菜有點鹹了,榮姨還要上鏡,做清淡點。”
兒子悄無聲息走到我身後,點了點我的背。
“哦。”我點點頭,下意識將勺子裏的鹽往外撇了一半。
忽然,我愣住了。
透過廚房的水紋玻璃門,我看見那亮堂的大廳。
傅年坐在主位,眼角眉梢全是痛快肆意;
唐曉榮坐在離他最近的地方,抿嘴笑得溫婉;
而我的孫子趴在她腿上撒著嬌。
周圍人鬧著,給他們敬著酒,熱鬧喧囂。
視線轉移,淩亂的台麵,沒來得及清理的蔬菜渣,四處飛濺的油點子,燃氣灶上的汙漬,還有一股股升騰的嗆人油煙。
看著身上泛舊的圍裙,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四十二年。
與光鮮亮麗的他們,完全不同的四十二年。
沒有肆意追逐夢想的青春,沒有在舞台上發光發熱的張揚。
我的生活裏,似乎隻有洗不完的臟盤子,永遠收拾不幹淨的沙發。
一件一件瑣事,蠶食了我的所有欲望,讓我如同在溫水裏的青蛙一般,在不知不覺間,活成了這副模樣。
他的承諾,讓我奉若圭臬,我是大家眼裏的賢內助,是事無巨細的管家婆。
我沉浸在照顧好家裏每個人的責任心中,我將他們的需求,視為自己的價值體現。
可我得到了什麼呢?
多年的委屈積壓在心裏,脹到幾乎快噴湧而出,我很想衝上去問傅年,為什麼說話不算話,為什麼要當我不存在?
但,吃醋似乎是小年輕的特權,我這把年紀,隻能認命。
我提不起力氣,仿佛整個人被抽空了一般。
我隻是麻木地做著我該做的一切,維持著這個家的照常運轉。
“你動我卡了?”
傅年靠在床頭,昏黃的床頭燈照著他的一側,將他的另一半掩藏在黑暗裏。
我收拾東西的手一頓,緩緩抬頭看著他。
“我買了一張音樂會門票。”
傅年抖了抖手裏的煙灰,吐出的煙霧籠住了他的眉眼。
“十七號是我爸的忌日,我有事,你替我去掃掃墓。”
我放下手裏疊了一半的毛衣。
音樂會,也是十七日。
我沒點頭,隻靜靜地看著他。
我鮮少不附和他的決定。
見我沒反應,傅年抬了抬眼,他的臉上已經生出了不少皺紋,整個人帶著歲月沉澱與事業有成後的不怒自威。
“莊念,父親忌日與音樂會哪個重要,不用我明說吧?”
我將毛衣放下,坐在床的一角。
“重要嗎,那這麼重要的日子為什麼每年都是我一個人去張羅?”
“去年,你和唐曉榮在劇組忙著拍戲。”
“前年,你和唐曉榮去法國參加電影節。”
……
“傅年,我是活生生的人,我也有自己喜歡的事情,我不是你雇的保姆。”
傅年皺了皺眉,隨即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在氣什麼。”
他故作為難,“當初說的那些話不過是不成熟的玩笑,每個時間段有每個時間段的考量。”
“而且,莊念,你的形象,實在不適合出現在熒幕上。”
“何況我不曝光你,也是為了保護你。你也知道媒體總是小題大做,捕風捉影的。”
“曉榮這些年,跟著我不容易,好不容易出名了,我想給她鋪鋪路,你也該懂事了。”
他一副理直氣壯為我好的模樣,沒有半點心虛。
不成熟的玩笑,對我的保護,唐曉榮不容易,我感到一股氣憋在了胸口。
“她跟著你好不容易?她是沒拿片酬還是沒獲得上鏡率?”
“我省吃儉用,為了支持你的理想扣扣搜搜過日子,她拿著片酬到處旅遊,她不容易?”
“傅年,你的心真是偏得沒邊!”
一時間,過去的種種委屈湧上心頭,我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聽見了我們的爭執,兒子敲響了門。
沉悶的聲音隔著門傳來。
“媽,大晚上你在嚷嚷什麼?”
“明天我還要上班,小澤還要上學,你自己沒事幹不要影響別人好嗎?”
“而且榮姨是憑自己本事拿錢,你怎麼說得好像爹和她有什麼奸情一樣?”
哪怕隔著門,我都能想到他那和傅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上寫滿不耐煩的模樣。
從牙牙學語到成家立業,我在兒子身上投入了無數心血。
但沒想到,我精心培養的,會是一把刺入我心口的尖刀。
當初還需要我的時候,貼我貼得緊,一口一個媽媽最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
現在他爹成名了,需要他爹的資源了,我沒用了,就把我一把推開。
親情,真的能抵得過利益嗎?
我到底在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啊!
我沒再說話,隻打開門,在兩人的注視下走入客臥。
窗外星光滿天,我站在窗戶前,涼風吹亂我的發梢,我忽然感覺自己好似無根的浮萍。
碌碌六十五年,到頭來,我居然一無所有。
我提了離婚。
“你瘋了吧?!”傅年還沒說話,兒子卻搶先一臉不可置信。
“這麼多年苦日子都過過來了,你現在要離婚?”
“你在瞎折騰什麼啊?”
