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被迫接受了一上午的奚落辱罵。
我掐了掐手心,內心苦笑,這些招數不過如此,怎能將我擊倒?
剛清醒那會才是最難的時候。
府裏的奴仆伺候了我這樣的主子,深覺恥辱,每每端上藥來都要出言奚落,滿嘴都是:「好歹也是國公府小姐,怎麼這麼不要臉?要是我早一頭撞死了,你知道外麵怎麼說你嗎?說你是穆少爺玩剩的破鞋,白白給人玩了一年,比那青樓裏的妓子還下賤。」
「事到如今還要連累我,伺候了你,叫我以後怎麼嫁人?」
「那籠裏的貓狗比你還有骨氣些,哪裏還敢回府來,羞也羞死了。」
......
我每天就這樣熬著,剛接好的骨頭被那賤婢推來推去,斷了又長好,長好又斷,生生養了半年才能起床。
姨娘拖著病體好幾次哭死在床前,我倒要反過去安慰她。
像我這樣,從地獄裏滾出來的人,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可糜情不這樣認為,她明明受盡寵愛,卻還要來找我的不是,仿佛那樣就可以將曾經的「上京金童玉女」的傳說擊碎。
哪裏還有什麼「金童玉女」呢,不過是一對怨侶罷了。
或許也不能這麼說。
褚穆恐怕連怨都不曾怨過,直接就將我棄了。
「啊!」茶杯突然砸落,滾燙的茶水澆了我滿身。
我忍住刺痛未曾出聲,旁邊的糜情卻驚得大叫。
「你幹什麼?」趕來的褚穆不由分說將我猛地一推。
我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上,本就堪堪接上的骨頭像又散了架,疼得我半天喘不過氣,手掌裏嵌進茶杯的瓷片,鮮紅一片。
「晴姑娘,你若這麼不安分,下次我們可不敢叫你來了。」
「讓她滾!」褚穆一聲怒喝,我被一群仆人架著扔出了賞心亭。
心中痛極,反而麻木。我麵無表情地往回一看,他抱著心上人,眼神都不曾分我半個。
跌落在塵埃裏,又吃了滿嘴的灰。
我將帶血的手掌攤開看了一眼,還好,傷痕不深,應該不影響今晚繼續繡《百芳望月圖》。
4
拿了二兩銀子,我終於可以去買一些藥和吃的,最重要的,是我要去青衣巷的裁縫鋪裏買些針線。
《百芳望月圖》工程浩大,家裏的線快用完了。
回去的路上,我緊緊揣著新買的針線,這是我的命。
顧不得身體不適,我一路小跑,卻在英國公府的角門被人攔下來。
我緊張地抱緊針線,問來人有什麼事。
「將軍府褚夫人要見你。」
我與褚穆相交三年,卻沒見過褚夫人。
來不及回去放好針線,我忐忑不安地跟在來人身後,上了「惜春樓」的雅間。
推開雅間的門,有一個貴婦人端坐在椅子上。
她挽著高高的八寶攢珠髻,簪著鏤空飛鳳金步搖,身穿縷金百蝶穿花雲緞錦裙,端莊華貴,麵容奪目。
雖不知來意,但前未婚夫的母親找來,想必不能是好事。
恐怕是我跌落賞心亭的事,讓將軍府名譽受損,找我不是來的。
我忐忑地問過安,握緊拳頭等待對方責難。
褚夫人卻也不說話,兩隻眼睛上下打量我,看了一會,才笑著說:「別站著了,一邊坐吧。」
無端地,我竟從這笑聲裏聽出幾分慈愛。
把這錯覺趕走,我僵硬著身子挪到旁邊的椅子上,一時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卻聽褚夫人開了口:「好孩子,你不要怕。我們褚家雖不是一等的富貴人家,卻也不是勢力門戶,就衝著百年將門的名聲,也不能允許褚家的孩子擔一個始亂終棄的罵名,養出這樣的孩子,我百年之後也難去見褚家的列祖列宗。」
我疑惑地看著她,不是來罵我的?
褚夫人笑道:「我來見你,隻是想看看我未來的兒媳婦到底是什麼樣。今日見了,你比傳聞中的還好,端莊秀麗,不卑不亢。」
這要是換了從前,我一定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算他一次也沒來看過我,我還為他找好諸多借口。
就算傳言說他已移情別戀,我心中仍隱隱抱有期待。
可是,就在昨天,我親眼看到他是如何一心一意護著糜情的。
護到不分青紅皂白折辱於我,甚至不念一絲舊情把我扔出賞心亭。
這一扔,從前的情義一刀兩斷。
這些話不合時宜,隻會把我推進更深不見底的深淵。
我忙跪下,說:「夫人,春晴擔不起您這樣的稱讚,我與褚公子緣分已盡,他鐘情的,是平西侯府的小姐,我不敢高攀。」
褚夫人卻含笑親自扶起我,說:「糜府那丫頭我見過了,言語傲慢,性情驕縱,不是良配,我絕不許她嫁入將軍府。」
我見過褚穆疼人的樣子,如此隻怕又是一場鬧劇,不過褚府的事畢竟與我無關,遂搖著頭說:「不管您要迎娶哪一家的小姐,都與我無關。」
褚夫人也不計較,笑道:「好孩子,你且回去好好想想。」
我幾乎是奪門而出,根本不需要想,褚府,我有多遠躲多遠。
5
買了針線,我顧不得手掌還受著傷,回到府裏,匆匆做了些吃的,又煮了藥給姨娘喝下,便坐下來開始繡《百芳望月圖》。
聖上下旨,今年中秋要為太後獻上一幅《百芳望月圖》,廣納天下繡娘的繡品,凡是選上的,有賞銀五百兩。
不是我自誇,要論女工,全上京我也排得上名號。
隻要我出手,不說拔得頭籌,選上定是不在話下的。
想到這裏,我心裏熨帖了許多,憑著自己的雙手吃飯,令我安心。
不知不覺便從傍晚繡到了天亮。
拂曉的光從破爛的窗戶照進來,我揉揉僵硬的脖子,準備弄點早飯吃了,再休息一會,卻聽得這偏院外難得地響起了腳步聲。
找我們娘倆的,不是看笑話的,就是落井下石的,我一眼都懶得往外瞧。
打起精神去院裏打水,卻被人奪了水瓢,那人狠狠地將水瓢砸在地上,怒吼:「你跟我娘說了什麼?為什麼她不讓我娶糜情!」
原來是褚穆。
他千尊萬貴的腳能走到這裏,果然是為了糜情。
我定神站住,縈繞在心頭大半年的痛竟奇跡般無影無蹤。
原來沒有期待,就不會痛。
我默默撿起水瓢,用手從水缸裏澆起一些水把它洗淨,舀了一瓢水到鍋裏,準備煮點麵片。
後麵的人被無視後,氣得大叫:「我問你話,你聾了還是啞了?」
我不欲與他說話,我與他,已無話可說。
將灶裏的火吹大些,又聽他咬牙切齒地說:「她昨日見了你,回來就不許我和糜情來往,你到底說了什麼?」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