不同於他爹的一臉平靜,傅執之一個勁兒說我真是瘋了。
我坐在那裏,手上是找朋友印好的離婚協議。
我還記得張楠見到我時的震驚。
“你……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我理解她的意思。
我們是年少好友。
當初因為喜歡前沿打扮而走到了一起,一起約著,老了後一定要當最潮的老奶奶。
大概怎麼也沒想到,我現在會是這樣一副模樣吧。
張楠是知名律師。
問清楚前因後果後,她就幫我擬訂了離婚協議。
她說:“爭取最大利益,這是你這些年的付出應得的。”
“離婚後好好活一回,什麼時候重新開始都不晚。”
傅年抿著嘴沉默著,用手指著,一字一句地看著我擺出的離婚協議。
良久,他才扯了扯嘴角,眼裏閃著意味不明的光。
“你要一半資產?”
“什麼!”
兒子聽到後撲過來看起了離婚協議,一臉震驚看向我,“你是不是外麵有人了?”
“還是被騙了?”
我苦澀笑了一聲,我養的好兒子。
我離婚的理由是被騙,是外麵有人;
唯獨不能是受了委屈放下了。
這些年的養育之恩,當真是喂了狗。
“有人的不是我,是你爸。”
“我成全你和唐曉榮,三十多年的風雨,多不容易,祝你們長久相守。”
“我退出,把該給我的給我,我就走。”
傅年眯了眯眼,似乎不滿我話語中的威脅。
門忽然被打開。
“媽,你怎麼不接小澤,害他一個人在幼兒園呆了那麼久。”
“你看看!哭成什麼樣子了!”
“要不是榮姨忽然路過看見他一個人坐在操場上,今晚小澤還指不定要怎樣過!”
兒媳打開門,一臉不滿。
身後是一身旗袍打扮精致的唐曉榮,她牽著孫子。
孫子臉上滿是淚痕,顯然哭過,他委屈地看了我一眼,又整個人藏在唐曉榮身後。
“可能念姐太忙了吧,事一多總會有些顧不上的。”
唐曉榮揉了揉傅澤的頭,溫溫柔柔地開口道。
“她忙?她就做做衛生有什麼忙的?今天甚至連晚飯都沒做。”
傅執之生氣地坐在椅子上,說話間帶著怨氣。
兒媳皺眉,不悅地開口:
“媽,就麻煩你這點事,您上點心吧,下次不要這樣了,我真的很擔心小澤。”
“我們工作都很忙,您體諒一下好嗎。”
“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真沒用!”
他們字字誅心地指責著我,仿佛我做了什麼天大的壞事一般。
我淡淡看了眼傅年。
“不是你說今天你順路去接小澤嗎?”
瞬間,鴉雀無聲。
傅年皺了皺眉,眼神閃了閃,似乎在回憶。
過了許久,他才開口,“忙忘了。”
兒媳皺了皺眉,終究是沒說什麼。
他們的指責,永遠隻針對我。
這些事情,我做好了,是應該的,但隻要出了問題,馬上就會被說三道四。
“榮姨留下吃飯吧,熱鬧。”
我將離婚協議又往傅年那裏推了推,轉身進了屋。
隔著門,我聽見剛下班回家的兒媳被推進了廚房。
我拿走了那張卡,裏麵有幾十萬,不過是唐曉榮一部劇的片酬錢。
曾經省吃儉用留下的錢,如今對傅年而言,已是不值一提。
我約了張楠,她退休了。
我們定了機票。
這是我第一次走出國門。
張楠指著維也納歌劇院,眼裏漾著欣喜,“還記得嗎?我們夢想中的地方!”
管弦樂在我耳畔流淌,燈光下,我依稀看見那個在巨大的玻璃窗前拉著小提琴的少女的影子。
那是我的曾經。
我和傅年認識,是在一次聯誼會上。
他主動找到我,他說,我拉小提琴的樣子很美。
我也穿過白裙。
隻是最後,都換成了耐臟的衣服褲子。
剛開始那陣子,我們過得很難,為了傅年的一場酒局,我賣掉了珍藏多年的小提琴。
當時他一米八的大個子,卻哭成了淚人。
他說,“念念,我以後一定會把最好的給你。”
年少的淚最灼人,那時的我,隻覺得一切都值得。
可是時間過了很久,久到我已經忘記了琴弦該怎麼按,久到一切都淹沒在了時間的長河裏,我終究沒有等來那個“最好”。
一曲畢,我排盡了胸中濁氣。
我和張楠到處走走停停,我不再節儉,隻想嘗嘗看看世間的美食美景,我想,我不能白走一遭。
再次回到家裏,屋裏氣氛壓抑。
我看見廚房的水槽裏堆滿了沒洗的碗筷,沙發上,椅子上堆滿了各種雜物,小澤的玩具零件散落得到處都是。
“媽!你回來了!”兒媳一看見我就衝了上來,她挽住我的胳膊,眼裏滿是喜悅。
“媽,你不在我們真的累死了,澤之還想讓我辭職當全職主婦呢。”
“還好你回來了。”
兒子坐在沙發上,聲音蘊含著激動,“媽,你是不知道現在保姆多難伺候,房間要求配廁所,還不接受做飯帶孩子一起,難找死了!”
“媽,你這次回來不走了吧!”
傅年也從房裏走了出來,他的衣服有點皺巴,領結明顯係得不對。
我看見傅年似乎也高興了一瞬,又很快平複了下去,他吞咽了一下口水。
“回來就好。”
“我想吃你做的雞湯麵了。”
我將包往桌上一放,平靜地掃視了屋內一周,“我拿到你出軌的證據了,要麼協議離婚,要麼訴訟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